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等张大妈回来,她们俩一起把她的灶具和东西都又搬了过来。按照生产队的规定,妇女是半劳力,只能挣男人一半的工分。但她们有一个特权,可以提前一个小时收工,回来给家人做饭;推迟半个小时上工,以便让她们洗锅刷碗,收拾家里。所以张大妈早早就回来了。
因为炉子是新建的,烟囱也是在早上才吊通的。她要试一试新炉灶的工用到底如何,她准备早一点儿点火熬米汤。由于她发现了这里到处都有荠菜,而且都是新鲜的绿叶菜。她就天天拔这些新鲜的荠菜,作为自己一早一晚的蔬菜。所以她也不像别的村民一样吃腌菜和干盐菜。并且她自己也没有这两种菜,只能吃队里给分的,也是大妈家的土豆和萝卜。因为生产队并没有这些蔬菜。只是队里答应,将来年底分配时,给房东家用粮食做一些补偿。因为她是春天来的。生产队所有的分红和粮食分配,都是在秋天进行的。只是生产队的库房里面还有库存,她分到了一些玉米和谷子。张大妈帮助她,在饲养室的院子里,用硙和碾子,把玉米磨成面,又把谷子碾成小米。虽然同样是农村,但她们家乡早已淘汰了石磨和碾子。而代替了小型的磨面机和碾米机。而这个村里还是用着古老的石磨和碾子。但她总是感觉这种古老的东西,碾出来的米和磨出来的面要比机器磨得和碾得要好吃得多。
她早已忘记了这种很原始的加工粮食的方法。李大哥和李大叔上地之前,帮助她们把玉米和谷子抬到磨房院里。只留下房东大妈帮助她磨面碾米。
大妈把驴从饲养室里牵出来,把笼头和抽子给它带上。又戴了一只眼罩。她问她为什么要给戴眼罩?她说这样它就看不见磨盘上的东西。要不然它就不好好干活儿,就会吃上边的粮食。
她把拉绳和脖套套在驴的脖子上,把軳杆和磨盘的推杆连在一起。她想插手也插不上手。因为她从来没有干过这样的话。甚至连见也没有见过。因为他们那里从她记事起就是用机器加工粮食的。她只能看着她忙碌,好奇地打量着一切,好像一下子又回到了几千年以前的不知道哪个朝代了。
等她忙完了这一切。她们把口袋里装的粮食,两个人抬起来,倒在磨盘上,上边有两个孔。张大妈说那叫硙眼。他们把石磨叫硙儿。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显然是属于他们的语言。她忽然觉得。自己要想融入这个村子,融到村民当中,首先要学会他们的语言。因为融入的前提就是沟通。而沟通的最要紧的基本要素就是语言。如果搞不懂他们说的话。你是永远无法把自己融入进去的。
她们两人又从饲养室的房子里拿出了笸箩和簸箕。还有箩子和箩面杆。把箩面杆放在笸箩里边,又拿出了一只杌子放在笸箩旁边。一切准备就绪。大妈轻轻拍了一下驴屁股,嘴里轻声喊了一句“嘚”。毛驴就迈开四条腿。围着硙在硙道里一圈一圈地走开了。把磨碎的玉米粒从从磨盘中间的缝隙里边,像流水似的,哗哗地落在下边的一圈石板上。
大娘让她用那个簸箕把落下来的玉米粒撮起来,放到她跟前。她端起簸箕,往面箩里倒上一些。右手抓住面箩的边儿,轻轻地前后推动着。黄黄的玉米面便从箩子里边筛到笸箩里边了。等里边的面粉箩完了,她把箩得剩下的糁子倒在一个簸箕里边,继续箩着。等硙盘上边的玉米快落完的时候。她让她把箩得剩下的玉米粒,再用簸箕撮起来,倒在磨盘上面。如此不断地循环往复。满满当当的一袋子玉米,很快就变成了黄澄澄的玉米面。她看着大妈忙碌的样子,觉得非常神奇。她的一双看上去粗糙的手和没有什么文化的头脑,却是那样的灵活和灵巧,充满着智慧。
等把玉米面磨好了,大妈把套在毛驴身上的所有的东西都卸下来。把它拉到墙外边,让它休息一会儿。还到饲养室里边提了半桶水,让它喝了点水。毛驴欢快地在外边的土里边打着滚,舒服地舒展着自己的身体。
她们俩也借机休息了一下。过了一会儿,她们又抬起装谷子的布袋,来到东面的石碾边。大妈用笤帚把碾盘扫得干干净净。把袋子里边的谷子倒在上面。用手拨拉着轻轻地摊开。然后把腾空的笸箩和簸箕拿了过来。又把给牲口套的那些工具,一件一件地拿到碾子旁边。
大妈把休息好了的毛驴又牵进来,再把那所有的工具又给它套上,拍了拍毛驴的屁股。毛驴轻车熟路地拉着碾杆在磨道里边一圈一圈地走了起来。硬硬的碾道里面,留下了它四只蹄子踩踏的蹄子印。碾杆和石碾之间,可能长期没有抹油,发出了滋滋悠悠的摩擦声。
大妈抬起头看了看天空,又举起手试了试,轻轻地摇了摇头。
怎么啦?
她轻声地问她。
院子里边太窝风,得到外边去。要不然米糠是扬不出去的。
她轻轻地说。让她把笸箩拿到外边去。自己照看着干活的毛驴。
她抓着笸箩的牙边,尽可能的把它抬高一些,拿到外边的院畔里。觉得外边的风就是大一些。
等她刚把笸箩放好。大妈端着一簸箕米过来,让她回去照看着毛驴。她把簸箕举得高高的,几乎举过了头顶。然后用双手轻轻地抖动着簸箕。份量重的小米哗哗地落在笸箩里边。份量轻的米糠便纷纷地落在了笸箩外边。等到簸箕里边带着米糠的米没有了,她又把笸箩里边的撮出来,再进行第二次分离。这样经过两次分离以后,所有的米糠几乎全部被分离出去了。笸箩里边就只剩下黄灿灿的小米了。
她一边照看着小毛驴机械地在碾道里边一圈一圈地着,一边观察着大妈的所有举动。
她知道以后就得靠自己了。这些生活常识她必须学会,总不能经常要依靠房东一家吧。人家有人家的生活,每天早出晚归,辛辛苦苦的。不可能事事都要永远帮她的忙。刚开始的时候自己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懂,让人家帮忙,也是应该的。但如果以后还要这样继续让人家帮忙。那就不是没脑子,就是太懒惰了。那绝不是她应该想的和做的事情。所以,所有的步骤她都仔细地观察着,详细地询问者。并且牢牢地记在脑子里了。争取下一次在自己单独碾米磨面的时候,不要出现差错。
她看着笸箩里黄澄澄的小米,知道它们多么来之不容易。就别说从春种夏耘,到秋收冬藏,这一系列充满着汗水的劳动了。就是把粮食变成面粉和米粒,都要经过这么复杂的程序。看到他们的生活多么的不易,多么的艰难。但在他们的脸上一点也看不出痛苦和沮丧。永远是平静而快乐的。这使她自觉不自觉地,已经把自己完全变成了这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村民了。
想法是不错的,但是要真正完全彻底地像他们一样的生活做事,绝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只是她觉得自己是一个有意志的人。越是艰难的事情,才越能考验出一个人的意志来。
她觉得自己已经准备好了。
她到院畔里取了一把蒿柴。房东叫穰柴。又拿了一些破好的硬柴,放到炉灶旁边。这些做饭的必需品自己没有,只能用房东家的。好在他们一家人都很勤奋。院畔里摞着高高的一摞硬柴和一垛穰柴。
她把铁锅放在炉灶上,大小正合适。因为靠着炉圈,虽然泥好的炉子还没有干透,把锅坐上去也不会破坏炉子的。
她揭开水缸,从里面舀了两瓢水倒进锅里。墙壁上有一个过去留下的佛龛,是一个小窑洞。原来放的佛像早已不见了踪影,现在放一些吃饭用的东西。里边儿的小布袋里放着豆子。她抓了一把黄豆和一把豇豆,放到锅里。
她把穰柴掰断了,塞到炉膛里。又拿起从蓝天办公室里带回来的旧报纸,撕下一条来,用火柴点着扔进去。柴很快点着了,而且吸劲很大。炉膛里发出轰轰的响声。她赶紧把换火门打开一半。要不然很快就把穰柴烧没了,柴火也烧不到锅底上,就白白地浪费了。
她赶紧把硬柴也放进去。硬柴材质好,很耐烧,只放进去一两根就行。
一会儿水开了。她又舀了半瓢水倒进锅里。刚才还翻滚的水,一下就安静的下来了。锅里边的水虽然有点发红,但还不是太红。这是房东大妈教给她的技巧。只要有了这一步手续,熬出来的米汤就是鲜红鲜红的,既好看又好喝。如果没有这一步程序,熬出来的米汤就是城里人说的小米粥。是黄色的而不是红色的。他们把这叫点水。最好进行第二次。这样熬出来的米汤才是非常鲜艳的红色。
她问她为什么。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反正是老辈子人一代一代传下来的技巧,大家跟着做就是了。
她想了想,这就像父亲学的中医。你不能问他为什么,反正就是管事,就是能治病救人。只要效果好,何必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呢?不能因为你弄不明白什么是什么?就什么也不相信,什么事也不做了。就像这简单的熬米汤。虽然大家都弄不懂是什么原理。但结果一定是大家很满意的。能给大家带来既开胃又开心的一种饮料。何乐而不为呢?
等到快熬好了,她把箅子放在上边。忽然发现,由于早晨没有做饭,中午也是在公社的联校里吃的饭,根本没有吃的东西了。因为大家一般都是早晨蒸窝头。把剩下的窝头放在一个凉快的地方。晚上就把早晨蒸好了的窝头,放到锅里再蒸一下就行。她不得不到隔壁的窑洞里边,对房东大妈说,看他们家有没有多出来的窝头,给她半条就行。她有半条窝头就够吃了。
大妈看她可怜兮兮的样子,简直像个乞丐。她笑着说,你这孩子,没有窝头你就别熬米汤了。我多舀上半瓢水就够你的了。以后你一个人就别做饭了,就到我家里来吃吧。我们家人多,四口人就有两个强劳动力。平时蒸得多,你要多少有多少。
时间长了我也不能天天麻烦你们的。
她客气地说。
成阳在一旁也说,我们家每天都蒸得很多。老师你就多拿些吧。
我已经熬好米汤了,她说。准备熥馒头的时候,才记起今天一天都没有做饭,根本没有蒸下馒头。
她这样说的。大妈和小成阳一下愣住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她忽然发现自己说错了,说漏嘴了。因为在她们家,她们天天吃的都是馒头。有时甚至还吃油条油饼。所以她现在本来要说窝头的,却说成了馒头。
她赶紧改口说,你们看,你们看,我还是说错了。是窝头不是馒头。
你们那里是不是天天吃馒头啊?成阳发现了问题,仰起头望着她说。
可不是嘛。她有些半自豪地说,我们那里天天吃的是馒头。连喝的都是白面糊糊。根本吃不到窝头,也喝不上你们这样的米汤。到农忙时节,地里送饭。因为不方便吃冷馒头,家家户户带的都是油条油饼和麻花。
大妈和成阳脸上现出了羡慕的表情。
娘俩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你们可真是活奢。
她不知道他们口中说的活奢是什么。显然指的是幸福快乐等这样的意思。
她忽然觉得她应该搞清他们的这些语言。虽然她明白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但具体是什么样的汉字?她一点儿都弄不明白。不知道字典上有没有。她暗暗地下定决心,一定要读懂他们。不仅要读懂他们的生活方式。还要读懂他们说的这些话。这些话用文字表达出来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不然她就会永远生活在云里雾里。永远是懵懵懂懂,不得要领。
大妈听说她已经熬好了米汤,也就不再坚持了。从一只笼箅里边,拿出一条窝窝头。给她递到手里。她坚决不要这么多,坚持说有半条就足够了,甚至连半条也吃不了。因为他们家蒸得窝窝头特别长。跟她自己蒸那个小窝头完全不一样。
你不要跟我多想了。大连坚持说,吃不了,明天早晨吃。你把它全部放到锅里再蒸一遍,放到明天也坏不了。
盛情难却。她只好收下了。回到家里揭开锅盖,放到笼箅上。
她忽然想起,自己忘了往锅里的倒扣一只碗了。赶紧把已经放好窝头的笼箅又取出来。从佛龛里面拿出一只大碗来,扣到翻滚着的米汤锅里。又把笼箅放上去,把锅盖盖住。这样做的目的就是防止米汤溢锅。不然就溢得到处都是,浪费粮食还不卫生。。
吃晚饭的时候,她的那个饭盆里面还有不少荠菜。就拿了一些过去,想送给他们吃。但大码拿出来一个筐子,全是新鲜而翠绿的荠菜。
她吃了一惊。没想到他们竟接受得这样快。显然他们是没有认识到什么东西的价值,能够再认识到它的价值时,他们是绝对不会放弃的。而且会一往无前地去做的。
什么时候刨的?谁刨的?
她赶紧问。
她看了看自己盆里边的荠菜。已经放得蔫了。肯定不如这个新鲜的好吃。
我刨的。正在脚底下埋头剥着蒜的成阳,抬起头说,我上午专门到河沟里去刨的。村子里也到处都是,但拔出来还要用水来洗。我哥担一回水也不容易。还不如到河沟里去刨。顺便就洗得干干净净拿回来了。
这种菜上市早。比别的菜要早得多。以后没好菜吃了就专门吃这个。又不花钱又营养,还卫生。以后没事了多给大家刨一些。
她对成阳说。
没问题的。
他点了点头说。
吃过晚饭洗刷过碗筷以后。她估计他们一家也吃完饭了。只见成阳拿了几个小凳子放到院子里。不一会儿全家人都出来了,坐在小凳子上聊天。她也搬了一张小凳子,坐在他们旁边。
天气很好。一轮圆圆的月亮从东面出来,将皎洁的月光洒满了庭院,好像给那株翠绿的国槐叶子上涂了一层金粉,翠绿中披着金光。微微的小风,软软地从河沟里吹上来,把河沟中泥土和水草混合起来的温馨的气息,撮合到每个人的鼻孔里,细细地要渗透到每一个人的血管里,给人以无限的惬意。
这种时候是农家人难得的闲时和憩息的时候,大家可以海阔天空地谈着各自的想法和见闻。
把火炕刨了住下来还习惯不习惯?潮湿不潮湿?
李大叔轻声问她。他瘦消略长的脸,在月光下有一些苍白。
没问题。一点也不潮湿。她说,我住惯了床。现在看上去也就成了一张双人床。后边的空间就大了,就能安排学生上课了。
她心里非常高兴。很想问他课桌的事儿,但实在不好意思直接问。他主动谈起了这个问题,自己就完全可以顺便把她非常想要的东西提出来了。
那计划什么时候开学呀?
他又关切地问。
我想尽快开学。学生们用的书我昨天也接回来了,各个年级的都有,一点问题也没有了。只是现在没有课桌板凳,没法上课啊。总不能让学生蹲在地上上课吧。
她提出了自己的问题。她有点困惑,但似乎又有一些明白。不明白的是,他们怎么不知道学生上课要有桌椅板凳啊?明白了是,这里从来没有学校也没有老师。他们大概对老师长什么样,学校是什么样的也不知道。全村里只有他们这一家还有这样一孔相对完好的窑洞。否则的话连教师和老师住的地方都没有。办学校就根本不可能。他们大概压根就不知道还有桌椅板凳这一说。
噢——,他长长地“噢”了一声,好像是突然才明白了。他抬起头仰望着蔚蓝的天空上,静静地挂着的明月,努力地思索着。大概在想着什么办法吧。半天他才说:
唉,你看我这脑子,整个一个就是种地的脑子。除了土地什么也不懂啊。你就说住的地方吧。好赖你还有一个落落的地方,不管好坏还能胡乱住着。我从来没有想到还有学校是不能在院子里办学的。你又想出了这样一个办法,还是把你住的地方,弄的又是住房还是学校。可我怎么没有想到这还要做桌椅板凳?可怎么办呢?
他好像在问他自己,又在问她。
这样好不好?她想了想说,就让学生自己带。只要有个小凳子小桌子,不管好坏能凑合着用就行了。
你说的倒是个办法,可实际上也是行不通的。他说,我还是生产队长呢。你看我们家都连一张桌子都没有。这些小凳子。都是自己用过去捡来的小木板,自己做得个简易的,将就着大家能坐。大一点的桌子凳子根本没有,其他人就更没有了。
那……,她停顿了一下说,能不能想办法去买。或者咱们生产队里到处都是树,找木匠做上几套可不可以啊?
唉,你实在是不知道我们这里的情况。这些东西根本没有卖的,只能找木匠来做。可木匠一般不敢耽误农活,根本请不下假。要做也只能到冬天农闲季节了。再一个你别看树这么多,刚砍下的树是不能做的。要等树晒干了,用大锯破成木板才能做。无论如何也到了今年冬天了。你倒是给我提了个醒。我明天就派人去伐树去。先把树砍好,让它晒着。等今年冬天就能做了。不过实在是没法子啊。马上就要开学了,这还是很重要的一个不能不解决的问题啊。
他的声音有些低沉,甚至于有些压抑,好像满是对自己的责备。
您不要着急,咱们慢慢想办法。孩子不太多,也用不了太多的东西。
她安慰他说。
你看这样行不行?他像商量似地看着她说,村里以前家家都有养牲口的地方。那种窑洞上都有门的。后来入社的时候牲口都交上去了。那些门板可能还有。我们家就有一对儿。一只在猪圈上做猪圈门。一只就放在那个废旧的窑洞里,在那后边放着,你大概也看见了。
太好了。她高兴地说。没有问题的。门板跟桌子面没什么区别啊。甚至比桌子还要结实。好啊,明天开学就没问题了。
那我现在就通知大家去。让大家把门板都准备好,明天给您送过来。顺便通知一下明天开学的事。
他说着刚要起身。她赶快用手止住了他,让他坐下。心里想,人家干了一天活实在太累了。实在不忍心再让他们一家再辛苦地为学校操心了。
她赶紧说,不用了,大叔。我来了还没有家访。门板显然也不会太大的。农村的孩子能吃苦也有纪律。明天早上我去挨家挨户通知大家。让大家把门板准备好。吃过饭以后,就让邻居家的孩子互相把门板抬着来到这里,就算是开学了。我也好提前跟家长们见见面。
这样倒是也好。他也放心地说,反正村子又小。就这十来户人家,住的也齐全。明天早上就让成阳领着你,把上课的事情跟大家统一说一下。我想大家是非常重视学习的。这个村子里连一个会写信的人都没有。哦,对了。你也得有一个写字办公改作业的地方。就不说要学生的座椅板凳了,你办公的东西也没有啊。这就是为什么人家谁也不来咱这儿当老师的原因。实在是因为太穷了。
他忽然有些清醒,知道桌椅板凳对教书和学习的人来说,有多么的重要。
她张了张嘴,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但看着他这样的责备自己,又不好提出更高的要求。只能说,以后慢慢准备也行。我就坐在炕上,在窗台上批改和备课也行。好在窗台还比炕高一截儿,弯下身子也能凑合了。
那怎么能行?他断然否决了,你那么高的个子,腰弯的时间长了,怎么能受得了啊?
这时在一旁的成阳说,刘会计那不是有一张桌子吗?平时又没有用。只是到年底算账的时候或者才用。现在拿过来让李老师用没问题的。面子还非常大。不过是那种炕桌,只能放在炕上用了。
呵呵。李大叔笑了笑,亏你还真能想起来。我也是一下蒙住了。那是全村唯一的一张桌子。也是唯一的一个有文化的人用的。那咱就先把它让更有文化的人用吧。等到冬天的时候,就一切问题都能解决了。咱就多做些桌子凳子,专门给你做一个办公桌。你看这样行不行?李老师。
没问题,没有问题的。她一连声地说。反正那个放在地上的桌椅,学生来了也根本没放的地方。放在我住的炕上,用起来也方便。不用了把它立过来放在灶台上,也不占地方。咱们现在就什么也不能讲究了,实用就行。没有问题的。
好吧。他对成阳说。那你现在就到刘会计家。跟他说一下,把那张课桌拿回来。明天学生来了,也让老师有一个登记学生名字的地方。要不然根本就没法工作。
不着急的,她赶紧说。反正我明天要和家长们见面了。我自己去拿也行。
那可不行。那是你个人的事情。现在这是咱生产队集体的事情。不能让您自己出面的。你赶紧拿去吧。
他再次对成阳说。
成阳站起身,拉开他们家的街门,朝前边河沟的方向走去。原来会计家就住在从河沟那个方向去担水的地方。
很快他就扛着一张炕桌回来了。他把桌子放在大家跟前。那是一张有大概有一米五左右的方形桌子。虽然好像年代很久了。但看上去还很结实。桌面光滑光滑的,反射着月亮的光芒。
她抚摸着光洁的桌面,感觉到就像一个将军找到一件强有力的兵器一样,有一种无言的兴奋感。她凭着它就能开始工作了。备课批改作业,填写学生的花名册;给远在家乡的父母写信……一切跟文化文字有关的东西,都能通过它来体现出来了。自己的存在感和价值感也自然就有了。
第二天早晨。她早早起来,洗了一把脸。就让成阳带着她一家一户地去通知大家。
本来李大叔和李大哥,他们也要陪着去的。但她知道他们早晨都要到河沟里去担水。这段时间是他们唯一可以为自家干活的时间。吃过饭就要给集体去干活了。这样就耽误他们一个早晨的时间,根本就耽误不起。就让成阳作为学生代表,带着她去见学生和家长。
成阳非常聪明,脑袋瓜反应灵活。一张小嘴巴,能把要说的事情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村里人起得早。天刚蒙蒙亮就要到河沟里去挑水。李大叔和李大哥也说,早晨去挑水的时候,大家都要见面的。见了面对每个人说一下,让大家回去准备准备。这样我们两相配合,这个事情就好办了。
她也很高兴。有时候折中是解决问题的最有效的办法。既能把问题解决好,又不至于弄出什么节外生枝来。而且大家都能把自己应负的那份责任负起来。而不至于只有一方担责,一方成为麻木的看客。让所有的责任平摊开来,就能调动起所有人的积极性,共同把想要做的事情做好。
这时候家里边大部分是女主人多,都在忙着做饭。孩子们也起来忙碌着:打扫院子,喂鸡喂猪。都在忙着各自的事情。家家户户住得都差不多,都是土窑洞。只是有的人家窑洞旧一些,有的人家窑洞新一些。只有住在村子最北头的那一户人家,有着高高的木大门,还有用砖做的门楼。虽然已经非常陈旧了,但依然显得与众不同。除了土窑洞以外,还有四间瓦房。不过人都住在土窑洞里,瓦房里只是放着一些农具和杂物。
成阳也领着她一家一户地跟大家说,这是新来的李老师。希望大家吃过早饭以后就到学校去报到。学校就在他家的那个孔空着的窑洞里边。还要求人家把不用的门板,送到学校里来。
那些脸晒得黑黑的,头发有些蓬乱的孩子们,几乎用一双怯生生的眼睛望着她。脸上一个个都笑得像熬开了的小米粥。胆怯中带着一丝喜悦之气。正在忙碌的女人们,一个个都惊讶而快乐地说,哎呀,这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呀。咱们村还能办上学校。这可是祖祖辈辈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啊。她们一个个把她们的孩子都叫到她跟前。让他们跟老师打招呼。
孩子们都穿着很朴素的旧衣服。有的刚洗过脸,有的看上去连脸也没有洗。有的人年龄已经很大了,足足有十几岁;有的才有几岁。但他们都一样,全是文盲。没有上过一天学。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大家用胆怯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她。微微地笑着,嘴巴略微张着,但不知道说什么好。她一个一个问着他们的名字和年龄。大家都小心回答着她提出的问题。家长们一个个保证,吃过早饭就一定送他们来上学。旧门板家家也都有。吃过饭就给送过来。
她心里非常高兴。虽然没有她想象中的有着清新结实的课桌板凳,像正常的学校的学生一样,但也能正常的学习。这也就足够了。在这样一个地方,只要先能凑合着使用就行,这就是希望。只要有耐心愿意等待,到了冬天,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了。只要愿意等待,愿意迎接,牛奶会有的,面包也会有的。她想起了电影上的一句台词。裂开嘴巴无声地笑了起来。
回去的路上,她问成阳,怎么上面那家的大门和房子跟大家的都不一样?还有那么大的瓦房。
那是我大伯家。成阳抬起头看着她说。不过他可是全村最坏的人。
啊?她吃了一惊。怎么是全村最坏的人呢?地主富农反革命?怎么会是你大伯呢?你爸是生产队长。显然你们属于贫下中农。怎么你大伯又能成了坏人呢?你们家的长辈,弟兄两个。怎么一个是好人,一个是坏人呢?
她惊讶地问他说。
她是管制分子。
他脱口而出。
什么是管制分子?因为什么被管制的。
她困惑的问他。
他是过去的村长,伪村长。我爸说他可厉害了。跟县长经常握手,非常有钱。看不起我爸,经常欺负我们一家人。后来到了新社会,他就成了管制分子。我爸最早还是区政府的民兵连长呢。跟他们家不是一回事。你看人家做的那大门,修建得多气派。全村的钱全让他捞走了。
成阳三年早知道地说。
她这下明白了。难怪她进去的时候,那一家人的表情总觉得有些怪怪的。好像他们跟村里别家的人,总有某些不太相合的地方。
小孩子可能是听大人讲的,他才能知道的。虽说是一知半解的,但也把她的疑惑给解开了。
原来是这样。
她豁然开朗地说。
怎么亲兄弟之间还这样的合不来了。
她又提出了她的问题。
他们不是亲兄弟。成阳说。他们俩是叔伯兄弟。
噢。听他这么一说,她算是彻底明白了。
刚吃过早饭。就在社员们准备上地的间隙,大家把各家各自的门板,一张张的扛到院子里。有的保存的很完好,很新鲜。有的已经破烂不堪了,坑坑洼洼的根本不能用。好在每扇门板都很长,坐两三个学生是没有问题的。有的家根本没有门板,只能对她抱歉地说。他们家的门板早就坏了,已经当劈柴烧了火了。她看着这么多的门板,连声说没事的,这些门板足够用了。还不一定全都能用上的,只能捡最好的用了。只要是大家没有用的门板就行,可千万不能把正在使用的给拆下来。
大家都说,这都是没用的啦,你看已经放了很长时间了。要再不使用就沤烂了,甚至就可能当柴火去烧了。
社员们上地走了以后,学生也陆陆续续地来了。她把炕桌放在火炕上,拿出从联校带来的学生登记表,放在炕桌上。学生们都走了进来,站在她的桌子旁边。一个个报上了他们的姓名和年龄以及父母的姓名。她登记完了以后,让大家到院子里边集合。按照大小个排成对,然后拿着登记表点名。点一个人的名字就向前走一步。等点完名,她正准备组织大家上课。但这时她完全傻眼了:这些门板还是门板啊。它就是一块木板。根本没有腿子,怎么能做课桌呢?总不能让大家趴在上面写字吧。怎么能让这些木板长上腿来呢?有什么办法呢?她一下子又怔住了。
这些门板没有腿不能用啊。她指着躺在院子里边的门板问大家,你们有没有办法?怎么才能让这个门板能安上腿呢?要不然,我们这个课还是没法上的。
大家也睁大眼睛看着她。她也看着他们。老师和学生面面相觑,都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