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李崇义这几天真是高兴极了。她像一个贪玩的小孩得到了好玩具一样,开心得不得了。来到村里的公私兼顾,为村里的测量水土的蓝天,给她的脸上贴了无数的黄金片。他的谦虚,友善和勤劳,得到了所有人的赞美。虽然水浇地的上马,也是他们夫妻俩共同的杰作。但显然丈夫在中间起了非常大的作用。大家都说他们的水土好,这一点她也完全感觉到了。但如果没有科学的数据支撑,整天感觉是没有说服力的。所有人翘首以盼,等待着蓝天依据化验所得出的结果,给大家得出准确的结论来。
她自从吃过房东家的土豆丝炒地䓴以来,她就像个好奇的孩子一样,期待着有一天她自己也能得到这么美味的东西。
据张大妈说,这种东西的得到是不容易的,要有好几个条件。要有非常肥沃的土壤,他们把它叫做壮土。就是那种常年没人耕种,甚至就是从来没有耕种过的荒地。荒地里还不能有更多的杂草,否则过多的吸收了土壤里的养份,就很难产生这种营养价值极高的东西。第二个条件就是要下卒雨,就是突然而来的雨。时间还不能太长。卒雨过后温度很快升高,地里边就能很快长出这个黑乎乎绵软软的名叫地䓴的东西。现在正是夏天。她不时地看看天空,期待着有一天卒雨能到来。她自己也像小朋友一样,能挎着个篮子,到地里去捡这个极具美味的非常奇特的东西。
由于原来的火炕,去掉了三分之二,一下就缩短了。导致炕上特别热。自己也是头一次住这种有火炕的土窑洞,没有经验。大妈就告诉她,可以减小炉火吸入炕洞的量,得把炕角的那个换火小门门拉大一些。它是调节火炕冷热的一个阀门。如果不行,就在炕洞口挡上一块土块,但又不能挡得过分了。否则炉子里面的烟就会返出来,火就可能熄灭了。
这可真的是讲究不少。她按她说的去做了,把换火小门全部拉开,还是热的不行。成贵就帮她整理外边窗台下的一个破旧的炉子。
他把里边的炉灰掏干净,又调好麦秸泥把炉膛泥好,把灶台又重新抹了一遍,还把烟囱上的破口补好。
她发现房东家的窗户底下也有这样一个炉子。不过人口多,人家的火炕长。火在炕洞里面运行,从烟囱那儿出去的时候,火势呈逐渐减弱的状态。所以中间到前半部分,炕是不太热的,还可以烧火做饭。
她就不同了。只能让他把这个坏掉的炉子重新做好,在外边做饭。他们把这种炉子叫做春炉子。她不知道是哪个字。显然是是春天的“春”。因为这种炉子一定是在春天以后才使用的。
她为村里的人们起的这个名字所折服。她试着在这种春炉子上做饭,果然里边的炕上一点儿热量也没有了,就像铺上了凉席,冰凉冰凉的,躺上去非常舒服。
成贵要到城里给生产队买一些东西去。虽然东西不多,但要肩扛手提还是很费力的。她就让他顺便到农科所,把她家的自行车捎带上来。这样虽然他不会骑自行车,但把东西放在自行车上推着,总比背着扛着要省力。重要的是她现在非常渴望看到《康熙字典》。因为从村民,特别是张大妈嘴里说出来的话,很多话她虽然能听得懂,但她一定想知道这个字是怎么写的。好多字,她在《新华字典》里边是查不到的。她很想知道这些字是个什么样子的。
在这一点上,她实在真的和自己的那个学生李成阳没有什么不同。不管遇到什么问题,非得弄清楚不可,非得知道个所以然不可。
当天下午,成贵居然骑着自行车回来了,这让大家非常惊奇。
原来由于路途遥远,他从城里买好东西,路过农科所的时候,就到她家里找到自行车。把东西放在自行车上。蓝天也早已给她借来了《康熙字典》。他把装着字典的挎包挂在后车座的右边,一路推着走。上了坡以后,他边推边试着把脚踩在脚蹬上,这样学着从车梁下面的把脚探过去,半圈半圈地踩着脚蹬蹬着。慢慢地,他居然骑在车座上也能骑了。到了公社大门口的时候,他基本上就会骑了。
他是从公社直接骑车回到村里的。他大概是这个村子里唯一一个第一个学会骑自行车的人。
李崇义非常好奇,从自行车上把装有《康熙字典》的包取下来。让他把自行车推到他的窑洞里。并且告诉他说,你需要的时候可以随便骑。只是一定要注意安全,速度不敢快,要随时拉手闸。
李成贵点了点头。但看得出,他可能是不会骑她的自行车的。因为这东西太珍贵了。一般人别说买了,连骑车的想法都没有。想骑别人的自行车,那是有风险的。比如损坏了,丢失了等等。那可真的是赔不起的。
她迫不及待地从挎包里掏出那本厚厚的,据说是全中国最全的字典来。她翻开一看,居然全部是用文言文写的。跟现在的字典完全不一样。但这并难不倒她。在所有的科目里边,她的文科是最好的。尤其是语文中的文言文,她学得最好。基本上随便看到一篇文言文,她都能准确地翻译过来。要不是生病辍学,更重要的是她极度的偏科,数学考得很差,怎么学也提不高成绩。否则她肯定能考上大学,不比蓝天的水平差。也绝对不可能到这个山沟里边来当民办教师的。一个月的薪水是九块钱。
她急切地想知道,这个叫地䓴的“䓴”字是怎么写的。
她先简单看了一下凡例。知道通过什么手段的来查字。她很快根据拼音找到了那个字。而且只有一种注释,就叫小木耳。跟她猜测的完全一样。她要完全融入到村民们的生活中,必须完全搞懂他们的语言。语言是所有的物种种类之间,互相交流的最好的工具。否则你就根本无法跟他们做到非常畅通的交流。也就很难成为他们中间的一员了。
如果他们说的这些话,查不出字来。那可能完全就是一种纯粹的方言土语。但如果真的有文字做保证,就像刚才查到这个地䓴一样。那就说明他们的所谓的方言绝对非同一般。她觉得她有必要把这个弄通弄懂。这是乡村文化的一个很重要的东西。也许连他们自己也没有感觉到,他们所说的土得掉渣的话。极可能是一种非常古老的,我们还没有认识的语言。
自己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有那么神奇吗?可是眼前的这个字。她吃过了,有这个字所形成的概念,概念下边所规范下的实质性的东西。完全能证明这一点。她决心慢慢地,在工作教学之余,把它们弄懂弄通。如果有机会请教到这方面的专家,那就让她非常欣慰了。她自己又感到非常好笑:弄懂这些有什么用呢?不会把你的九块钱变成九十块钱吧?
她忽然想到了她的学生,那个有着一脸稚气的圆圆的小脸的小学生。真的跟自己的个性有那么多的相似处。就是对什么也充满了好奇心,总想搞懂。搞不懂,自己会寝室难安的。如果弄懂弄通对自己有什么好处?就好像她到这个乡村来当老师一样,只想把这个学校创办起来建设好。尽管也给她的报酬,一个月九块钱,还不如丈夫给她的零花钱多。但她绝对是要去做事的,绝对是要把不懂得的东西弄懂弄通的。因为人生来就是做事的,人生来就是要解决问题的。不然的话,人在这个世界上活一辈子还有什么价值?完全就是行尸走肉,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再怎么活着也是没有价值没有意义的。既然自己喜欢这样的东西,然后喜欢把事情做好;喜欢把不懂得的问题都搞清楚,顺着自己的个性和品格去走。何乐而不为呢?
放了学,下了课。她不时地跑到场院里边,观察着那砍倒的两棵大树。用硬土块敲一敲,听听声音。看到底干透了没有?如果是空空的清脆的声音,就说明干了。如果是闷闷的沉重的声音,说明里面的水分很多,暂时还是不能做的。她常常为自己这个举动觉得好笑,所谓心急吃不得热豆腐。但她看着学生趴在低矮的的门板上做作业的时候,就觉得非常心酸,也非常焦急。
她非常渴望学生能坐在正式的新鲜的树木所发出的特有气息的桌凳上,听课学习完成作业。那是一个多么美好的产品。
理智上她知道无论如何,也要到了冬天,农闲季节了。否则木匠师傅是不敢擅自做私活的。但感情上她实在是等不及了。不仅如此,只有一孔窑洞,又是她的宿舍,又是办公室,还是学生的教室,实在是太拥挤了。她倒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方便。反正学生一放学也就剩下她一个人了。完全够住了。而是挤在一起,学生出来进去非常不方便,没有一个活动的空间。如果把土炕全部拆除,就多少宽敞一点,就不至于这么拥挤。
她知道成阳的大伯家,旧社会的村长,就是那个唯一的管制分子。他们家有四间大瓦房,非常宽敞。做这十几个学生的教室,一点含糊都没有。
她把这个想法跟李大叔一说,他一下就笑了。他说,他们家的四间瓦房,刚建起来的时候,那真是让所有人羡慕嫉妒恨。他们一家人也非常骄傲和自豪,觉得自己都有了豪宅了, 完全高于一般人。全家人都住进去,但冬天又全部搬回了土窑洞里,这么翻来翻去地搬也太麻烦,后来就干脆做了关牲口的骡马圈,成为全村人的笑柄。
为什么呢?她困惑地问。
因为冬天太冷,没有煤炭取暖,一直烧柴火,那得多少柴?还不把全村的树都被砍光了。土窑洞冬暖夏凉,冬天根本不用烤火取暖。他们家再有钱,也买不来煤炭。就是能买到煤炭也是烧不起的。光运费得多少钱?煤矿离县城就有好几十里地,再拉到我们这个村里来。运费要比煤炭还贵。因为那个时候没有汽车。只能靠毛驴去驮。驮上几十斤要走好几天的路程。那四间房子完全就是装潢门面的。咱们让学生在那上课,也存在着同样的问题。要不然我早就想办法了。他家成分不好,要占用他们家空着的房子,还不是一句话。
李大叔给她解释说。
她这下算是彻底明白了,也彻底失望了。
不过,李大叔说,等到冬天吧。冬天农闲的时候,我让大家专门给你们到前边。那山势好的地方,安全的地方,打一孔大土窑洞。再打一孔就跟你现在住的一样大的窑洞。大的做教室,小的做你的宿舍和办公室。咱们村里什么也不多,多的就是黄土和能吃苦的人。你看村里边不管再穷的人,也都有自己住的土窑洞,没有说没住处的人。制作这样一个住人的地方并不难,也不用花多少钱。花的钱就是做门窗的钱。那要请木匠的。而木料是村里边全部供给的,不用花一分钱。这就是咱们年年植树造林给大家带来的福利。
听大叔这么一说。她一下又充满了希望。大叔还告诉她。以前不是没有办过学校,办过好几次学校了。来的老师一看这个样子,待上一两天就跑了,根本就不想在这干的。你来我们同样还是没有信心,所以什么也没有给你准备好,就这样一个破破烂烂一无所有的样子。但我们做梦也没有想到,你居然给办起来了。不仅把学校办起来了,还帮助我们吃上了菜。夏天有夏天的菜,春天也有春天的菜。你别以为你们说的那个野菜,只是说了一句话。可这一句话一下就改善了大家的生活。你不也看到了,自己也感受到了。如果没有那些野菜,整个春天就连菜也吃不上了。我们家还好一点。因为我们比较勤勤,晒了不少干盐菜。稍微懒一点的人连干盐菜也吃不上。你想每顿饭就吃几个干窝头,怎么能吃得下去呢?所以说,全村人怎么感谢你两口子都不过分的。既然你们把学校办起来了,而且办得这么好。我们生产队再不支持你们,那可就是我们的失职了。让学校办不下去了。我们会叫子孙后代戳着脊梁骨闂的。
大叔给她的保证,一下子在她的心中扬起了蓬勃的希望。她完全可以想象那新教室的样子。如果能把窗户上都装上大玻璃,光线就更好一些。新的窑洞,新的座椅板凳;窗明几净,书声朗朗。那是怎样一副美妙的场景!
不仅是自己的希望,更是这个小村山里田野的希望。而这希望并不遥远,连一年都不用等。到了明年的现在,那完全就是天翻地覆了。
她非常兴奋。虽然寂寞孤独,在黑乎乎的窑洞里,在炕桌上的一盏昏黄的油灯下,映着一张虽然朝气蓬勃,但被昏黄的灯光映射得变成蜡黄灰白的脸,像一个正在做着法的巫婆。但她一点也不感觉到痛苦和沮丧。她打开收音机,听着来自北京的声音,仿佛自己正身处在繁花似锦的大城市,正走在王府街的大街上,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觉得自己一点也不比他们那些西装革履的红男绿女差多少。
自信自豪,甚至傲娇之心油然而生。
只要有明天,只要有希望和期待。人生就不怕苦和痛,不怕曲折和艰难。所有的困难,所有的挫折和痛苦,也就变得云淡风轻,似有若无了。
短暂的农闲季节很快就要过去了。大家都在收拾着锄头,准备除掉第一茬的草。
由于平时家里边喂猪的草,都是孩子们拔的,大人们根本没有时间。所以根据大家的要求,她就把早读取消了,让学生们在早晨去帮家里拔猪草。
因为鸡和猪是家里边唯一的副业。油盐酱醋,零花钱,全凭喂猪和鸡来解决的。在这个民办学校,学生们的上学,往往要跟村里边的农事相适应和同步。根本不能套用大学校的那些规定。上级也知道这个情况,基本上给予他们自主办学的权利。上学时间,放假时间。甚至于礼拜天的调整,完全由生产队和学校共同商量着办。甚至生产队长对学校都有领导权。学校对学生的安排,要听取生产队的建议。所以学校只能把早读变成晚读,让学生在家里边由家长督促着读课文。因为晚上再集中起来也不方便,没有电也不安全。只能这样安排。
大叔和成贵在槐树下边摆弄着他们各自的锄头,检查着锄头和把子的连接处,看是否牢固。
由于一到农闲,他们就把三顿饭变成了两顿饭,早晨饭就吃得很迟。
张大妈正在灶台上,把一块一块的完全没有用的破布条,放在灶台上。把熬好的浆糊,用洗锅刷子蘸着往上边抹着。随着布条的不断延伸,各布条很快变成了很大的一块。等这一块抹好以后,她又在上边抹第二层。这样一层一层地抹下去,那些零零碎碎的破度条,很快就变成了一块很大的,厚厚的布块。
她非常好奇地看着大娘娴熟的的动作,不知道她在干什么。
她说,这叫袼褙。把不用的破布条,就这样加工一下。晒干就叫袼褙,是用来做鞋的。夏天热头温度高,很容易把这个晒透晒干。要是晒不干,一遇潮湿,崩裂了就不能用了。
她很好奇这些劳动人民的智慧。怎么能想出这么好的办法?可真的是一点东西也浪费不了。
这怎么做鞋呢?她好奇地问。这些布条各种颜色的都有,长短不一,花里胡哨的。
这是做鞋帮子的。主要是要它的硬度。这上边是要蒙一层布的,还要在鞋口和鞋帮的边上缲一个边儿。然后跟底绱在一起,就能做成鞋。
大妈给她解释说。
那鞋底用什么做呢?
她打量着这块袼褙,疑惑地问。
还是用这种袼褙子。把这好几层,做成鞋底大小的样子,再粘在一起。用粗麻绳,一针一针密密地穿衲。要是想结实,每扎一针,麻绳都要绾成一个疙瘩,叫疙瘩鞋。要比一般的鞋就更结实了。
她听着,惊讶得舌头都吐出来了。她说的大概就是我们通常说的衲鞋底了。那得费多大的力气呀。
他们一家四口人,就要做四双这样的鞋子。要一针一针地把所有的底都衲过去。这些女人们跟男人们一样,同样活得不容易啊。
她心里感慨地说。
在他们家乡,鞋底和鞋帮子都是买的现成的。鞋底是用塑料做的,鞋帮子也是机器做的。只要拿回家,自己把鞋底和鞋帮绱在一起就可以了。
可她们这样做鞋,可真的是太不容易了。
之所以在这个时间做。一个是趁着太阳不落,能把袼褙晒干。另外一个是是赶在冬闲前,把这些材料都能准备好。冬天没有事的时候,就能够在漫长的冬天,把这些新鞋做好。赶到过新年的时候,让大家都能穿上新鞋。
她不断地从心里发出感慨。跟这些村里边的女人们比起来,自己真的是一点困难也没有。根本谈不上什么艰难困苦,要比她们优越得多。人不比较,就不能发现自己的差距,也就难以进步。但一味的跟比自己强比自己幸福,比自己快乐的人比较,那就只能给自己前进的路上多打上几堵墙。自己给自己制造困难和麻烦。因而丧失信心,颓废自卑,从而无所作为。
不嫉羡别人,只做好自己。不做横向比,只跟纵向比。跟自己的过去比。能有所前进,有所进步,有所发展。这就是积极向上的人生。
下午,刚上了课。东南风一阵紧似一阵,把窗户刮得咔咔响。院畔里唯一的一棵国槐树,硕大的树冠上,所有的树枝和树叶,被大风刮得此起彼伏,摇头晃脑。刚才还万里无云的晴空,突然间飘过来朵朵乌黑的云层,瞬间把晴朗的天空遮了个严严实实。一道道金色的闪电,像巨蛇吐着信子,在飞云之间狂舞着。轰隆隆的雷声,由远及近而来。隔壁的房东一家冲出门去,把院畔里面晒干了的柴火和正在晒着的袼褙,赶紧往家里拿。
李崇义停下正在讲的课,也赶紧走出去。抱了一些柴火,放到中间的那孔破窑里。因为她的窑洞里太拥挤了,根本不能再往里放任何东西了。好在她自己用量也不大。只抱了两次就停下了。回来继续给同学们上课。
但天上巨大的雷声,盖住了她说话的声音。她只得暂时停下来,让同学们做作业,背写课文。自己坐在炕沿上,望着外边瞬间黑云压城的样子。天地之间好像一下子缩短了距离。那些黑压压的云层,像一块巨大的黑幔劈头盖脸地覆盖下来,把这个小小的村子覆压在下边。一阵雷声响过,豆大的雨点突然间从云层里边冲了出来,潇潇洒洒地落在大地上。刚才还干旱龟裂的院子,瞬间变得湿漉漉的。并且很快积聚成了一个个大大小小的雨水洼。天空里的雨滴打在积聚的水洼上,响着噗噗啪啪的声音,倾吐着一个个的水花。像河里边有无数的小鱼,从嘴里吐着一个个跳动的水泡。那些轻浮细长的柴火棒,很快便漂在水面上,顺着水流从街门底下流了出去,沿着土路朝下边的河沟里面流去。
突然间而来的雨,当地人叫猝雨,是非常形象的。来得快,去得也快。下了不到半个小时,随着雷声闪电的逐渐减弱,高而急的雨点逐渐地变细变小变弱了,最后变成了蒙蒙细雨。天空像被一层蒙蒙的细纱所覆盖。微雨微风互相交织在一起,整个天空就像一个巨大的被雨水淋湿了的婚纱,穿戴在刚刚沐浴过的苍天新娘的躯体上,等雨过天晴以后,马上就要出嫁。
但后面的云层并没有褪去,而是布满了整个天空,变成了阴天。太阳一下子就不知道被挤压到哪儿去了。天地间好像一下子就又走到了黄昏时分。
她接着继续讲课,今天讲的是《三过黄泥坡》。一首非常优美的,赞美家乡日新月异变化的课文。通俗易懂,朗朗上口。她领读了几遍。学习委员李成阳带着大家读了几遍。然后让同学们自己去背诵,并把它默写出来:
前天路过黄泥坡,
黄泥坡上荒草多。
荒草丛中野兔跑,
土地荒芜多冷落。
昨天路过黄泥坡,
黄泥坡上人马多。
…………
大家很快就背诵并且默写对了。她布置了晚上的作业,并让大家预习明天的新课文。当她走到李成阳的跟前的时候,他悄悄地在作业本的背面,用铅笔写了几个字:明天可以捡地䓴。并把写好的字亮给她看。
这孩子既是她的学生又是邻居。一开始还很拘束。但现在简直敢想敢说,就像对他家的父母和哥哥。而跟她交集得更多。
他还想着这件事儿,当然她也想着这事儿。今天还要上课的。不过因为丈夫在这儿住了有一个星期的时间,她也暂时不想回家去了。好在现在的伙食也非常好。她觉得杂面要比白面好吃的多。大妈就帮助她,又用石碨帮她磨了几十斤杂面。水地里的菜也能吃了。反正自己也不喜欢吃肉。这里的生活条件也就不比城里的差了。所以她下个星期也不准备回去了。这样就可以把星期天调一调。明天作为星期天,下个星期天不休息。这样就能让大家去放心地捡地䓴了。
她也没有对成阳说什么。只微笑地冲她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在临放学的时候她通知大家,明天休息一天。大家可以去捡地䓴,或干去别的活。一定要注意安全。但下星期天正常上课。
学生们非常高兴。因为这种美味虽然好吃。但不是在特定的情况下,是很难找到的。即使这样,明天能不能找到还不好说。要大家几个人结伴而去。不要一个人单独活动,以免出现危险。
第二天,吃过早饭。李成阳走过来,手里拿着两个小竹篮子,给了她一个。并且对她说。他跟成祥和秋水说好了,要跟他们一块去。
好的,她说,那你就叫他们去吧。
正说着,李秋水和李成祥也一人提一个小竹篮,分别从他家院子的上边儿和下边儿的窑洞里走了过来。他们四个人,相跟着沿着村路的土坡,一直往上走。一路上,秋水虽然年龄大,但管成阳叫叔叔,成祥又是成阳的弟弟,他们三个人竟然是亲戚。成阳居然是他们中间的老大。这大概就是这里的民风淳朴的重要原因吧。全村人其实全是有亲戚关系的。大家如果要闹矛盾,实际上就是一家人在闹内讧,得不偿失的。
从村口的岔路口,一直往东北走。走过一条细长的,两边有沟渠的土路,他们把它叫做崾子。大概其形状就像人的腰一样吧。
过了崾子,是一片大大小小的荒地。每块都不大了,散布在山坡上。有的还稍微平整一些,有的完全就是坡地,长满了茂盛的由黄蒿苗变成了的蒿柴。到了冬天就是非常好的引火柴。
天空依然阴沉沉的,但没有下雨的迹象。云朵也非常稀薄,把太阳挡在外边儿。空气中弥漫着雨后清新的负离子的气息。中间有一片开阔的地方,杂草并不多。只有一些低矮的刚刚冒出头的一些不知名的青草,星星点点地,在湿漉漉的黄土地上星罗棋布。经过雨水滋润后的无数的小花,红橙黄绿紫,在荒坡上,在杂草丛中,星星点点地竞相开放着。像给苍翠碧绿的山坡沟壑上绣着的一朵朵美丽的刺绣。
他们三个人睁大眼睛,像猎犬一样仔细搜寻着他们想要得到的猎物。
突然,个子高的秋水大声说,老师你看看前边。
大家抬头望去,只见前面一块大一点的地块上,有很多黑色的小东西。有疏有密,有薄有厚。不规则地散布期间,像天上掉下来的无数黑色的蝴蝶。
他们赶紧走过去。只见那些黑点全是地䓴。一个个圆润而精巧,卷曲着边儿,有的里边还有清澈的水滴。微风轻轻地拂来,那些大大小小的乌黑的小地䓴,微微地颤动着,就像一只只刚刚出窝的小鸟,即将要学着展翅飞翔一样。
太好了。成阳首先大叫起来。这么多呀。他抬头望望天空中说,老太阳啊。您可千万不要出来呀。要不我们可就吃不上了。
怎么啦?
她疑惑地问他。
别看这孩子这么小,但对在这个村里的生活经验。她这个当老师的还是自愧不如。
它非常小非常轻。太阳要一晒,它很快就变得非常小,紧紧地贴在地上。有的甚至就跟泥土粘在一起了,根本就捡不起来。就是捡起来也不能吃了。
咱们今天的运气真好。
秋水也跟着说。
那咱们就抓紧吧,等太阳出来就把这些都捡起来。
李老师说。
大家便分散开,分头行动。都小心翼翼地捡着。边小心地迈着步子,生怕一不小心踩到脚下,就完全浪费掉了。
那些地䓴有的大,有的小。非常明显的就是,大的地䓴下边的土壤都是黑乎乎的,说明非常肥沃。小的地䓴,下边的土发黄发白,说明土壤的营养跟不上,地䓴就营养不良。还有的挂在杂草的草叶之间,尤其在黄蒿蒿柴的缝隙里特别多。
他们捡到跟前的时候,顺便就把草丛里边儿的也捡了起来。而草丛里边比泥土里边的要干净得多。
李崇义非常好奇。怎么这种东西离开泥土也能成活。这就说明这些杂草之间,也是有它们的生命体的,也是有菌种的。她是知道那种大木耳的。那种木耳菌种是在那种椴木的树上寄生的。在山林里边的阴凉处是能够找到的。说明它们是同一种性质的。都要寄生在某种宿主身上,才能生存。但这种环境不像森林那样严密厚实,能连续不断地给它们提供着营养,遮挡着阳光的曝晒。所以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它们是长不大,也不会生存得太长久的。难怪大家要赶紧抓紧时间,在它还没有被炽热的阳光摧残之前,赶快把它们捡起来,变成自己餐桌上的美味。
这块地里最多。他们把这里捡完以后,紧接着又找了好几块地。还想到那些稍徒一些的山坡上去捡。她担心三个孩子的安全,不让他们去捡。他们说这样的地方,对他们来说跟走平地一样,没有关系的。
他们把那些平摊一点的地方留给她,让她捡。他们走到那个难走的地方去。她看到孩子们捡的好多要比她捡的大。可能那些坡地上由于牛羊等牲口不多光顾,土壤里的养料也就多,这些地䓴当然就长得大一些。
这真是应了那句名言:风险大的地方,利润也大。王安石不是也说,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也。
她看了看自己竹篮里的地䓴,无声地笑了。
他们直到把他们目光所及的所有的地方的地䓴一扫而光。这才迈着轻快的脚步,带着丰收的喜悦,回到了村子里。
当天晚上,家家户户的土窑洞里,几乎都传出了铁铲与锅底相碰撞刮掁的声音。香喷喷的,带着土豆和地䓴相互融合的,分别生长在熟地里和野地里的,令人垂涎欲滴的两种食物混合的美妙气息,弥漫在整个村子的上空,久久没有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