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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有了自行车，她就一点儿也不担心回城里的家和到学校上班的事了。再也不用担心能不能等到汽车。反正已经给同学说好了。星期一的早上就不早读了。
她在星期一早晨才骑车返回了村里。
虽然自己算是嫁到了这座城市。但对这里的一切情况都不太熟悉。星期天下午，她和丈夫蓝天一起在大街上闲逛，顺便提了一只挎包，里边装着一只空酒瓶子。办公室里边的煤油快没有了，粉笔也不多了。她准备买上一斤煤油，再买上一包粉笔。这大概就是学校全部的开支了。
当他俩走到供销总社的时候，意外碰到了也是回来过星期日的联校校长。他问她干什么。她说是买煤油和粉笔的。学校小开支也小，但学生们大部分用的是石板，批改作业也不方便。想让大家买铅笔，作业本。又担心买不起，很有些为难的。
那既然学校开支小。如果学费花不了，那就把节约的部分当做福利，买本子和铅笔发给学生。不是什么问题也解决了吗？
学费？她愣了一下。我也没有向学生收过学费的。也不知道该收多少。
她诚实地说。
那这些煤油和粉笔都是哪来的钱？
校长惊讶地问她。
她指了指她的丈夫说，都是他给我的零花钱。
校长非常吃惊，也非常的感动。万万没有想到她竟是这样办学的。竟然不懂得向学生收取学费，竟然自己贴着钱办学。一方面觉得她可能没当过老师，不知道学校的这些规矩。另一方面他又为她所感动。他觉得他推荐这样一个人去开办一所学校，完全是认对人了。但她这样做可不行，这会给家庭带来麻烦的。让她工作就是要养家糊口的，至少也是要养活自己的。哪有贴着钱办事的人呢？这也怪他自己。自从把她打发到这个村里边去办学，从来没有过问过她办得怎么样，有什么困难。更没有听从她对工作的汇报。
他赶紧对她说，这是不行的。不能贴着钱去做事的。你再这样做下去，你家的这口子会拖你的后腿的。你挣不到钱还用人家的钱去工作。那你工作的目的是什么？我们不能花别人的钱，花学生的钱和学校的钱。但至少要按规矩去做，必须收取学费，按正常的要求去做。如果学校开支不了，完全可以又返回到学生身上。比如给他们免去书本铅笔费用。再有多余的钱，可以评比三好学生，奖励优秀学生等等。
她很认真地听着校长的话，频频点着头。这才知道自己真的是傻。真的是什么也不懂，只知道认真地干活，却不知道这干活也是有规矩的，有规则的。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更不能让自己的丈夫来养活这所学校和学校的学生。这才慢慢想起自己上学，也是要交学费的。学校的一切开支，都来自学生和家长。而自己竟一毛钱也不让他们拿。虽然开支确实是少，但自己也没有钱。全是蓝天给她的零花钱。
想到这儿，她瞟了蓝天一眼。他完全是默默地支持着她。没有他的帮助和支持，就凭着自己这个傻样，连倒贴的钱也没有啊。现在她才明白，确实不能贴着钱去办学的。更重要的是无意中揭开了她这个大傻帽的样子，让丈夫完全知道了。不知道他对自己会有什么看法。她只是一心一意的去做事。根本没有想到怎么样给自己获取利益。真的像校长说的，再这样让他倒贴下去，不管怎样无条件爱自己的男人，也是无法接受她这样败家的举动的。非把她赶出家门不可。刚才还因为一张购物票把她捧到了天上。以后，恐怕要让她下地狱了。
大概收多少钱呢？每个学生。
她赶紧向校长请教。
各地情况不一样。年级学校大小也不一样，收取的费用也不完全统一。像这种民办学校，一般是根据村里边的收入情况来定个标准的。但最低一个学期每个学生也得收一块钱。不然学校就没法开展工作了。
校长耐心地给她解释着。
她表达了对校长的感谢。校长走了。她和丈夫买了一斤煤油，又买了一包粉笔，总共花了一块钱。这差不多就是学校一个月的开支吧？因为她像所有的村民一样，如果晚上没有具体事情，一般是不会点灯的。这就省下了不少钱。
回去的路上，她想听一听蓝天对她的埋怨和责怪。但他好像一点反应也没有。一副不闻不问的样子，就好像三年早知道似的。
只是回到家里以后，他才对她说了一句话：怎么办啊？是不是也该听听人家校长好心地提醒呀？
没问题的。她有点对他感激似地说，明天回去后，马上就按他说的办。说着，她推起自行车说，我马上再到城里，去给学生买本子和铅笔，还有橡皮擦。
他没有说话，从口袋里掏出二十块钱给了她。只是说，你可不能盲目地再往上贴了吧。咱们先把这个钱垫上去，回去以后你一定要向学生收学费的。就按最低标准，一个人一块钱。你看怎么样？
一点问题都没有。我之所以突然要给学生买玩具，就是决定回去要向他们收取学费的。这钱咱们先给垫上，不会超过十二个小时的。
她不客气地接过他给她的钱说，我一定听你的。你说得一定是对的。等我有钱了一定会回报你的。
算了吧。他摆摆手说，你做买卖呀。赶紧给你的学生买文具去吧。
她来到文具店，按照语文算术和常识每门功课的标准，给每个同学买了三本作业本。，一包铅笔和一个橡皮擦。算账的时候她才发现，买的多了是可以享受批发价的。这比让学生单独买是非常划算的。
她一下又找到了一个窍门。就这样按正常的标准收学费。除了她自己的煤油和粉笔外，全部再给学生返回去。这样自己也不用贴钱，学生也不用多花钱。至少自己备课再不用小心翼翼地提着石板，生怕上面的字一不小心被擦掉了。
有了这样方便的交通工具，她一下信心倍增。虽然从城里要到村里。要上很长一段坡路，必须推着走。但她心情很好，一点不觉得太累。自行车挎包里装着她给学生买的学习用具和自己的办公用品，很快就回到村里。简单地做着吃了一口饭，学生就到校了。
当她在课堂上，把崭新的学习文具一个一个发给学生时，学生们一下子发出了欢呼的声音。一个个激动地抚摸着她给发的铅笔和本子，生怕自己的脏手把本子给弄脏了。几乎不约而同地在衣服上擦着自己的手，才小心翼翼地翻开看里边的内容。
她让大家把自己的名字写上去。这些天上课最大的收获就是大部分同学都掌握了汉语拼音，并且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尽管那些名字大小不一，歪歪扭扭。但毕竟是自己的学习成果。大家写的非常认真。一笔一画地描摹着，生怕写错了。
等大家把名字都写好了。她才郑重地告诉大家说。按照规定，咱们上学是要交学费的。最低标准是一个人一块钱，一个学期。这交的钱就是老师办公用的东西。比如买煤油买粉笔，买备课本子，墨水的钢笔的。但考虑到可能用不了这么多钱，就先给大家买了文具，发给大家。本来这些文具是要大家自己准备的。但如果要是集中买，价格不高，使用起来也很统一整齐。她特别强调，要回去以后给大人们说清楚。不然我们从来没有见过学校，没见过老师。不知道是有这样的规矩的。
同学们都答应说记住了，回去一定给家长说。
她在黑板上画了一面五星红旗。本来她想买彩色粉笔的，但实在太贵了。反正大家也知道这是什么。
然后指着黑板说，这是什么？大部分同学都看出来了，因为有五颗星。大家都说是五星红旗。
大家都说对了。今天我们要讲的课文就是：国旗。
她让大家打开课本。先念上边的汉语拼音，把一个一个的字拼出来，然后才一句一句的读着：
五星红旗，多么美丽。
我们爱你，向你敬礼。
她读着。每读一句大家都跟着来读。读完以后就开始让大家照着写，一定要默写会。
她突然想到，他们的石板和石笔是不必退出的。在做练习反复默写的时候，完全可以用石板和石笔的。这是老祖先一项伟大的发明，实在不能放弃的。把这两样东西和作业本结合起来使用，既学到了知识又不用多花钱。真的是一举两得啊。
好在大家都拿着石板和石笔。她就跟大家说，以后铅笔本子石板石笔一样都不能少。石板和石笔是平时用来练习的。铅笔和本子只有完成作业的时候才能用。比如现在这个国旗，先在石板上照着写，然后确定完全写会以后再往本子上写。
大家马上按她的要求去做。
放了学，吃过中午饭以后。她拿着几包从蔬菜公司买来的蔬菜种子。有豆角，西红柿，茄子，西葫芦和包头菜黄瓜，来到房东家找到李大叔。说她丈夫蓝天是农科所的技术员。他对她说，咱们河沟里边的那些闲置的小块地，完全可以做成水浇地。如果这样办了，咱们村里边的人一年四季都能吃到新鲜的蔬菜了。在春天的时候吃野菜。在夏天的时候吃水浇地的菜。秋天和冬天的时候吃秋天收藏的菜。
刚放下饭碗的李队长，吃惊地望着她。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
她坐在炕沿上，把一包一包的蔬菜种子打开让他看。边看边说，我这次回去以后，说到我们挖野菜的事情。还说到我们河沟里边是有水的。水道两边有不少闲置的土地。他说这些地完全可以变成水浇地，这样就解决了大家的吃菜问题了。因为他是技术员，他对这些都非常懂。我也是一知半解。但他肯定地说一点问题也没有。还帮助我买到了蔬菜种子。让我回来跟您商量商量，看能不能把那些闲置的地分给大家。让大家来做成水浇地，种上蔬菜。咱们全村人，就能跟城川人一样吃到新鲜蔬菜了。
李大叔边是感激边是困惑地看着她说，你可真的是找到了一个好丈夫。跟你一样，你们两口子都是好人，真的是太好了。我刚才还听成阳说，你一直都没有收学费。学校里的所有开支都是你丈夫给你的零花钱自己贴上去的。这回要不是碰见联校的校长，你都不知道该收学费。而且还是收最低的学费。一转身又把该收的学费变成了学生该自己准备的学习文具。这让我对你说什么好呢？村里人的生活实在有困难。这本来跟你没有一点关系。就不说别的吧，光说挖野菜这一点，就解决了大家春天吃菜的问题了。很多人把放得蔫了的萝卜土豆，都扔得喂了猪了。咱们地里种的蔬菜，确实是没有你说的这些野菜好吃，还有那么高的营养价值。现在你又说帮助大家开发水浇地。这个真是首先要感谢你们。你们两口子真是对我们太好了。不过这是件大事。首先一条就是，几百年上千年以来，从来没有人在咱们这里种水地蔬菜。年年就是那老三样，萝卜南瓜土豆，连个大白菜也吃不上。再一个还有一个问题是，这土地的性质怎么办？算什么性质的土地呢？自留地我们都有了，猪饲料地也有了。剩下的就是集体的土地了。可具体的土地产出的东西是要上交的，叫爱国粮。这新开的地叫小块地，也就是报纸上说的黑地，是违反规定的。
她听着，一下就傻眼了。实在不知道还有这么多的条条道道。她实在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
这样吧。我先跟村干部们商量一下。下午在地头干活儿休息下的时候，再跟社员们商量一下，看该怎么办。但无论办成办不成。我一定代表大家感谢你们两口子的好意。但我争取一定让你们的好心办成好事。
他诚恳地对她说。
她想到他下午还要干活去。干了一上午也太累了，不便再打搅他，就告辞了。自己为什么这样急匆匆地来跟李队长打招呼？就是因为季节不等人。如果不能马上去种下去，恐怕今年连一茬菜也吃不上了。
她回到自己的屋里，躺在床上，仰起头看着黑黢黢的窑顶。真正地感觉到蓝天说的话是多么的一针见血。改变传统观念，提高大家的认知水平，实在要比办一件具体的事情重要的多，也困难的多。只要认识到位，就能够调动起所有人的积极性，想办的事情也就能办好。如果思想意识上对所办的事情起排斥作用，发起者就是再怎么努力要想办成，也是万难的。
之所以发生这样的事情，就是因为他在吃了她给他带回来的那些她亲手挖的野菜以后。觉得这村里面简直是人杰不杰不好说，但方正地一定灵。有很多美好的东西，并没有真正开发出来。大家完全就是抱着金饭碗讨饭吃的。
正所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了。
由此他向她提出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他说，按照自然规律。越是最早生长出来的东西，越是能最早老去死去。这些蔬菜很快就会变老的。之所以好吃，就是它的苗子非常嫩，才能当菜吃。如果老了，那就只能当柴烧了。比如以黄蒿苗为例：三月蔬菜四月蒿，五月砍来当柴烧。它的时效性是非常明显的。每个月都有一变。性质一变，它就不能当菜吃了。而秋天的菜还根本没有长出来。从夏天到秋天这一段时间还能吃什么？
一下就把给她问住了。她想到那河沟里边，河水两旁那肥沃的湿漉漉的土地，完全可以当水浇地去开发的。而且那水是特别的好喝，有一种微微的甜味。一个最明显的特点是，那个村子里边的人虽然贫穷，但很少有人生病，大家生活得非常健康。即使是年纪大的人，也很少能看见那病病殃殃的人。村里人的共识就是，他们这里的水土好。这显然不是浪得虚名的。一定是名不虚传。
她把她看到的和听到的情况对他来一说。蓝天一下来了精神。他也再不跟她提学费不学费，自己的还是别人的钱和东西了。也没有跟她商量，马上就到蔬菜公司的种子门市部，把常吃的蔬菜每一样买了一小包，给她塞到装文具的挎包里。
她惊奇的望着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转变得这么快。
你不是反对我倒贴钱办学吗？你倒贴的比我更快更狠。也不打听一下人家愿不愿意种水菜，就这样擅自做主。
他看着他一副慷慨赴死的样子，反唇相讥说。
你可别忘了。他揶揄地笑着对她说，伟大领袖毛主席说，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他们本来并不属于那个落后的阶层。他们的脑袋并不比咱们这些读书人差。有的甚至比咱们还聪明。但是，他们的保守固执传统，因循守旧，不知变通的思维意识，就让他们真正变得愚昧和落后起来了。不是智力问题，而是观念问题，是意识形态的问题。我是先斩后奏了。我知道只要你想到的事情，想到能给别人带来福利的事情。你是绝对不会放弃的。我要不带头做，你自己也会去做的。但现在的问题是，你能保证他们会按你的想法去把这些种子种到地里吗？有时候好心并不一定能办成好事。那要跟你相关的人积极配合，才能够完成。
真的是知妻莫如夫呀。她非常感动。知道他现在完全读懂了自己。但同时，她一下又愣住了。真的不知道能不能说通那些恪守传统的村里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自己先带头做。他们一旦看到自己能吃上水灵灵的新鲜蔬菜，就什么话也不用多说了，大家都会抢着去种的。甚至会不会因为占地问题而闹起矛盾来。
蓝天看着她思索着样子，不想打击她的积极性，给她热情似火的心里浇上一盆冷水。何况自己是非常支持她所做的一切的。要不然就不会没有跟她商量就擅自去买蔬菜种子了。
他马上换了一种神情，也换了一种口吻，信任地望着她说，这不就看你的了？你不是把那些他们只能让猪吃的东西，也变成他们嘴巴里可口的美味了吗？而这些水浇地蔬菜，是城里人供用户，甚至是那些当官的上班的才能吃上的东西。显然他们是非常渴望吃道的，只是没有这个能力罢了。我们给他们创造这种能力，他们显然会举双手欢迎的。我想你一定会成功的。我就等着能吃到你亲手栽种的水浇菜了。
好吧，她听着他强有力的鼓励的声调，信心百倍地说，那我就回去试试。不过亏了可别怨我啊。这可是你自作主张。用你自己的劳动报酬买来的东西。不说全心全意吧，也至少是为人民服务。不说是为人民服务吧。至少也是为村民服务的。
她笑着说。
你可真是高抬我了。没让你当宣传部长实在太亏了。我谁也不为他们服务，只为我老婆服务。让她在那个小山村里，干得好吃得好住得好，我就完全放心了。这才是我的本意。我非常希望听到你的好消息的。至少咱们自己能分到一块地，自己能吃上自己种的新鲜的蔬菜。这我也就不会太担心你了。要不然我觉得你会受不了当逃兵的。到那时候不仅你没有面子，连我自己也没有了面子。因为至少对不住这辆自行车和那举手表决，把购买票让给我们的人。不过，孟老夫子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自己一个人吃菜，还不如让全村人跟着自己一块儿吃菜。那种自我满足感，才能显示出自己是一个大格局的人。我相信你就是这样的人。
你就耍贫嘴吧。谁能说过你？反正咱俩比一比，看谁的格局更大。
她心领神会地笑着说。
他的这些激将法，一下激发起了她的自信心。她信誓旦旦地说，你就等着吧，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吃到我自己亲手种的绿色蔬菜的。
好吧。他轻易地拍拍她的头说，那我就恭候佳音了。
果然，她觉得生产队长李大叔，还是一个很开明的人。但他也赶紧把存在的困难讲了出来，先给她打个预防针。这里最关键的问题就是政策问题了。这一切都得他自己去协调。如果协调不成，可就完全泡了汤了。
她只能耐心地等待，他跟村民们商量的结果。但季节不饶人，过了这个时间段今年就别想吃上水地蔬菜了。
中午吃过饭。她心怀忐忑地来到房东家。看看队长商量得结果怎么样了。因为大家平时实在太忙，除了给生产队干活儿，回到家还要忙家里的各种事情，又要经营猪饲料地和自留地。所以，生产队里如果有什么安排，全是在劳动休息的中间。全体劳动力都在，趁这个时间商量一些事情，安排一些工作。基本上不专门开会。所以说，队长把她的提议放在上午，中间休息的时候跟大家商量。她不知道商量得结果怎么样。因为实在不敢再等了，要不然今年就吃不上蔬菜了。
她过去的时候，他们家也是刚吃过午饭。张大妈正在洗着锅。成贵已经回到他的窑洞里去了，成阳正趴在炕上做作业。见她进来他赶紧坐起来，向她打着招呼。李队长也起身让她坐在前边的炕沿上，自己往后挪了挪。
她迫不及待地问，大叔，不知道您跟社员们商量得怎么样？
李大叔想了想说，完全没有问题的。你为大家办好事，这么好的想法和建议，只有坚决拥护，没有反对的。但他们还是有些担心。一是担心政策问题。你说这个地算什么地？既不是生产队的公用地，又不是社员的自留地和猪饲料地，只能算是小块地。小块地地实际上就是黑地。一旦让上级知道了，那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不过这件事，我给大家下了保证。就算是上级怪罪下来，肯定不会收拾所有的社员的。下瓜的只有我自己这个带头人。责任全在我，我完全负责。第二是，他们怀疑根本不可能能种植蔬菜的。因为祖祖辈辈千百年来从来没有人种过的。大家除了在城里城川里和蔬菜公司能看到夏天的蔬菜，整个农村人，从来没有见过有水浇地的蔬菜。大家认为我们的老祖先就那么愚蠢吗？他们怎么就没有想到种这水浇地的蔬菜吗？显然是根本种不出来的。要不然他们就是傻得连旱地菜和水地菜的区别也分不出来了。水地在什么时候也要比旱地收成高得多。这种担心也不是没有的。
他摇了摇头，实在不知道有什么好解决的办法。
李崇义一听他这样说，反而放下心来了。觉得这不是小菜一碟吗？试种一下不就行了吗？大不了把这些菜籽全部浪费掉。也不过是花了一两块钱。毛主席不是说过吗？你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最好是先去尝一尝。不然的话，怎么能知道它是甜的酸的还是辣的呢？
想到这儿，她赶紧表态说，这样吧，反正菜籽儿也买来了，不种下去也是一种浪费。而且这些很多菜是要育苗的。总得先把苗子育出来。请允许我在河沟里自己先开一块小地，把这些菜种种下去。如果能出了苗，它能长到一定程度，说明没有问题。就把苗子分给大家，让大家都去栽种。如果长不出来，那就说明是根本不能种的，就算了。不过损失的就是一个时间和几块钱的菜种罢了。您看行不行？
那当然好啦。李大叔高兴地说，有你这样有文化的人，和那懂行的丈夫帮助我们，我想是一点问题也没有的。不过，我也不敢下包票。万一要让上面就知道了，有什么后果都很难说。既然你要先试验，就大胆地去做吧。你看上哪一块地，你自己就试着去种。反正地都是空着的。你从技术上支持我们。这都是我们根本做不到，也不敢做的事情。不过我现在也是豁出去了，让上级知道后来收拾我，把我撤职查办了不要紧。可咱们的这些菜地就再也种不成了。这种损失才是最巨大的。也辜负了你们夫妻俩的好心。咱们最好是能顺利地进行下去。不要出现什么波折和麻烦。所以保密工作是最最重要的。好在我们的土地基本都在塬面上，那里基本没有可耕种的土地。上级也不会到那里检查去的，非常的隐蔽。只要全村的保密工作做得好。其他的问题都不大。你们两口子可就帮了我们的大忙了。这完全是祖祖辈辈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开天辟地的大事情。只要我们能吃上自己种的水菜。就不比他们城里人太差。所以我今天晚上要开个动员会，主要强调保密制度。你看怎么样？
他用商量的语气对她说。
那可就太好了。这样我们两股力量拧在一起就没有做不成的事情。她高兴地说，咱们都等着好消息吧。
从房东家出来。虽然从李队长这儿得到了确切的消息。但她的心情一下子又沉重了起来了。这样大张旗鼓地宣传保证，一旦自己的试验失败了。对于传统力量甚嚣尘上的这些小地方，她可就成了众矢之的了。原来的一点美好的印象，可能都会淡然无存。成为想逞能，爱出风头的典型。世俗势力最强大的力量，就在于其势利性，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成功了万众景仰；失败了万炮齐轰。特别是在这种公众事情上，是来不得半点马虎的。她甚至觉得李队长和大家的分析也不无道理。明明有水有地，明明知道水浇地的菜就是好吃。可为什么千百年来就从来没有人想到过，认真地去做过呢。显然是做的人都失败了，没有能做成的。
当然了，还有一个可能的原因就是，因为这些地块实在太小了，他们习惯于种那些大块的大田。就不觉得这些非常小的地也是可以耕种的。其实水浇地种菜，这种小块地更好，便于分畦浇水。
可是，没有试错怎么能试对呢？经验往往来自于教训。教训是经验的基础。任何没有千百次失败的事业是很难成功的。失败的越多就离成功越近。我们之所以是芸芸众生，一事无成。就在于我们不敢做试验，更不敢去试错。完全忘记了一句古训：失败是成功之母。那些取得巨大成功的人，无一不是在失败的废墟中站起来的人。是在毁灭的肥料上，开出来的一朵朵娇艳的鲜花。
不要担心。她相信命运永远青睐于开拓者，而不是那些循守旧和袖手旁观者，并且对勇于试验，敢为人先者冷嘲热讽的人。
下午上课之前，学生们来交迟交的学费。纷纷拿着一块钱，或者有毛票构成的一块钱，放到她的炕桌上。她把备课本反过来，在背面上一个一个把他们的名字登记起来。总共是十二个学生。收到十二块钱。
她把给他们买的文具，以及自己的煤油和粉笔钱扣除以后，只剩下两三块钱了。她用的墨水和钢笔以及备课本，都是从蓝天办公室里揩的公家的油。是人家农科所的东西，没有花钱的。不过她相信，就这几块钱，也足够这个学期的开支了。
但长期这样实在不行。就算是自己的办公费用一再节省，总得给学生一些福利吧。比如评个三好学生，发点奖品。重要的是以后的课本还要给学生征订，这些都要家长出钱的。据队长说去年粮食欠收。今年大家吃的都是返销粮。个人和集体都没有什么积累，完全是靠天吃饭。年景好的时候还能过上温饱的生活。年景要太差，就只能靠国家给的返销粮过日子了。所以大家平时吃的粮食里边儿，有一部分就是甘薯片。就是把红薯切成片晒干以后当面粉吃的。今年他们的窝窝头，很多就是掺合了这种甘薯粉的窝头。
所以，她实在是不愿意向这些还在温饱线上挣扎的人收钱。尽管也是他们应该给的，不给学校就办不下去了。他们孩子的课本作业本，这些也不能凭空得来。她觉得应该想办法创收，通过勤工俭学来解决这些问题。
她觉得自己实在好笑。怎么老要想这些跟自己无关的问题呢？让大家吃水浇地的蔬菜问题还没有解决。怎么又想到一个勤工俭学的问题？是不是你的脑子不好使了？怎么老要想这些虽然跟自己有关，但也完全可以不管不顾的东西。照章办事，按规定收取费用，天经地义。只要自己不贪不占，不装到自己口袋里。完全可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可是她不由得要替大家着想，替学生着想，替全村的社员们着想。当然也是替自己着想。
种菜不是为了你自己也能吃上菜吗？只要自己不贴钱，给学生免去不少费用，减轻了家长的负担。让大家专心来学习。学生出了成绩，学校要办好了，你自己就可能成为正式教师。甚至可能成为模范教师，说不定还可能到哪儿去当校长呢？这不也是为了你自己吗？这有什么不对吗？
她为自己的想法又逗笑了。就你这个破样子，还想当校长。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吧？能把这个她一手创建起来的学校办下去，她就算烧了高香了。转正模范校长，这恐怕到了驴年马月了。
可是不敢胡思乱想了。她对自己说，先把眼前的事情做好再说。她等待着晚上开会的时候，看队长怎么样对大家安排保密的问题。这才是一个核心问题。一旦泄了密，所有人的努力都会破产。不仅队长可能受到处分，连她自己这个始作俑者，也可能要倒大霉的。
她想到这儿，突然间一种恐惧感袭上心头。她忽然间感到后怕。只一心想着办好事，改善村民们和自己的生活。怎么没有想到这么严肃的政策问题呢？什么叫生姜还是老的辣！李队长完全想到了这个问题。他只想到自己承担责任的问题。可队长和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真正该承担责任的就是她自己，甚至就是她的丈夫。她们夫妻俩共同琢磨出来的，这样一个开天辟地却是公然违反土地政策的想法。这可真是有严重后果的。自己可能正走到一条完全危险的路上去了。可是现在呢？开弓没有回头箭，放弃是不可能了。当然也不至于犯法坐牢吧。最大的后果就是生产队长被彻底查办。她自己又从哪里来，滚到哪里去。撤销民办教师的待遇，回到家里继续当她的家属。让丈夫没面子，让政府机关的人鄙视他，也小看着自己。后悔不该把那个自行车购买票拱手送给他。因为那辆自行车对他们来说也没有用了。因为他们不会出机关，哪儿也不可能去。完全就成了一堆废铁了。
她几乎吓得头上都冒出来汗来了。但现在没有退路，豁出去了吧。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她用这豪情万丈的充满着反抗精神的谚语来鼓励自己：不要没有开始就已经倒下了。
吃过晚饭以后。村民们陆陆续续地来到院子里了。因为没有什么坐的东西。大家有的蹲着，有的站着，说着闲话。不知道队长要集中他们干什么？只是有重大的事情要安排的时候才会集中起来开会。大家小心地打听着到底出了什么事儿，但谁也不知道。要问李队长，就觉得马上就开会了，问也没用。
一会儿，李队长从门里走了出来。站到院畔里边的那株茂密的国槐树下边，让大家静一静。然后大声说，今天把大家集中起来，本来没什么大事的，就是开水浇地的事。但这实际上也是一件天大的事情。之所以说是天大的事情，首先我问大家，你们这一段除了吃野菜，有多少人还在吃萝卜土豆南瓜。而这野菜也是李老师提议在地里采摘出来的。一下就改善了大家的生活。而如果有水浇菜来吃，咱们跟大家眼红的城里人还有什么区别？他们能吃到的咱们也能吃到。而且咱们的水土要比他们的好得多。按照李老师说的，咱们种出来的菜叫有机蔬菜。没有污染，没有化肥农药。比他们的菜质量要好得多。所以，夏天的菜好吃，这谁也没有疑问的。至于能不能试验成功，李老师已经答应了，由她全权负责。自己到沟里边先开一块小地，做一番试验。先把苗子培育出来。如果苗子育不出来，就说明我们这里不适合种水浇地蔬菜。如果苗子出来了，而且长势良好。那就一点问题也没有了。虽然我们没有种过水浇地的菜。但是大家也都知道，大部分菜是要先育苗的。有了苗子才能栽。所有的苗子都有李老师给大家提供。这一点就是让大家放心的。不然就算是你愿意栽，到哪里去找苗子的？这你们就不用瞎操心了。一切都由李老师和她的丈夫去负责。也许你们不知道，人家丈夫可是农科所的工程师，大学生。在种地的事情上，要比我们不知高千倍万倍。这个点子就是人家给想出来的。完全就是为咱们着想的，为咱们服务的。连种子都是人家用自己的工资买来的。如果我们还不敢去跟着做，那可就真的烂了良心了。我绝不能做对不起人家两口子的事情。这个我想大家都没有问题，不会有别的想法的。我只是告诉大家一声。让大家心里有个底。我在这里要特别强调的是。我们开的这叫小块地。这只是一个场面上的说法。其实谁也知道这就是黑地，是违反政策的，是可能要被上级处理的。
他停了一下，环视四周，清了清嗓子。大声地说，所以必须保密，这是我今天特别强调的一点，也是开会的唯一的目的。虽然我们的地在深沟里边。那里也没有登记在册的地，全是一些荒地，都长着草。但长着草没人管，你一旦种上庄稼，那就麻烦了。这事情由我来决定。如果上级怪罪下来，我承担全部责任，撤职查办我完全负责。谁让我是咱们村的一把手呢？但如果把我彻底查办了呢？你种到的地里边的那些菜你还能吃上吗？你以后还能种菜吗？我倒了霉不要紧，要紧的是大家都倒霉。所有的人只能再吃以前的老三样：萝卜南瓜土豆。几千年来老祖宗，就是这样吃的。我们难道就不能改变一下吗？就不能吃一点跟他们不一样的东西吗？就不能吃点比他们还好吃的东西吗？要不然还能说社会是怎么进步的。社会的进步就是要让大家的光景过得比以前好吧。可是大家看看，咱不说别的，我们住的地方我们吃的东西。恐怕跟几千年没有什么区别吧。好容易等到了这样一个人，一个有文化的人要改变这一切。让我们吃点好吃的，让娃娃们吃的有营养，喜欢吃。这不是好事情吗？如果还有人反对。那脑子肯定是叫驴踢了，连半脑子都不是。你们想一想是不是这样？所以。一定不能把这个消息泄露出去，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不能对任何人说。特别是外村人，我们村种水浇地的事情，不能出这个村。不管是亲戚还是朋友，不管任何人，绝对不能说。特别是要吩咐好你们家的婆姨和娃娃。特别是那些长着一只长舌头的婆姨们。绝对不能让她们嚼舌头，胡说八道。要不然的话。我倒大霉，大家都跟着倒霉。还可能连累到帮咱们种水浇地菜的李老师夫妻俩。我们可以对不起自己，但绝对不能做对不起帮助咱们的这些好心人。这是我今天特别强调的一点。如果有人泄露秘密，把这个事情说出去。怎么办？这必须有一个处罚的东西。凭空口讲话是没有说服力的。大家想一想怎么办？因为这关系到所有人的吃菜问题生存问题，娃娃们的成长问题，这不是个小问题。
所有的人都安静下来了。院子里边一点声响也没有。安静得就好像没有了人，甚至连一个生命也没有了。只有轻轻的挽风，拂面而来，把槐树上的树叶吹得沙沙作响，更增添了院子里边的寂静。
那有什么好说的。很简单嘛，扣工分。站在成贵旁边的一个中年汉子大声说。
好。这的确是一个好办法。也是唯一的一个办法。
站在花椒树下面的刘会计也说。
那大家说扣多少分合适？
他转着头，看着大家。
安静的院子里，一下子想起了叽叽喳喳的议论声。有的人说十个工，有人说二十个工，还有一个人说五十个工。
李队长听见大家的议论。高兴地说，大家的想法都一样。我听见有人说扣50个工。那就50个怎么样？
社员们一时又安静了下来。但很快有人说，这是件大事。对我们来说是千百年来没有碰到的好事情。可是这么好的事情要坏了可就了不得了。不能这么便宜那胡说八道的人。五十个工也太少了。
那就狠一点吧，要不然就可能坏事。总有那嘴巴不牢，把不住杠杆的人。那就一百个工。一年少一半的劳动就白干了。我看谁还敢胡说八道，把咱们村的秘密给泄露出去。
有人说的更狠。
很多人说同意。反正只要自己不说，扣一个工和扣一万个工有什么区别？主要是要收拾那些胡说八道的人。对这样的人也是要狠狠收拾的。不狠一点是闭不住他们的嘴巴的。
李队长听着人们的议论。赶紧又大声说，现在大家表决一下。如果谁泄露了这个秘密，就扣一百个工。同意的人举起手来。
所有的人都齐刷刷地举起了手。连在窗台跟前站着的李崇义老师，也不由自主地高高举起了手。
她深深地为李队长李大叔，这充满激情的有理有据的宣传和表决所折服。她实在不知道村里边，在这样一个偏僻落后的地方，这样一个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的人，有这么好的口才，这么大的气场，这么大的威望。这是她做梦也想不到的。就算她自己有文化，就算是她的丈夫是大学生。她相信她们夫妻俩也是说不出这样充满着理性感情和铿锵有力又充满着逻辑性的语言的。
李崇义呀，李崇义。有这样的人做你的坚强后盾，就没有不做的理由，也没有做不好的理由。
第二天，她就带着她的学生，拿着工具，来到五里以外的河沟里，去开辟一块水地，准备给全村人培育蔬菜苗。
她望着那水气氤氲的河沟，看着肥得能流油的虽然不大，但每天都被清凌凌的河水滋润着的泥土，从心里高喊一声，我是开天辟地者，我是大禹盘古，我要让你们为这块土地上的人奉献出自己了。
我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