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崇义这几天睡得非常好。她有好几天没有好好休息了。自从把桌子腿做好以后她觉得学校完全可以正规上课了,没有什么担心的了。只是学生拿来的学习用具参差不齐,大部分都是用的石板石笔。而那些用石笔写的作业,她也不知道怎么批改,特别是那些需要默写的作业。她只能在有问题的字项上,同样用石笔画上一个横道做上记号。等第二天上课的时候,当着学生的面儿对那些画横道的地方,提醒学生问题出现在哪里。以便让他们及时改正。
每次拿起放下石板都得小心翼翼,要不然就把上边儿的字擦掉了。学生辛辛苦苦完成的作业也就会化为乌有。好在经过几次的磨合,她已经完全适应了这种非常特殊的作业。这种石板石笔是可以反复使用的。除了消耗一些石笔以外,几乎不用花什么钱。甚至有的同学到河沟里边儿找到那种朱红色的软石头,自己来磨石笔。而且写出来的字还是朱红色,很好看的。
她本来也是想让大家统一买本子和笔的。但看到村里人实在没有钱。而且房东家里有成阳哥使用过的石板。可见这种东西还是能借到的,就让大家借来使用。不管怎么不方便只要能省钱,同时也能学到知识。何必要花大价钱买纸笔和本子呢?
她蒙蒙胧胧地睁开眼,发现天已经大亮了。只听见东边房东家里成阳大声说,真的,风盒板儿没声音了,是不是漏气了?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什么东西漏气了?难道他们家里还有煤气不成?
她赶紧一咕噜翻身起来,穿上衣服。把尿盆里的尿倒到茅坑里去,赶紧来到东边的房东家。
只见张大妈把风箱上边儿的盖子拉开了,露出里边儿的拉杆和绑着鸡毛的板头,探头朝里查看着。
见到她走进来。张大妈说,李老师,这么早就起来了。是不是我们拉风盒把你给惊醒了?
没有,没有。她赶紧说,我昨天晚上睡得可踏实了。这东西怎么啦?她看着风箱问道。
他们把风箱叫做风盒,大概是从样子上看,它像一只大一点儿的木盒子吧。
尽管她知道有风箱这么一种东西,但他们家乡从来没有见到有人用过。她也是第一次在这里看见。慢慢地知道了这个东西的作用是非常大的。一旦一前一后的推拉开,火炉里边儿的火就呼呼地往上冲。锅里边儿的水一会儿就开了。这对他们这样急于要上工干活的人来说,完全能赶得上紧慢。更重要的是它非常节省柴火。能提高火炉的效率。
只见大妈小心翼翼地把拉杆头的挡风板上的两个插销抽出来,把那个绑着鸡毛的木板拿出来。成阳则到他哥住的屋里,从纸箱子里拿鸡毛去了。一会儿他便用两只手捧着一大把鸡毛走了过来,放在风箱旁边。张大妈捡起地上的鸡毛,把那个板子上缺少鸡毛的地方,一根一根的把空缺处插满。又把松了的绳子往紧扎了扎。把挡板又按原样安好。把风箱上边儿的那一块儿抽出来的板子又插进去。试着推拉了两下。前后风口上的两块挡风板随着推拉的进行,一个张开,一个关住,一开一合,跟主板碰撞着发出吧嗒吧嗒清脆的响声。火炉里边的火苗便呼呼地往上蹿。漏气的风箱便很快就修复好了。
这种修复风箱的方法,他们把它叫做缚风盒。
成阳见风箱修好了,便在屋子后边儿提了一个小一点儿的蔂儿往外走。
她问他干什么去?他说到门对壩的地里去拔猪草。
她叮嘱他小心一点儿。自己也过来开始生火做饭。
自从她发现这里有荠菜以后,就经常拔一些,一早一晚当蔬菜来吃,这样就不用再吃房东家的蔬菜了。
由于生产队里没有蔬菜,只能给她提供粮食。村里人所有的蔬菜都是自家自留地里产出来的,也只有旱地菜,那种耐储存的蔬菜。只有萝卜土豆南瓜等几种。而这些菜也不多。土豆放得时间久就发了芽。萝卜也放得蔫不唧唧的,非常难吃。而且每一顿饭都吃同样的蔬菜,大家早就吃腻了。她自己更是吃不惯。而且房东全家也要吃。凭空里边儿加了一口人吃菜,对他们来说是一种负担。可自己又找不到什么能吃的菜。看到房东一家吃着那么简单的饭食。全家人只放那么一点儿菜,每人就上几口,就算是一顿饭,她感觉到内心非常不安。在礼拜天回到家的时候,就买了几棵他们很少能吃到的大白菜。但蔬菜公司这种菜也不多。因为水分太大,不好储存。另外她离城里有五六十里地也不方便携带。只能算是一点补偿。她不知道能想出什么办法来。而自己要能吃到自己的蔬菜,也只能等到秋天以后了。
她从水缸里舀出一瓢水,准备倒进脸盆里洗脸。但到了一半儿,她就停了下来,只倒进去半瓢水。又拿起暖瓶掺了一点热水。她一下想起了房东大哥挑水的不容易。那脸上的汗水一滴一滴往下流的样子,实在不忍心多用水。只能尽量节省着用。
她洗了脸,把锅里倒了两瓢水。生着火,把豆子放进锅里,让水浸润着豆子。尽量地让米汤变成红色。不仅口感好,而且美观好看。所谓色香味俱全,大概指的就是这个。
她又走到门板后边,逐个地摇了摇。发现现在要比刚做起的时候要结实多了。自己毕竟是外行,只不过就是胆子大。也是因为实在没有办法了。所谓的穷则思变吧,竟敢自己动手当木匠,给门板装上了腿子。但新装上的桌子腿,总是摇摇晃晃的,不太结实。她以为是自己的技术太差。但也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凑合着使用了。反正要比那些土块腿子要好得多。把原来的土块腿子,从那个国槐树下边倒到沟里去了。因为他们家院子下边的西面就是沟渠。生活垃圾和所有的不用的东西都可以往下边扔。所以那些原来充当课桌腿的土块,她和同学们一起一块一块地全部扔到沟里去了。那些土块还真是结实。很多扔到沟里去了,但都没有断裂。只是实在太笨重了,而且脏了同学的裤子。还是换成这个木质的好。
那个叫马秋花的同学发现她做的这个桌子确实是在摇晃。而且她已经发现问题了。对她说,这个桌子摇晃是因为没有加胶木楔。
什么是胶木楔呀?她疑惑地望着秋花说。
就是要在这个卯子中间,另外要加上一个蘸着胶水的木楔子,把它打进去。这样板子和腿子就能紧紧地连在一起了。
她恍然大悟。无论那尺寸做得多么准确,毕竟还是有空隙的。加上一个蘸着胶水的木楔子,当然就非常稳固了。在这之前实际上她也发现了这个问题。她把自己做的这个课桌,跟她炕上放的那个炕桌比较了一下,发现自己少了一道很重要的工序。就是没有在桌子的腿和桌子的面上再加一个连接的木条。这种大概就叫加强筋。这样就形成一个等腰三角形,桌子就不会再摇晃了。
知识在什么时候都是有用的。这就叫三角形的稳定性。她瞅学生放了学的功夫,在那个废旧的木板上,用锯锯下几个同样长的木条。把桌子腿全部卸下来,又用凿子分别在桌子腿上方凿了一个孔。又在相对应的门板面上也凿了一个孔。然后再把桌子腿上斜拉的木条安上去。这样就要比原来稳定些了。但还不是太稳定。经秋花这么一提醒,她确实是还缺少最后一道工序。
这可真的叫做门里出身,自会三分。
那哪里能弄到胶水呢?你家有没有。
她问秋花。
可能有吧。我也不知道。我回去给您找一找。
下午上学的时候,秋花拿来了好几条。有手指头粗细,六七寸长的灰黑东西给了她。并且很内行地说,这种胶叫鳔胶,比一般的胶水要牢固得多。是我爷爷用的剩下的。并且她还拿来了一口非常小的专门用来熬胶的小铁锅。
太好了。她高兴地说。边说边接过她手中的东西。她瞅着学生做作业的机会,在旧门板上锯了一些薄薄的木条。用秋花给她的木匠斧头,按照卯子的大小。砍切着用木楔子,一会儿就做好了十几个大小完全相同的木楔子。她拿着其中的一只,放到门板腿子的卯隼上,大小正合适。
等学生放了学,她在院畔里边的槐树下边,用土块垒了一个小小的火炉,把熬胶的锅放在上边。拿了几块胶,掰成碎块放到锅里边。在柴火堆上捡了几块小木柴。先用软些的穰柴点着。然后再用小硬木柴放到里边。
过了一会儿,锅里边的胶慢慢地软化了,很快就变成了一团黏糊糊的东西,一起一伏地冒着水泡。她赶紧息了火,用老虎钳子夹着小锅的锅沿,拿到教室里边。她先用凿子在卯头上凿开一个小缝。然后把做好的木楔子在小锅里边的胶水里边蘸了。迅速地按在凿孔上,赶紧用斧头轻轻地敲打进去。腿子和门板的卯隼迅速地紧紧挤在一起,一下子就变得非常结实稳固了。
如此这般,她把每一条腿子的卯隼上都加了一个蘸着胶水的木楔子。这样全部加了胶木楔子以后,用门板做成的课桌,完全不亚于放在她炕上的那个完全由木匠做成的炕桌的稳定性了。
这样经过几番折腾,总算把学生们的课桌问题解决了。虽然不至于圆满。但要从实用价值上说,也算是完全的解决了。不至于让学生蹲在地上上课,连个写作业的地方都没有。
吃了饭,离上课还有一段时间。她走出街门,来到外边。那孔敞着口子的破土窑里是房东一家喂猪的猪圈。一口不大不小的黑猪,正吃着成阳给它拔回来的猪草。一把把青绿的草,水灵灵地散发着清草特有的气息。她仔细扒拉着那各种各样的猪草。她忽然发现,怎么猪吃的都是野菜啊?有灰灰菜,苜蓿草,猪毛菜,还有苦菜,蒲公英和马齿苋等。
以她少有的一点基本的中医常识。这些野菜人都是能吃的。不仅口感很好,营养价值很高,而且还能治病的。她忽然想起自己不是从父亲那里带回来一本儿有插图的《本草纲目》吗?那上边草本植物里边有的,在这个村子里面到底有多少这种药食两用的蔬菜呢。
这可是极好的蔬菜来源啊。完全就是有机蔬菜。而且不用花一分钱,就能天天吃到新鲜的蔬菜。大家怎么抱着金饭碗讨饭吃呢?
她赶紧回去,把那个《本草纲目》拿出来,来到东屋里。翻到草木植物那一页,给房东一家看,特别是让李大叔看。因为光说名称是没用的。书面语和方言有时候是不一致的。只能让他们看图案了。
李大叔坐在坑沿上,把书放在膝盖上。一页一页地仔细翻看着。仔细审视着那一笔一划画出来的图案,因为那毕竟是黑白色的。如果要是彩色的照片,一眼就能看的。所以他得仔细地查看。
他仔细地看着那些个图案。边看边告诉她,这是什么,那叫什么。令她惊奇的是足足有十好几种野菜,当然也是中草药。这个村子里居然都有。而且他说的那些名称跟书上的名称大多相差不远。只有极少数的不一样。比如我们叫灰灰菜,学名叫藜,他们这里叫灰条。治皮肤瘙痒的地肤子,他们叫秃扫,我们当地叫扫帚菜。可能都是根据功用起的名字。因为这种菜到老了就能做扫帚的。
你还有医书,还会看病吗?
他看着那书上的图案疑惑地问她。
不是医生也不会看病,她说。我爸爸是医生。这是他的医书。我没事了也看一看,了解一下中医中药的知识。
那就奇怪了。他困惑地问。这些野草还是药呀?
是的,她说。有好多药是能当菜吃的。既能治病也能食用。叫药食两用。
像我跟你说的这些东西都能吃呀?
他疑惑地看着她说。
没问题的,她说。咱们这些天不是在吃荠菜吗?你们吃了不是感觉到很好吃吗?而且它的营养价值要比我们普通吃的蔬菜高得多。还不用花钱,采回来就能吃。
成阳也凑上来看了看说,这不都是猪吃的菜吗?
他的脸上带着奇怪的笑,不相信地说。
只要家畜能吃的东西,我们人都能吃。她肯定地说。也许你们不相信。大妈帮我磨面的时候。我看到饲养室里有很多黑豆。那不是驴吃的东西吗?但我要告诉你们的是,那黑豆的营养价值在豆子里面是最高的。
全家人不约而同地用疑惑的眼睛看着她。那眼睛里完全就是不相信的眼神。
老师,您说营养价值那么高,可为什么我们人都不吃呢?只喂养牲口。我们吃的都是其它的豆子。比如大黑豆豇豆绿豆红小豆等等。
不知为什么。她渐渐地发现。这里的人把黄豆都叫做大黑豆。但她也不便于深究,因为祖祖辈辈都是这样叫过来的。恐怕你要问他们,他们也说不出个一二三来。
只有一个原因,她肯定地对他们说。黑豆的口感不好,吃起来有一种苦涩的味道。而其它的豆子是没有的。当然豌豆也是这样的。生产队里种的豌豆不是也全喂了牲口了吗?不是说它的营养价值不高,主要是不好吃。你看那些牲口多么有力气。它们吃的那个饲料要比我们吃的更有营养。而且黑豆的皮还是一味重要的中药,叫黑豆衣,能把白头发吃得变成黑头发。
大家几乎不约而同的“啊”了一声。谁也没有想到他们普普通通的、每天根本看不上眼的,只能喂牲口和猪的东西,居然是这么好的东西。
你爸说的这些东西你都认得吗?我说的就是这些野菜。
她回过头问成阳。
没有问题的老师。
我们村的地里这种野菜多不多?
她也问他。
太多了。一到春天到处都是。随便出去就能拔一蔂儿的。
那就太好了。她说。大家在这个时候不是没有菜吃是吗?怎么不吃这些营养价值好,还能治病的野菜呢?你们这里没有污染,完全是纯天然绿色的东西。不知道你们觉得怎么样。我觉得这地里的野菜,要比咱们菜窖里那些萝卜土豆好吃得多。重要的是它们都是非常新鲜的东西。不像菜窑里的菜一样,都已经是去年的东西了,放时间长了就放坏了。就算是坏不了的也放蔫了。口感上不好吃,营养价值也要少得多了。咱们不能把野菜当菜吃吗?这叫做靠山吃山。
大家一下陷入了沉思。大概从来没有人想过这个办法。没有菜吃了,只能吃去年晒好的干盐菜或者是腌菜,勉强度日。只盼望到秋天以后才能吃上新鲜菜。
你们想一想,她又说。我刚才不是说了吗?大家之所以不吃黑豆和豌豆,不是它的营养价值不高,主要是口感太差了。而我们要吃野菜野味。不是能不能吃的问题,而是担心中毒。家畜和牲口吃了中不了毒。我们人吃了同样也中不了毒。只要它们吃的东西,我们人吃起来口感好,就完全可以放心地去吃。就像我刚才说的黑豆一样。不是不能吃,是不好吃。
太好了。她的学生成阳突然首先拍着手叫了起来说,这不就解决了我们春天和夏天没有菜吃的问题了吗?大家抽一点闲暇时间,随便到地里搭上几把。就完全够吃一顿两顿的。
这样吧。李崇义说,明天是星期天。我也不打算回去了。大人们每天还要干活上地,也没有时间。我明天就带着学生,按照你们刚才说的书上有的这些野菜。我们大家去挖野菜。这样就像成阳刚才说的,就解决了我们的吃菜问题了。至少我们可以换个口味吃。把这些野菜和我们菜窖里边的萝卜土豆轮番吃,也不至于吃腻了,还能够增加营养的多样性。
那太好了。张大妈高兴地说,土豆、南瓜、萝卜,吃了一辈子了,实在是吃腻了。你让我们吃的这个叫荠菜,完全跟菠菜是一个样子。又方便又好吃。要能再增加上几样菜,轮番着吃。既能吃上新鲜菜,人也吃不腻。还能像你说的一样,能给身体增加营养。可这又太麻烦你了。不光教大家文化,还要改善大家的生活,害得星期天连家也不能回去了。
大妈您可不要这样说。她赶紧安慰她说,我这也是为了自己啊。说实话,我天天吃你们的菜。我多吃一口,你们就少吃一口。更重要的是说实在的,比较起来,我还是非常喜欢吃这些野菜的。并不喜欢吃萝卜,土豆和南瓜,这些冬天的蔬菜。
大叔也说,你们文化人真是跟我们不一样。你看看,祖祖辈辈我们是抱着金饭碗讨饭吃的。放着这么多好吃的东西,不寻摸着吃,天天为吃菜发愁。要是谁家去年攒下的蔬菜太少,也没有更多的晒好的干盐菜。就真的有不到夏天就没菜吃的人家的。你这样做可帮到我们的大忙了。这样也好,反正这些东西大家都认识。让孩子们跟你去,也让他们见识见识什么叫文化,什么叫知识。没有文化的人就跟傻子一样,手里拿着金子也会当成土块儿扔掉的。你教会了大家,以后孩子们就会自己采摘野菜来吃,也能给家里帮上大忙的。
她听着大叔说的话,不由得对他产生了一种敬佩之情。同样的一件事情,他竟能够上升到别人所看不到的高度。他把野菜和文化知识能够联系起来。这样的素质,完全不同于一般的人。难怪他在村里边的威信很高。尽管身体不太好,但多年担任生产队长,在村里是说一不二的。这使她想起刚来的第一天来晚上,他就召集全村人,就在他家的这个院子里边。开了一个非常简短的,但是对她印象非常深的见面动员会。那良好的口才,凝重的神色,铿锵的声音,直到现在都回响在她的耳边。
那天晚上,一轮皎洁的月光把金黄色的光铺满了整个院落。把院子里照的如同白昼。天空蔚蓝而高远,偶尔有一两朵洁白的浮云,从月亮旁边飘过。院畔里边,唯一的一株挺拔的国槐,每一片叶子上都镀上了一层金黄色的光,让那棵大树在青绿中微微闪烁着金黄色。
他站在萝卜窖旁边的一棵花椒树旁边。把她介绍给大家以后,用有些激情磅礴的声音说,我们全村人祖祖辈辈全是睁眼瞎。大多数人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为了这所学校。我几乎年年都要向公社和教育局乞求祷告,希望他们有人能来到这里办学校。我们不要求我们的孩子们能够享受什么荣华富贵。但至少写个信,读个报纸,算个账,知道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这就够了。可连这么点事情都帮我们解决不了,没人愿意来。还不是因为穷,还不是因为小,还不是因为偏远。可我做梦也没有想到,竟然有人会主动要来。而且来的是这样一个从大城市来的人。你们不也看到了,就像天上的仙女掉下来一样的,这样一个神仙一样的女孩。不怕到我们这里来吃苦,受罪受穷。不想看我们落后傻,没本事。这可是我们大家的福气,更是娃娃们的福气。不管怎么样,首先一条,只要是老师说的,我们一定要坚决听她的话,不能打一个折扣的。不能秋风过耳当耳旁风。还有对娃娃们的管教问题。只要孩子们做了错,是打是闂,我们都是坚决欢迎的。一定要好好配合她所有的工作。把书念好,就完全可能把自己变成一个城里人。咱们村里离城里有五、六十里地。你要是小学毕业,可能离当个城里人还有四十里地。你要是初中毕业,那就可能只有三十里地了。你要是高中毕业了,你可能当个城里人,连二十里路也不用了。你要大学毕业了,就不光是城里人了,而是要当个大城市的人了。就像我们的李老师一样,成了供用户,领上工资,坐在办公室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日头晒不着。你看看那是过的什么日子?不读书能过上这样的日子吗?所以说,不管谁都要积极配合她的工作。把老师当成咱们的亲人,咱们的家人来对待。因为她不是一般人,她是先生。她是咱们所有人的先生,不敢有半点马虎的。
他出众的口才令她自愧不如。成为供应户了,成了城里人了,是最现实的目标,看得见摸得着。其它的无论有多么的高大上:老师,科学家,文学家;警察解放军,工人阶级。所有的职业和理想,都没有“城里人”三个字厉害。那是看得见摸得着的理想。
他说的话令她非常感动。她实在不相信,这是从一个农民嘴里说出来的。在来之前。在联校报到的时候,那联校校长就跟她说,虽然这个村子又小又穷,但是村里边的队长是个很开明的人。又能干又会说,口才非常好。因为多年来他都领教过他的能耐。经常找到他们,希望他们能给他们一个老师去办学。但他们也做不了主,只能给教育局去反映。很多人一看一无所有的样子,看了一眼就跑了。没有人愿意到这样一个地方去当孩子王。而现在居然有一个从大城市来的,操着一口普通话的女孩,主动要到这偏僻的地方来办学校。一下子给他们解决了大问题。因为全公社这个村子是唯一没有学校的自然村。所以他极力的推荐她。无论到村里边发生什么困难,相信有那个队长在,就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
她当时听了还将信将疑。直到见了面。尤其是看到他在动员会上的表现,实在给她以耳目一新之感。
她也赶紧表了态。表示自己一定要虚心地向大家学习,尽量地融入到他们的生活中,尽快的把学校办起来,让他们的孩子能够正常上学。
好在现在一切都正常开展了。现在就是既帮助自己,也是帮助村民们解决他们困难的生活问题,尤其是吃菜问题。不是说靠山吃山嘛。她相信这个问题很容易解决。只要这个地里还有东西,她就能把它挖出来。
当天下午放学的时候。她通知大家明天星期天不休息,但也不上课。让大家拿着小筐子,拿着小镢头,或者小铲子,明天到地里挖野菜去。
大家一听,高兴得嗷嗷叫了起来。想不到老师不光是教他们书本上的知识,还教他们生活中的知识。关键是这生活知识能改善他们的生活。让他们从天天吃的老三样中解脱出来,吃的好一点。
第二天早上吃过饭,同学们拿着各种工具来到学校。但她对这里的环境并不太熟悉。她把昨天从李大叔那里听来的那些野菜的名字给大家讲了一下,问大家哪里这些野菜多。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听了半天,反正到处都有。这些他们认为是牲口和家畜吃的东西,一文不值。所以随便到哪里都能挖出来。
为了安全起见,她带着大家走大路。到上边地势平坦的地方去找。
大家沿着公路往上走。她见成阳走到她跟前,想起了一个她早就想向他询问的问题,便轻声问他,你知道你们家的茅坑里怎么突然安上了那些绑着铁丝硬木棒。原来那上边什么也没有吗?
她想起第一天来就给她来了一个下马威。觉得这家人太懒惰了,也太不讲究了。但经过这些天的接触,又完全不像她想象的那个样子。这到底是为什么?
原来是有木板的。成阳说,可能时间长了下边木板沤了,家里人也没有发现。但还能支撑住人。茅子墙上的一块土裂开了,可能在大家不在的时候掉下来,把木板砸断掉到茅坑里了。我爸上工回来的时候,发现木板没有了。茅坑周围还有不少的大粪。大概是木板和土块掉下去溅出来的。就赶紧用斧头在院子里的柴火堆上砍了几个粗木棒,用铁丝绑起来,搁到上边。因为找现成的木板找不到。这种木棒还比木板结实,不容易坏的。
他说着用怯生生的怀疑的目光看着她。
她看着那个孩子,笑了笑。她从他的眼睛里读出了答案。一点儿都不用怀疑,他们全家人其实早看出来了。就是有人掉进去了,就是她这个新来的老师掉进去了。
她放慢了脚步,等别的同学走到前边去了。她才笑着说,你们没有怀疑是有人掉进去了吗?
我们……,成阳迟疑了一下,又看了一她一眼说。就是怀疑有人掉进去了。要不然不会有那么多大粪溅到外边去的。我爸用铁锹连土都铲了那么厚厚的一层。
那你们没有怀疑是老师我掉进去了吗?
她进一步看着他的眼睛问。
通过这一段相处。她和这家人和她的这个学生相处得已经很好了。所以就干脆直接问他。
肯定怀疑了。他说,我爸觉得可能就是你掉下去了,实在是太对不起了。本来他想跟您道个歉,说明我们实在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凑巧?就在我们不在的时候,它正好被土块打断了。正好又被您赶上了。但我爸又觉得这样不好,因为那是别人难看的东西。虽然道了歉,我们心里是平展了。但对老师您来说是一种伤害,反而让你更不舒服了。我爸还说,这些事情是不能对任何人讲的。只能自己家里人知道就行,而且也只是一个猜测。只能以后好好在行动上对你多补偿了。他还对我们说,不是为了别人好,什么话都能对别人说的。有些事情啊,就算是看破了,也不能说破。要给人家面子,不要让人家难受。只要悄悄地把那个木板铺好,不再出现第二次同样的事情就行。
原来这只是一场意外。不巧的是正好让她赶上了。难怪她在那个茅坑里边,总感觉到脚底下有什么东西硬硬地硌着她的脚。原来就是那掉下去的破木板。她为自己的小心眼而惭愧,感觉到完全就是在冤枉人家。只能说自己命运不好,正巧赶上了。不能埋怨人家素质不高。
俗话说,千年的土疙瘩等仇人。自己是不是跟这个村子有什么仇?怎么刚到村子里就给了她这样一个下马威?木板沤坏了,墙上的土块儿不牢靠了。为什么人家一家人天天上厕所,谁也没有碰上。怎么你刚上任就恰巧碰上了呢?迟不塌早不塌,怎么在你到来之前就恰恰塌下去了呢?
她原以为农村里边的人太落后了,茅坑都是敞口的,原来就是这样的。要不然自己也不会冒险去上厕所了,简直就跟耍杂技一样,还以为是自己的功夫不够硬,没把持好才掉进去的。这是不是不吉之兆呢?
她对自己的这个想法感到好笑,不相信地摇了摇头。巧合就是巧合。哪里有什么不吉之兆?完全就是迷信脑袋。
她听着这个小孩子无意中说的话,一下觉得他父亲这个人,真是素质太高了。看破不说破,这是有情怀的人,世事通达的人,才能想到和做到的。而在这样一个小小的山村里,居然有人做到了。
老师,小成阳又低声地说。这件事我爸和我妈,都不让我向您提起的,更不让我向你询问的。可今天我居然说了,实在对不起您,也没有听我爸的话。
她听着这个小孩子说的话,一下就从心底里涌起了一股暖流。几乎感动得她眼睛都快湿润了。别看这一家人连文化也没有。但他们的素质和包括我们这些所谓的文化人并没有什么不同。在某种程度上,还要比我们更高一些。这是不是一种基因啊?为什么他们就这样的与众不同呢?她实在庆幸能遇到这样一家人,跟他们做邻居,学校还办在他们家的窑洞里,而对方又是主事的生产队长。她相信以后的一切工作都会更加顺利的。自己只有努力的工作,才能对得起这一家人和他们所代表的所有的村里人。
她赶紧拍了拍小孩的肩头,安慰他说,你是我的学生,我是你的老师,跟你家的大人是一样的。我跟你大哥年龄差不多。我们什么话是都可以说的,不要有什么话藏着掖着的。你爸这样说主要是我们还不太熟悉。以后就什么心里话都可以说了,这没有问题。我想你爸要是听到咱们俩现在的对话,他是非常高兴的。更不会责怪你的,你可千万不要放在心上啊。
小成阳高兴地点了点头。他们一起来追赶前边的同学们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