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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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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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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园蜡炬》连载

第二章 愿意愿意还愿意

是什么发出了声响?她被一阵阵叽叽喳喳的声音惊醒了。她睁开惺忪的睡眼,透过没有窗帘的窗户朝外边望去。天已经麻麻亮了。院畔里边一株硕大的槐树上落满了麻雀。这些勤奋的鸟儿起得最早。往往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它们就聚集在树冠上,柴火堆上边儿,好像在开什么会,要商量一天的行动。一个个扑棱棱地扇着翅膀,尾巴一翘一翘的。小小的脑袋一下一下地点着,并不时啄着爪子上抓着的树枝,好像跟同伴们争论着什么,一幅慷慨激昂的样子。根本忘记了窑洞里住着的房东,也不怕引起他们发怒,一下出去把它们全部赶走。

但她不会这样。她已经渐渐听惯了这些鸟儿,虽然不怎么悦耳,但总有些亲切和蔼的声音,像这样能给她孤寂的心灵由这小小的生灵所发出的安慰声。虽然它们搅碎了她的梦境,唤醒了她一度中断了的回忆。但她一点也不觉得它们烦躁。而觉得这些小小的生灵竟是这样的可爱。

本来她的睡眠非常好,很少有做梦的时候,就别说是失眠了。但昨天一晚上梦境连连。搞得她直到现在还是全身疲惫,一下缓不过劲来。

她把头放到枕头上,望着黑黢黢的窑洞。窗户上下边虽然有大大的两块玻璃,但整个窗户都是用麻纸糊的。虽然窗户上的纸是刚刚糊上去的。但毕竟不如全是玻璃明亮。窑洞又很深,屋里边的光线永远是灰暗的。那模糊的光线从窗户上照进来,从她新做的花哔叽被子上边掠过去,照在灶台上放着的灶具上。把挂在墙壁上挂钩上的勺子笊篱和铁铲子的轮廓模模糊糊的印在她的脑海里。一只大大的水缸,稳稳地安在灶火圪唠里。里边盛满了甘洌的泉水。她舔了一舔干裂的嘴唇,起身拿起水瓢来舀得喝了几口。这在城市里是永远看不到如此的洁净的水,完全可以直接喝的,简直就是矿泉水。只是多么的来之不易。

不知这孔窑洞住了有几辈子人了。因为祖祖辈辈烧的都是柴火。烟熏火燎的,把墙壁都熏得乌黑乌黑的。整个窑洞像是一块刷了黑油漆的穹窿形的黑板。她慢慢地想起了她的家乡,在大城市边缘的郊区农村。虽然号称是农村,但跟这里也有着天壤之别。那里有整齐的瓦房,明亮的窗户,种满了各种树的温馨的小院。树底下的空地上,种着各种各样的药草。一到夏天来临,有的药草上开满了鲜艳的花朵,如蝴蝶翩翩起舞。她常常伸出一双小手来,小心翼翼地摘下一朵芍药花,趁妈妈不注意悄悄插在她的头发上,让她看起来像一个新嫁娘。

可现在,为什么我会来到这里?为什么我一定要到这里来?为什么要来到这非常偏远的黄土山崖里。完全就是因为两个字:愿意。而且是用红墨水描绘出来的,是从王羲之书法贴上临摹下来的,非常有艺术样子的美丽的字。两个字改变了她的命运:先是因为一个人,后是因为一件事。两个愿意往起一叠加,她就躺在这个黑黢黢的窑洞里,甚至就掉进那个臭烘烘的茅坑里了。

她一万遍地问着自己。你是不是后悔了?动摇了,妥协了?想要回去了?当然肯定回不到她幼年时所存在的那个温馨的家,而是介于现在这个家和过去那个家的中间的一个家,那个叫农科所的机关里。房子虽然比老家的要小一点,只有一间瓦房。但也温馨和谐,充满着浓情蜜意。一切都由于根本没有动脑筋的,急急忙忙地写了两个大大的王羲之的艺术字:愿意!本来前边还加了一个“我”字,但她把那个“我”也去掉了。只不过比纯粹的标点括号要明确一点,但也完全就是一切都在不言中。

她收到了蓝天的来信。虽然信跟谈恋爱好像没有半毛钱的关系。但无论是母亲还是她自己,完全读懂了他来信的目的。她本来还想隐瞒点什么,但完全被母亲毫不留情地戳穿了他们之间的关系,解读了信中所要表达的更深刻的内容。等到父亲回到家,她把信任让父亲看了。他以洞明的眼睛望着她说,当命运要改变你的时候,你是阻挡都阻挡不住的。你愿意听从命运的安排吗?

父亲永远像一个哲学家。在跟你交谈的时候,甚至在回答你的问题的时候,好像总要离开问题本身,左右而言他。但实际上他是站在更高的高度看待这个问题的,一句话能顶几句话来说。既是对问题的回答,又是对问题的理性的分析。这是她和哥哥包括母亲,对他完全佩服的一点。

他在这个家里是有永远的话语权的。话语权是一个人能表示自己存在价值的一个重要因素。是一个人在社会和家庭中地位的标志。但话语权也是分层次和等级的。一个文明社会的文明的家庭,拥有话语权的人一定是文明的,是文明的话语权。

与此相反的是霸道的话语权。拥有这样话语权的社会,一定是野蛮的社会;拥有这样话语权的家庭,一定是愚昧的家庭。话语权要永远隶属于和服从于真理正义和公平。否则,任何所谓的话语权都是有害的。宁可让拥有这样的人成为一个哑巴聋子和瞎子。

但她的家庭是文明的,温馨的,和谐的。拥有话语权的一定是掌握真理的积极向上的人。虽然他也是强者,但绝对是讲真理的,讲公平的,讲正义的人。这从他们兄妹俩的名字上就能看得出来。父亲给哥哥取的名字是李崇德,而给她起的名字是李崇义。可能是按照他们中医学的老祖宗所信奉的哲学原理来取的,是《易经》中的名句。不过,现在看来,他完全就是颠倒乾坤。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按照阴阳理论。雄的公的男的才是天,雌的母的女的才是地。也许是父亲可能以为他只有一个孩子。更注重的是培养孩子的品德。所以才给他起名字叫李崇德。而哥哥的名字跟他的个性一样。善良,诚实,宽容。凡事对人都要忍让三分。

她实在不知道,哥哥作为一个军官,面对着那些钢铁一样的下属,那些血气方刚甚至桀骜不驯的士兵,怎样用厚德载物的“德”字来管理他们的?她实在是无法想象。

也许是父亲后悔了,也许是为了达到他所谓的阴阳平衡,就给她取了这样一个充满着阳刚之气的名字。而她自己虽然是一个女孩子,却天生有男孩子的个性。嫉恶如仇,仗义执言,眼睛里容不得沙子。虽然她由于严重偏科,还因病休学一年,学习成绩是中等偏上,在前十名左右徘徊,不是最好的学生,但她永远是班长。从小学一年级到高中三年级,是绝对的领导干部。把所有的同学都能管得服服帖帖的。不让沙子在自己的身上和别人的身上有一点存在感。追求完美,积极向上,是她从小的信条。因为父亲从来不信奉富养女儿的歪理学说。他认为那完全是对孩子的祸害。一个娇生惯养的女儿,是绝对没有出息的。

所以她信念的形成,个性的发展,不仅在学校里,甚至不仅在幼儿园。而是从她哑哑咿咿学说话的时候就开始了。尽管母亲对她非常温和宽容,甚至是娇惯和溺爱。但由于她没有话语权,无论如何教育她的责任都跟母亲没关系。完全就是父亲对她教育和培养的。母亲的责任就是让她吃好,穿好,休息好。而思想品格的形成,完全得益于父亲点点滴滴的教诲。父亲用阴阳平衡的道理,来处理各种事物。包括对孩子的教育和培养。信奉一条教子原则:吃饱穿好规矩不倒。她清楚地记得,她刚刚学走路的时候,常常不小心就摔倒了。摔倒了就哇哇大哭,边哭边用眼睛狡黠地瞟着站在一旁的父母,渴望他们中间的谁,特别是那严厉的父亲,能把她抱起来,给她擦着眼泪,并恶狠狠地用脚跺着地面,恶声恶气地指责那并不坚硬的土地。抱怨就是那土地害了孩子,绊倒了孩子,让她如此伤心。

刚开始的几回,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都按照她设想的办到了。甚至母亲还会责骂和埋怨自己,就是自己对她不关心,才害得绊倒了她。但作为医生的父亲,是否是早就看穿了她的伎俩?终于有一天,他对她的表演无动于衷。而且坚决不让母亲去帮她哄她。甚至睁大眼睛严厉地说,自己跌倒就自己爬起来。只有自己爬得起来了,大人才能往起扶。如果自己能爬起来,自己不起来,哭是没用的。

她似乎没有明白父亲说的什么,还是哇哇地哭。但父亲拿着手中的小铲子,自顾自小心翼翼地铲除者树底下药草根下边的草,再也不理她了。虽然母亲想哄她抱她,不让她再哭,但可怜的母亲没有话语权,她甚至有些怕父亲。她的身子晃动了一下,但也没有勇气迈出去。直到她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了,知道再哭也没有任何用处时。无论她目光是什么样的,祈求还是愤怒,都毫无用处了。她只有失望地停止了哭泣,自己慢慢地双手撑着地,一点一点地站起来,还拍了拍膝盖上的土。她这才觉得,自己的力量有多么强大,完全是可以自己站起来的。为什么要哭呢?完全是要引起别人的关注,别人的关心。自己并没有什么灾难发生,也没有什么困难克服不了的。以后再次碰到这样的情况,她的想法就完全变了。绝对不哭,而且还要赶紧站起来,站的笔挺笔挺的。心里甚至想,我是有力量的,根本不需要你们来扶一把,更不需要博取什么安慰。

我才不哭呢,不要你们那无聊的关心。看看谁更厉害。

这种潜移默化,点点滴滴,从小就给她灌输的理念使她彻底明白了一个真理:不管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之下,抱怨和哭泣,永远是最没用的东西。不仅使问题得不到解决,困难得不到克服。而且可能还因为这些负面的情绪,给正面解决问题的办法和手段,形成巨大的障碍。

真正的强者。心理的强大才是真正的强大。动不动就想要引起别人的关注,引起别人关心,离开别人的关心和关注就活不下的人。那才是典型的懦夫。

那些动不动就寻死觅活的人,动不动就作着跳楼秀的人。他们就和那些跌倒了爱哭的小孩一样。只是想用哭声来表达其对这个世界的渴求。需要关心,需要关怀,需要关注。并不是爬不起来,并不是发生了什么困难。尽管这也算是困难,但这并非是克服不了的困难。只是一种心理需求罢了。而我们的社会,那些各式各样的救援组织。他们也许是职责所在,也许就根本没有读懂人的心理。他们奋不顾身地救援,不仅没用,有时候反而害了他们。如果所有的人都不关心他们,都对他们这种行为视若无睹,就等于他们不存在一样。让他们在楼上桥上饿着困着累着。所有想表演的愿望全部得逞不了,自己就会因为无趣而乖乖地下来偷偷溜走。而一旦形成场面,关心的浓度越大。他们的心里需求就是随之而水涨船高。就会更加卖力地表演。因为他们的心理的满足感会更加膨胀,更需要形成更大的场面来做进一步的表演。而在这种情形之下,偶尔自杀的人,真的跳楼的人,并不是真的想跳楼。而是那是下面的看客们,有人渴望一个生命在他面前消失的畸形的恶性心理,大声喊着让赶快跳。让其走向了心理需求的反面。心里起了化学反应,面子上扛不住,过不去了。只能假戏真做,弄假成真。通过物理反应来应付强烈的化学反应。这种无聊的人,一个生命的结束,恐怕很难引起人们的同情和感慨。甚至被更多无聊的人诅咒和谩骂。

而她的父亲,从小就培养她强大的心理承受能力。这样的事情绝对不会发生在她的女儿身上。而她教育他的孩子们只有两句话:一个就是自己跌倒自己爬,从而形成强大的心理承受能力。另外一句话就是,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不要奢望别人能给予你什么,更不会祈求别人给予什么。从而培养独立的精神。就从很小的一点小不点儿起,几乎她自己所有的事情都是自己做的。甚至稍大一点,连同父母和哥哥的事情,她也帮他们给做了。从洗小手绢,刷鞋子,浇花,打扫院子,到帮助父亲种药草点种子,帮助母亲洗锅,刷碗,扫地,干家务。等她会洗衣服的时候。几乎全家的衣服都是她一个人洗的。形成了她一种很强的动手能力。

所以等她长大了,就渐渐地形成了自己的思维,自己的思想和自己的个性。而这些思想个性的形成,完全是父母从小一点一滴教育和浇灌的结果。就像院子里边那一株株的药草,一棵棵的果树,之所以能茁壮成长,就是小时候给它们灌注了正确的营养,完全形成了自己独特的个性和健康的生存空间。所以父母对她的生活,对她的选择,几乎很少干涉。顶多也就是提一个合理化的建议而已。完全由她自己决定该干什么或者不该干什么。对一个女孩子来说,婚姻家庭一定是非常大的事情。而她所面对的那个另一半,那个叫蓝天的男青年。在她家里和她和她的父母朝夕相处,对彼此的了解已经非常的深入了。就像敲打一堵墙,已经把里边都掏空了,只要最后的一锤就打通了。所以他的一封非常平常的来信,没有你爱我,我爱你的甜言蜜语;没有宝贝儿亲爱的,你死我活的,让人心花怒放的表白。只是跟她说了一件事,似乎也是一件非常平常的事。但彼此都心领神会,一切都在不言中。

面对父亲有关命运的提问。她也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向他提出了一个反问。她也学着他的样子,好像也是用洞明的眼睛看着他,点点头说,如果命运安排我向好的方面发展,走正确的路。我一定跟着命运走,而不是跟着感觉走。

那你觉得你现在的命运怎么样?是感觉到好还是一定是真的好?

父亲侧着头,用一种推测一切的眼睛望着她说。

是命运在眷顾我,成就我。

她简短的,但是坚定地说。

那你就去回答他吧。不要让那个期待着你的男孩子失望。那是一个多么优秀的孩子。

父亲坚定地说。声音里边有一种难以掩饰的惊喜。

难道我不也是优秀的吗?

她调皮地问父亲。虽然父亲一向对她要求很严厉,但对于她是非常亲近和爱护的。她跟父亲是根本没有距离感的。什么话也能说,什么话也敢说。他们之间的内心是通透的,串联着的,透明的,没有任何掩饰的。

严厉和爱并不是对立的。而是一个硬币的两面,不存在谁轻谁重的问题。

你要是不优秀,一个同样优秀的男孩子怎么能看上你呢?真正的爱是一辆车上两只等圆的车轮,只有大家的直径完全一样。家庭的车子才能走得更远。如果一大一小,畸轻畸重,那这个车子就只能在原地打圈圈了。

她笑了,笑得非常甜蜜而灿烂。没有比父母对你的认可更幸福的事情了。而不苟言笑的父亲,也咧开他那保养得很好的红润的嘴唇,浅浅地笑着。他的脸色永远像那朵芍药花一样,年轻而漂亮。这大概是他很懂得保健的原因吧。她完全继承了父母的基因,尤其是父亲的基因。脸永远是红里透白的一张瓜子脸,下巴尖尖的。清澈的眼睛像两汪清澈的泉水,永远闪着明亮清莹的光芒。就像那动画片里边的蛇精,妩媚而清纯。难怪那个蓝天,虽然是默默的,但早已是翻江倒海般地爱上了她。只是大家所处的那个时代,所有的年轻人都是内敛和不苟言笑的。谈恋爱也像是一场艰难的谈判。

得到了父母的许可和认同。她本来也想照猫画虎,照本宣科地回答他信里的内容。愿意跟他到那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去,看那里的树是怎么长的,天有多大,地里有什么样的庄稼?他们这里是鱼米之乡,而他要去的地方却是沟壑起伏的黄土高原。她要跟着她的男朋友去的地方,是被漠漠的黄土覆盖的地方。跟着他就像在她的家乡一样,到那山水田园里边去测量土壤,看庄稼的长势,看树木的种类。研究一下土壤里边的成分。但她不愿意这样说这样写:那不等于拉家常了吗?难道一点浪漫的火花也擦不出来吗?她绝不上他的当,像他们那些技术员一样,一板三眼,一本正经地写一堆毫无用处的文字。

她在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在一张信纸上只写了硕大的两个字:愿意。她写完了左看右看。怎么看也像是一个很无聊的,很没有内涵的东西。那两个字在台灯下边的光圈里,似乎在咧着嘴嘲笑她:傻瓜!你怎么一点浪漫也没有啊?这是在谈恋爱吗?你完全是在法庭上谈判吧。她觉得那两个字多么的丑陋,多么的难看,毫无个性可言。

她赶快把它揉成一团,扔到火炉里边去。又取出一张信纸,翻来覆去地看着,不知道怎么落笔。她看看父亲的书柜上,有一个书架上放着书法作品的帖子。父亲没事的时候经常练书法。谈恋爱不是要有点艺术性吗?她把好几本书法帖子拿出来,比较了各种字体她都不满意。当她看到王羲之的书法字体的时候。她觉得就是它了。翻了老半天才找出“愿意”两个字,而且这两个字离得老远。

她把信纸放在字帖上,拿出笔来,一笔一画地描着它的边,描出了一个空心的“愿”字。又找到了另一个字的页码,描出了一个愿意的“意”字。描摹好了,她拿起信纸凑到灯下一看。两个非常美丽的空心“愿意”字展现在她的眼前。

她忽然觉得这是多么的不吉利啊。空心这不是空的吗?难道我和她也是一场空吧?她吓了一跳。正准备拿起笔来,把它的空心变成实心。忽然觉得这是没有意义的,一点浪漫的氛围也没有。中国人碰到喜事不是要用红色吗?红色象征着喜庆和吉利。她赶紧拿出父亲常用的红墨水,用蘸笔蘸上红的像血一样的墨水,一点一点地把那个空心用红色填满。大大的竖排的“愿意”二字便展现在她面前。蓝色的外框,红色的内心,完全能够表达她的心意了。她又在“愿意”的下边,画了四个大大的惊叹号,把信纸折叠好装到信封里边,第二天就到邮局里邮寄走了。

让那个傻小子惊讶去吧。她心里甜甜地笑着,诡秘地想着:让他翻来覆去的看着前后左右正面背面的信纸,根本找不着他想要的东西。比拍电报的字还少。一个信封里只装了两个字。当他明白字里边的深意的时候,她想他会被幸福之火烤得睡不着觉的。

一切都要有创意,包括表白。两个简单的字,完全比高举着九十九朵玫瑰花,长跪在大雨中向女生表白的那些个傻小子,更具有震撼力。

第一个愿意顺理成章的让他们走到了一起;而第二个愿意,就把她送到了这个黑黢黢的窑洞里,让她无奈地思考着人生。

第一个愿意,她无怨无悔,一定要坚守终生根本没有问题。可第二个愿意呢?你为什么要坚决地有这样一个愿意呢?她在这个不知道住了好几辈子人的空荡荡的窑洞里,一遍一遍地对自己发出了灵魂的拷问。

这是为什么?

她完全可以跟着大学生的丈夫,衣食无忧。想做饭了自己做。如果不想做饭,他们单位有大灶。大灶的生活水平,绝对比她在家里的生活水平还要好,每天都有肉。更重要的他们是农科所,有自己的试验田。蔬菜水果,各种品种的高产粮食都有,自己完全可以跟着丈夫过着悠闲自在的生活。是她自己提出要找工作的。但她做梦也没有想到给她安排的是在这样一个地方的这样一份工作。可是转念一想,有好工作,有好地方,有好待遇,能容得上你这样一个家属,一个外来户呀。

如果这个地方好,早就有了学校了,也有了老师了,还能轮上你吗?恰恰因为偏远贫穷落后,自古以来就没有学校,没有教师,没有文化。你自己就是这样一个开拓者。而开拓者刚刚开始,是不可能有好路子走有好果子吃的。一切都要通过栉风沐雨,荜路褴褛的艰辛的劳动和付出。而她之所以毅然决然地选择这样一条路,完全可能跟她的父亲对她的教育有关吧。

女孩儿本来是娇艳的花朵。可父亲愣是把她改变了基因,把柔弱的花变成了一棵坚挺的树。她想的说的做的都是树应该做的事,而不是花招蜂引蝶的花花绿绿的事。她不想退缩也不愿意退缩。如果现在就这样回去了。精卫掉到茅坑里了,大粪污染了你的衣服。就因为这点困难就当个逃兵吗?这些农民祖祖辈辈不就是跟大粪跟土地在打交道吗?他们为什么不觉得脏不觉得累呢?你这样回去村里人当然要笑话你。虽然蓝天不会笑话你,但也看出了你没有意志,你的软弱和可怜。你在他的眼睛里仍然是娇柔的花朵,而不是挺拔的大树。他不愿让你成为一朵娇柔的花,你自己更不愿意。自己从小就把自己当做一棵挺拔的树而自我修理着,成长着。

为了使自己成为一棵大树,她是容不得任何毁坏树木的病毒的。她像一只啄木鸟一样,挑啄着自己身上的蛀虫和别人身上的蛀虫。一心一意,不遗余力。

在初中时一个同学不仅擅自高声说话,还嗑着瓜子并把瓜子皮扔在地上。她命令他把瓜子给捡起来,扔到垃圾桶里,但那小子绝不听从。她就把瓜子皮给抓起来,拉开他的衣领,从他的后背上倒进去。由于她平时树立起来的威信,谁也不敢公开跟她较量。而且以后再也没有人敢随便嗑瓜子并把瓜子皮扔在地上了。所以她从小就不是以一朵花的样子展示给人,而是以一棵树木的样子给人立起榜样,树立规则的。

这就是为什么她从小学到高中,一直都是班长的原因。因为按照大家的说法,她是一个爱管闲事的人。自己不犯错,也绝不允许别人犯错。

自己现在为什么要到这个地方来呢?她慢慢地想明白了。为了自由,为了更大的自由,这才是树和花最根本的区别,大树和藤蔓的区别。

真正的强者,就是要是一个独立的人。不仅经济上要独立,人格上更要独立。而没有经济的独立就没有人格的独立。一个时时都想要被人养活的人,除了老弱病残,那就只能是寄生虫了。而寄生虫是没有人格的。一个人要想获得更大的自由,就必须成为一个真正的强者。而要想成为一个真正的强者,除了脚踏实地地奋斗,坚韧不拔地努力,别无选择。而那些最具挑战的事也就是最能体现人生价值的事。当我们做某一件事,感觉到最苦最累的时候,也是最可能成功的时候。因为那是在走上坡路。没有哪一段上坡的路是轻松的。尊重自己的选择就是尊重自己。慎始而善终,永远向前向上,才是自己能成为一棵大树的唯一的选择。

她忽然明白了,也为自己的两个“愿意”的坚决地选择而高兴。

她起来穿好衣服,端起放在地上的尿盆,到厕所里面去倒尿的时候,她忽然发现,那令她恐怖的厕所里,用一些粗铁丝把一根一根的粗木棒绑在一起,形成两排非常结实的木棒排,盖在了那敞开着的茅坑口上。那个搅屎棍也换成了很宽很粗的一个粗木棒。

她忽然想到,她自己匆匆忙忙到河沟里洗脏衣服的时候,忘记清理了茅道的那些洒出来的大粪便。她仔细看了看那些粪便,连被粪便污染了的土层也被铲得干干净净,露出了新鲜的土印子。

显然是房东发现了什么问题。甚至可能怀疑她是不是掉到茅坑里了,才做了这些及时的补救措施。

多亏人家这样的细心。不然她是没法提出这样一个问题的,更不敢说她掉到茅坑里去了。他们显然也知道了可能发生的一切。完全可能是出于对她的尊重,不让她太难堪。看破不说破,这是一个人有良好修养的表现。

虽然他们一家是农民。但她看到了他们的聪明睿智和善良。她想了良久,才把尿盆里边的水倒进茅坑里边。

她到院畔里边,搂了一捗子穰柴。又捗了几个破好的硬木材,回到屋里。把柴火放到灶台边。拿起放在灶台上的火箸,把炉膛里边的灰烬从炉膛上漏了下去。把穰柴掰成一段一段的,塞进炉膛里。想到锅里还没有倒水,就揭开锅,在水缸里舀了两瓢水倒进锅里面。拿出火柴,找出撕成条的报纸,拿出一条来点着,放到穰柴上。里边的蒿柴被燃着了。但一股股浓烟,沿着锅底从炉子里冲了出来,呛得她连连咳嗽着,鼻涕眼泪都流出来了。她赶紧拿起挂在墙上的草帽使劲地扇着。

怎么才能把那些烟塞进炉子里面去?但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滚滚的烟尘从炉子里窜出来,一会儿就弥漫了整个窑洞。她赶快冲出来,站在院子里边,眼泪鼻涕一直往下流。她抬起头看着窑顶上高高的烟囱,烟囱里边连一点烟也没有。她不知道这是怎么啦。

看到窑洞里冒出来的烟,正在做饭的张大妈赶快跑了过来。她大概以为是着了火了。有些惊慌失措地问,这是怎么了?是不是着火了?

她抹了一把眼睛里面的泪水,沮丧地说,不是的大娘,是炉膛里边的烟,不往里边走只往外发。不知道被什么堵住了。

张大妈赶紧冲进屋子里边。,用炉盖把炉子盖住。又把灶台下边的柴火往边里边移了一下,才又赶紧走出来。

她大概担心炉子里边的火要窜出来,把放在灶台下边的柴火引着,引出火灾来。

她也连声咳嗽着,抹着被烟呛出来的眼泪安慰她说,今天是阴天气。可能长时间不使用,烟囱里边叫烟灰给堵住了,遇到阴天就抽不上去了。不过,没有关系。吃了饭,我让成贵给你吊一下烟囱。早饭就在我家吃吧。

她没有明白什么叫吊烟囱。可能就是疏通烟道的意思。但她实在不好意思吃人家的饭,赶忙说。我还有昨天剩下的锅窝头,泡着开水吃一下就行。

那怎么能行?张大妈坚定地说。你一个年轻人,又是女孩子,可是不敢胡乱将就。你一个人在这里,给孩子们当老师。这么年轻,大人又不在身边。你就把我家当成是你的家吧。有我们吃的喝的,就有你吃的喝的。可是不敢客气。

她知道这个早晨,房东父子两个都到河沟里边担水去了。家里只有大妈和她的小儿子,也就是即将成为她学生的李成阳。

这时候听到说话声,她家的小儿子,她的第一个学生李成阳也跑了出来,拉着她的衣襟说,老师老师,我们一块吃饭吧。

她这时也不便拒绝了。何况她连个窝窝头也没有,完全就是说谎。只为保住自己一点可怜的面子。

她看到她的学生,这个长着一张圆圆的小脸的小孩,她的所谓面子也很快隐去了。弯下身子望着她的眼睛,亲切地问,你们家早上吃什么?

南瓜窝窝头,喝米汤。还有山蔓菁餽。

山蔓菁餽。这是一种什么样的食品呢?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呀。难道是什么山珍海味不成?

她困惑地想。但也不便再问下去。

但无论是什么食品。她是坚决不会推辞了。不论是为了填饱肚子,还是为了尝尝鲜。

她认真地点了点头。算是回答了母子俩对她热情地邀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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