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明天是端午节。她觉得最忙碌的并不是端午节本身,而是端午节的前一天。家家户户都要找粽叶,购买红枣和软米。特别是女人,在这一天是最忙碌的。小孩子也都要帮助大人干活儿。按正常的规矩,端午节放假一天。这放假的对象主要是指男劳动力。而对于女劳动者来说,完全就是自由劳动者,并不强迫她们干活。如果家里边有什么要紧事,完全不必请假。只不过就挣不到那半个劳动力的工分了。所以遇到这样的节庆时节,妇女们一般就不上工了,主要准备过节日的东西。只凭她们要把这些准备好也不容易,就要让孩子们做帮手了。
李队长找她商量,看能不能提前放半天学,让孩子们帮助家里去忙碌,准备过节日的东西。她当然说没问题了。因为这种独立学校,完全要服从于村里边的人事安排。只要不至于影响学生的学习,时间上是可以随便调节的。所以下午,她只上了一节课,剩下的作业预习等等,就让学生回到家抽时间完成。
李老师本打算骑自行车回去跟丈夫团居的。但张大妈对她说,女儿出嫁了,她一个人忙不过来,让她帮忙来包粽子。明天再回去还不行?她说自己根本没有包过粽子,不会包啊。
大妈说,你这么聪明的人,一学就会。我来教你。学会这个本事以后,回到家里,可以给你的丈夫包粽子吃。也让他高兴高兴。
其实大家彼此心里都明白。张大妈是要让她吃到端午节的粽子。知道到城里她是吃不上的,推说是让她帮忙。她实际上也明白大妈的心理。
大家彼此心照不宣:大妈想留下让她吃粽子,又担心她不好意思。让她帮忙干活儿,她总无法拒绝吧。她也明白大妈的心里。她这样一说,自己也没有任何理由拒绝了。
这一家人真是有素质。不光老的小的,每做一件事,每说一句话。都千方百计地尊重别人。即使是想给别人什么好处,也绝对不让对方感到是这种施舍和给予。而是让她通过自己的劳动得来的。而不是人家白给的,甚至是自己索取的。
她越来越感觉到。跟他们做邻居,跟他们交往,是一件多么温馨的事情。而且渐渐的,陌生人之间那种惯常的互相隔阂、戒备,他们之间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直到逐渐地融入到对方,几乎成了一家人一个了。连那个最小的小孩子李成阳,也是什么话都敢跟她说了。把她当做是一个知心姐姐,就像他对他那个出嫁的姐姐一样。
提早放学后,她就来到隔壁的窑洞里帮忙。窑洞后边有两只竹篮子,大妈给了她一只,自己提着一只,锁上门。他们三个人便沿着那条经常挑水的河坡,朝沟里走去。
刚出街门,李成阳就从她的手里接过竹篮提着,她也没有反对。但她把大妈手里的篮子接过来提上。三个人说说笑笑地往沟里走。一路上村里边的人纷纷提着竹篮,都往沟里面走着。沟里边有一片芦苇地,她们是要找芦苇叶子来包粽子的。
一路上全是女人和孩子。大家互相兴高采烈地打着招呼。过节在这个山村里往往是一件盛大的事情。因为全家人一年四季各忙各的,都是在集体的地里或者自留地里干活。很少为了同一件事情在家里共同忙碌的。这样就能形成了一种和谐的家庭氛围。另一个原因就是一年四季吃不到什么好的东西。但这是传统的节日,物质上再缺乏,也要千方百计地在节日里按照规矩,吃上应该吃的东西。比如八月十五的月饼,五月端午的粽子,大年初一的饺子,大年三十的盘子。这是谁家也不敢缺少的。
大妈对她说,我们这个村子也就奇怪。总比别的村子里边的东西多。比如这条沟里边的苇子,附近的村子都没有,就我们村里有。所以他们过端午节用的粽叶,也是在我这里摘的。谁也没有给过我们一分钱。我们也从不阻拦他们。但自古以来就形成一个规矩,我们有优先权。只有我们先摘了,他们才能摘。要不然的话,那就说不过去了。
李老师听着很惊讶。她惊讶于这里,人杰地灵,物产丰富。人杰和地灵是相辅相成的东西。地不灵,人也难杰。地灵人不杰,那地再有灵性也是没用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两者缺一不可。试想,如果放着那么多的芦苇,坚决阻挡住不让外人摘。他们为了过这个节日,完全可能去偷去抢甚至去破坏。但任由他们去摘,把自己和别人放到同一个位置上,这也不公平。毕竟有一个内外主次之分。他们恰到好处地把利益共沾,主次有别,拿捏得恰到好处。这真是一个充满着文明和智慧的村庄。
她觉得她越来越爱上这里了。
等他们走到全村共用的那个水井旁。他们的菜地在水井的南边儿。而从水井往西边,又有一道狭长的只能容两人通过的小道。小道旁边有一条小溪。清澈的溪水汩汩地流淌着。有一些黑黑的小蝌蚪,在水里边悠然地游动着。但越往里走越开阔。突然间,眼前出现了一片绿油油的芦苇丛。在肥沃的土壤和清澈的小溪水滋润之下,芦苇长得非常茂盛。芦苇丛两旁的山坡上,坐着不少女人和孩子,身旁放着一只只篮子。显然他们是外村人。因为她一个也不认识。
他们大概就是等着本村人摘完走了以后,他们再接着摘。不少人跟他们打着招呼,显然大家都互相认识。但大家都只能按规矩来。但实际上她看到这片芦苇地非常大。就他们这个小村子的人,根本用不了多少粽叶。他们完全可以在一块儿同时摘的。但好像这是多少年以来留下的规矩。谁也不敢破坏这个规矩的。无论怎样,总之,老大优先。就像那猴群中的首领。遇到食物,总是猴王先吃,其他的总得靠边。尽管可能食物非常丰盛。
她为自己的这个想法,心里偷偷地笑了。
大家沿着芦苇两旁的小路,一直往深处走,选择最大最好的芦苇叶子来采摘。她没有做过这个事情。跟在大妈后边,看她怎么做自己就跟着怎么做。只见大妈小心翼翼地,用右手指掐住叶子的根部,下使劲一掐,芦苇叶子便从根上断了。叶子本身还很完整。她也照猫画虎地工作者。
李成阳由于个头小,他只能摘下边的。但个头小有一个优势。他像一个猴子一样,钻进了芦苇丛中。很快就大把大把地把芦苇叶子摘下来,拿了出来,放到我们的篮子里边。
整个芦苇丛中,有一种水土和芦苇混合起来的氤氳的气息,弥漫在整个林子当中。温吞的小溪水,吮吸着芦苇丛中水草浓郁的气息,水灵灵,轻柔柔,洗涤着人们的五脏六腑。
大家谁也不说话。只有芦苇丛中,传来的一阵阵哗啦哗啦的响声。那是人的衣袖和身体,与那些清脆而温柔充满着韧性的叶子,互相安抚的声音。好像互相对对方说,你保护了我,我奉献了你;你索取了我,我给予了你。我们是互相给予,互相奉献,互相帮助的,谁也不欠谁的。谁也不要感谢谁,谁也不要对谁说抱歉。芦苇给了大家节日的快乐和方便,大家给了芦苇以勃勃的生存空间。即使是外乡人,也都小心地摘取着它身上多出来的叶子,没有人敢毁坏一棵。因为破坏了它们的生存,就是破坏了自己的欢乐,损害了自己的节日,得不偿失的。
只有人与自然的和谐生存,才能够让大家都能得到可持续性的发展,做到生生不息,永远兴旺。
等到两只篮子完全装满了,他们直起腰来看了看。村里边的大多数人的篮子里也装满了,刚刚采摘下的湿漉漉的芦苇叶子,把大家的蔂和竹篮装得满满当当的。村里边的妇女和孩子们,便一个个沿着芦苇丛两边的小路,鱼贯而出。一个个都是笑逐颜开,满载而归。
等本村的人一个个走出来,在山坡上等待着的外村的女人和孩子们,才从两边的坡上下来。一头钻进了浓密的芦苇丛中,采摘着他们心仪的芦苇叶,回去过一个温馨的节日。
他们提着满当当的篮子,往前边走了一截,来到小河边。把其中的一只篮子里边的芦苇叶倒在小河边的青草上。然后抓起里边的叶子,一把一把地放在河水里边清洗着。把洗好的芦苇叶子放到空着的竹篮子里。直到把所有的芦苇叶子都清洗完,这才提着滴着河水的竹篮子往家里边走。
李成阳抢先提起了一只小一点的篮子。但由于他力气小,竹篮子紧紧地贴在身上,里边的水流出来,滴在了他的裤腿上。李老师把他的篮子接过来,学着大妈的样子,把胳膊稍微往外提一提,稍微离腿远一点儿。这样就滴不到裤腿上了,也湿不了衣服。叶子虽然被河水泡过,毕竟不是太重。不然的话,她们也会紧紧地挨着衣服,会把衣服沾湿的。
但时间并不长。不到一会儿。竹篮子里边的水已经滴得没有什么了,也就不往外滴水了。
他们很快回到家里。大妈已经提前把软米和大红枣在一只大盔子里泡着。
他们把芦苇叶子放到一只大铁锅里边。大妈加上水,盖上一只小一点的铁箅子,拿出一块红砂石,把铁箅子压住。
李老师看着很新奇。问她为什么要怎么做?
大妈说,叶子是轻的,不压住就漂起来了。浸不上水,就煮不好的。只能这样紧紧地压住。
可是她又发现了一个问题。就又问大妈说,粽子不是本身就要煮吗?怎么还要单独地煮粽叶呢?
生粽叶本身是脆的。要是不煮它就缺少韧性,包的时候就揉烂了,也不方便包。
大妈边盖锅盖边给她解释道。
那这些米和大枣是哪来的?有卖的地方吗?
她指了指盔子里边的大红枣和黄米。
噢。这都是他爸的功劳呀。那个人一辈子什么也不爱,就是爱栽树。从小就到处栽树。分给地我们家的地,那些不太好种田的坡坡洼洼,都叫他给栽上了树。这些枣都是枣树林子里边的树上结的。原先就是我们家自己的,后来入社的时候归了公。归了集体以后,生产队就要把这些树全部砍伐掉变成耕地。他爸坚决不行,甚至要跟他们拼命。如果要把这些树砍了,他就不入社了。虽然那个时候他还是个年轻人。但只要自己认为对的事情,是一步也不让的。最后总算是保留了下来。要不是他的坚持,全村人能吃上枣吗?连个端午节也过不成。全村人谁也知道,这本来就是我们家的。大家享受的这些红枣,全是他爸一个人的功劳。现在大家都在享受着,虽然嘴上不说什么,但心里边还是很感谢他的。要不然他怎么能当了几十年的队长,没有人能替代的。
大妈对她解释说,很是有些自豪。但更多的从她的脸上看出来是惋惜,因为搁到谁身上都是心疼的。本来是自家的东西,一夜之间就变成了所有人的东西。更重要的是大家并不爱护,还要把它全部破坏了毁灭了。如果不是树的主人拼命保护,就算是生产队愿意栽这样的树让大家共同享受,那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有成果的。
李崇义有一些惊讶。虽然是邻居,他们彼此打交道的时间也不短了。但她还没有完全真正的了解到这个人。这真是一个特殊的人,一个完全与众不同的人。这样的一个人竟然生活在这样一个偏僻落后的小山村。她觉得真是有一些鹤立鸡群之感。
那这些米是哪来的?她看了看盔子里边黄澄澄的米问她。
包粽子的秫谷米是生产队自己地里种的。每年都要种一些这类的谷子豆子。因为吃不上好面,只能多种些谷子了。这样就不至于天天啃窝头。吃的人腻得不行。
她听到大妈说的“秫谷米”三个字。一下让她想起了药典里边跟这个名字相同的一种黄米,用它配上半夏和甘草,是可以治胃病的,叫秫米半夏汤。本身就是一味中药。她赶紧回去,在《本草纲目》上查了一下,果真就是这个东西。原来他们吃的居然是中药。
这更加让她大为惊讶了。他们竟然把药品当饭吃,难怪一个个身体都非常健壮。
等粽叶煮熟以后。大妈把粽叶又捞到一只水桶里的,往桶里倒了一些凉水。成阳到教室里搬来了几个小凳子。她便和大妈坐在盔子的旁边,开始包粽子。成阳这时什么忙也帮不上。他便拿着课本到教室里边做作业去了。
她看着大妈从桶里先捞出两张粽叶,从那个大头上轻轻地一卷,便卷成一个圆锥形。然后捞起一颗枣放到锥头下。抓起一把米放了进去,又拿起三颗枣,压在中间。然后又抓了一些米盖在上边。用右手紧紧地把粽叶弯出去盖住了口子。然后把粽叶的头弯回来,紧紧地缠绕在一起。又拿起另一个粽叶,从圆锥形粽叶的肚子上的叶子的空隙中插进去。然后把刚才缠好的粽叶头,用这片叶子紧紧地包裹住。拿起一个特制的针,把那个粽子的尖头穿进针眼里边。再把针从粽子的肚子上插进去,穿过去。再把那个长长的针取下来。一只非常精致的,三角锥形粽子,便呈现在眼前。
她看着大妈娴熟的动作,愣愣地坐在那里,连试也不敢试一下。觉得这技术真是太难了,她可能根本学不会。
而且这是她第一次看到粽子的这种包法。一般的粽子都是用细麻绳捆绑着,而不是用粽叶本身来包裹的。只需一个特制的针。
大妈看着她,从盆里捞出两片粽叶,递给她说,没事的,试一试吧。反正包不成也坏不了。米和枣都丢不了,叶子也坏不了。多试上几次就会了。谁也是刚学的时候都很难。主要是倒手的那一下,一不小心就散开了。包的过程并不难,你也看见了。你这么聪明,我相信一学就会了。
她看着大妈鼓励的眼神,战战兢兢地接过来。大妈又拿起粽叶,边包边给她示范着。她只能照葫芦画瓢地开始模仿着做。刚开始,还真的不行,左右手之间一倒手。好好的锥形的粽叶马上就散开了。黄米和枣很快就又落到盔子里边了,只在自己手上沾上一手的米水。
但倔强的她,在经过几次失败以后,很快也渐渐地学会了,虽然没有大妈包得那么精致。但大妈说,这是吃的东西,并不要什么好看。只要粽子里边的米露不出来,撒不到锅里就行了。
慢慢地,她也就渐入佳境了。她觉得自己确实不是那种蠢笨的人。只要愿意学习,别人会的她肯定也会。只是要付出时间和精力的代价而已。
他爸是忙得顾不上。大妈说,他虽是个男的,手可是巧了。家里的地里的活儿都没有他干不了的,包粽子也不在话下。
李大叔可真是个好人呀。李崇义感慨地说。虽然人不太多,但家家户户要买大红枣,也不是一个小的开支。他可给大家办了好事儿了。
唉。大妈叹了一口气说,好人命不好,心强命不强。一辈子受穷受苦,还要受气,还要害病。所有不好的事情都叫他给碰上了。
他怎么了?李崇义惊讶地看着大妈说。他都经历过些什么呢?
她是个好人不假。又能说又会道,还能干,为人处事没得说。可他这一辈子,其他人受过的苦他都受了。其他人没有受过的苦,他也受了。他的命运就像那黄连水一样,苦圪恹恹的,三天三夜也是说不完的。
大妈的表情有些黯然,声音也有些沉郁。似乎是不想说,但似乎又很想让别人知道,让这些生活背景好,有文化的人知道,他们所经历过的故事?而李崇义也非常渴望了解这一家人。特别是作为队长的李大叔。
她期待地望着大妈,渴望她说下去。
李大妈边包着手中的粽子,边哀怨地拉长着声音回忆着说,你看他那个名儿。李元生,是一人两性。他原来并不姓李,是姓刘。老家也不在这个村里,在后边的释迦塔。老掌柜的有三个儿子,我家的是老二。在他七岁的时候,她的亲妈去世了。掌柜的养活不过,就把老大和他送给了人。他是以三斗米的价格卖给李家的。李家只有一个女儿,家里的环境还可以。人很勤奋,地也很多。总觉得把他送给这样的人家会享福的。哪曾想人家根本不把他当人看。七岁的孩子就让他跟着家里边的骡马去点种。胸前挂着个布袋子,每一次把种子点进去,还要用心地用脚踩下去。一个小孩子要追上骡马的速度是很难的。还要认真地把种子踩到土里去。他家爷爷是那种对土地的感情要比对人们的感情还要深的人。他好像有一脚没有把种子踩进去。掌柜的回过头就用打牛的鞭子,狠狠地抽了他几鞭子。打得身上起了好几道红印子。春天点种,夏天喂猪拔猪草;秋天帮忙收割庄稼。就是到了冬天也不让他闲着。让他整理清洗布条,用浆糊抹袼褙子,就像你看到我抹的那个袼褙子一样。做不好还要挨打。他受了委屈,没有个诉说的地方。只得一个人悄悄地跑到对门的山上,坐在树下边悄悄地哭上一阵子,还不敢让大人知道。要等得脸上的泪痕消失了,才敢回家。你可想想,没有亲爹亲妈的孩子,还不如他们家的一条狗,一只鸡和一头猪。就算是牲口也不会这样无缘无故地去虐待它的。
大妈好像轻描淡写地说着。但李老师听着,眼圈渐渐地湿润了。忧伤的眼睛里闪着点点泪花。心里翻江倒海,感慨万千。看上去这样一个乐观坚强,乐于助人的人。竟然有着这样悲惨的童年。这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
她几次张口想说点什么。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期待地望着大妈。希望她能够继续说下去。
好容易她长大了,有了些力气了,他们也不敢再欺负他了,他也成了家。我到了这个家里。他在家里是那个地位,我到这个家里能是什么地位?我的公公是虐待他,而我的婆婆总是虐待我。好像他们各个分了工一样,总要让我们不好过。我每天忙了地里的,回来还要做全家人的饭。合伙是绝对不可能的,甚至连饭也不过来吃。要我把做好的饭端给他们,他们才肯吃。到了晚上,快睡觉的时候,我要把人家的尿盆给人家端到窑洞里。第二天早早起来,还要过去再给人家把尿倒了。我们那个时代的媳妇不好过呀,但没有像我这样不好过的。我这个人没什么本事。就是有个有耐心。什么苦也能吃,什么气也能受。受了多大的委屈,自己也能想得开,顶多哭上一鼻子就完事了。从来不敢跟人家吵和闹。我的公公有一个优点就是勤勤,每天都在地里忙着。在全村他种得地最多,也从来没有找人帮过忙。完全就是受死受活自己一个人干。这就苦了我那掌柜的了。他也不得不从小就跟着他受死受活。公公常说一句话,不种百亩,不打百斗。只要地种的足够多,粮食就多。所以我们家唯一的好处就是从来没有饿过肚子。粮到是有,就是没盐吃。因为粮食换不成钱。我们只能刨些药材,捡些破烂,到公社里边的收购站卖了,买点盐吃。至于酱油醋那些东西,是连想也不敢想的。有时候甚至连盐也吃不上,只能吃淡饭。不光要在家里受穷受气,在村里也好不到哪里去。那旧社会你不知道我们老百姓有多苦。二战区叫编组份地。有弟兄几个的,就要为政府当兵打仗。像我们家弟兄一个,虽然不用服兵役,但要给当兵的人家完成摊派。完成不了摊派,就要被抓起来关到牛圈里去。成阳他爸就被关了好几天。冬天冻得浑身发抖,只能靠在牛肚子上取暖。我自己还要给公家纺花织布做军服。常常一夜都不能睡觉。实在瞌睡得不行了,就用凉水浇一下头,继续纺棉花。要不然半夜里就能把人给抓走。用炮筒子砸我们的门,把孩子们吓得哇哇大哭,里里外外不能让人活呀。等各种摊派少了,家里边儿的日子好些了。人家的闺女也生下了儿子。还不止一个儿子。续上香火了,我们实际上也就没用了。公公婆婆两个人就定了计。要把我们一家人赶走,让他们的女儿继承他们的家产。
她继续听着,越听越听不下去了。世上难道竟还有这样的人?她插口说,怎么就无法无天了?这样的事情就没人管了。比如找公家。
张大妈叹了一口气说,你也看到了。他爸也不是那个没个性的人。他是敢做敢当能说能干的人。要碰到一般的人,谁敢欺负他。可是你不知道,我们那个时候还在旧社会,是二战区统治着。我婆婆家的弟弟也就是我们的舅舅,是乡政府的主任助理,税收特派员,谁也不敢惹他。是有名的恶霸,连政府的人员都怕他。你想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又是他的外甥子,哪敢吭一声气啊。
那他们找了个什么理由呢?即使是歪理也得有个说法吧。
李崇义说。
有啊。张大妈接着说,人家给我们夫妻俩凑了一顶帽子,叫忤逆不孝。这在旧社会,是可以用家法乱棍打死不负责任的。给我们开出的条件就是让我们爬得远远的,不要让公公婆婆再见到我们。就这也不行,我们还要给人家赔礼道歉。我们夫妻俩把所有的钱凑起来。给公公婆婆和舅舅喝酒赔罪。到村公所找桌子,借来大年祭祀祖先才穿的绸子袍子穿上,跪在他们面前,把酒顶到头上,双手捧给他们。祈求他们原谅自己的罪过。我们说了三次以上,舅舅才勉强接过酒盅,勉强喝了一盅酒。这才算是原谅我们了。如果人家不喝那盅酒,那跟我们是没完的。天知道会怎么样收拾呢?我们全家人只能收拾了一点最简单的用具,锅碗瓢盆和种地的工具,就像逃难一样离开了村子。
李老师嘴巴抿得紧紧地,眼泪在她的眼睛里打着转。她实在憋不住了,不听话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她趁着大妈包粽子低头的功夫。赶紧用袖子两把把眼睛里的泪水抹去。几乎是用颤抖的声音说,那你们能到哪去呢?
大妈说,能到哪儿去了?我们在外地也没有亲戚。近处的谁敢收留我们。就在离刚才摘芦苇叶子的地方不远,再往前边走几里地。那里有一个更小的村子,只住着几户人家。我们就在离村子不远处。把当初二战区部队为了躲避日本人的进攻,在山沟里挖的那种小土窑洞,简单地修理了一下,一家人就住下来。好在那里是一个三不管的地方,荒地很多。自己开荒地,慢慢地也就生存下来了。甚至那里的条件比这里还好。因为不用担水,下了坡就是咱们看见的那条小河。坏事变好事,实际上我们也是因祸得福了。至少我们不用受他们夫妻俩的气了。能活得平静,能填饱肚子就是我们一家人最快乐最活奢的事了。
天下竟有这样的事情。她实在难以相信。有这么丑恶的人生。这么心肠歹毒的大人。就算不是亲生的,好歹也是自己的孩子。将来还要养老送终的。就算女儿家是自己亲生的。只有一个女儿,在农村一个没有男孩子的人家。可是不完整的,甚至要被人鄙视的。真的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
那后来呢?她的好奇心越来越强烈了,紧接着问大妈。
你说是命不好吧?在那三年饿肚子的时候。因为我们一家人在那里连个户口也没有,实际上就是没人管。甚至都不知道这儿还有一户人家。因为我们离那个最小的小村子还很远。那个村子并不是一个单独的生产队。他们是跟垣面上的另一个村子是一个生产队的。只不过他们是住在沟里的几户人家。为了方便在沟里边种地,没有搬到垣上来。所以我们实际上就是逃荒要饭的人。我们大量地开荒地。种土豆,种萝卜蔓菁。所以在到处饿肚子的时候,我们却一点没有感觉到饥饿。孩子们也没有跟上我们受罪。你说这不是坏事变好事儿吗?他们欺负我们实际上等于帮我们找到了一条活路,让我们平安度过了到处都在发生饥荒的年月。
他们一家后来怎么样啊?
她很好奇。这么坏的一家人。难道能得到好报吗?她在冥冥之中,也无奈的想到了一个宿命。想到因果报应。
唉。她叹了一口气说。我们是受了罪了,受了气了。但他们比我们更惨。那就不是受苦受气,而是要了命啊。所以我也在想。只要咱们心肠好,人性好,不谋人不害人。命运总不会差到哪里去。我们现在一家人不是过得很好吗?
大妈脸上慢慢的晴朗起来,有些高兴地说。
要了命了。怎么回事啊?她惊讶地望着大妈问道。
他们不是在旧社会横行霸道吗?解放以后。我们的那个舅舅就被政府定为恶霸叫枪毙了。据村里人说,因为他害的人太多了。人们都恨他,关在大牢里边,那些看守们就虐待他。不让他正经吃饭,把稀饭灌到一个很深的罐子里边。他自己是被五花大绑捆着,只能用嘴巴探着吃。他只能吃到上边的一点。再往下就吃不上了。后来那些人又把罐子里边的饭倒在地上,对他说,你当年不是说你很厉害,是飞着吃的。现在就让你像狗一样舔着吃吧。他也没有办法,实在饿得不行。所以就真的就像狗一样在地上舔着吃。连地上的泥土也一块叫吃到肚子里去了。你说这是不是恶有恶报?
为什么要这么恨他呢?
她还是迷惑地问。
他是二战区政府的税务助理。二战区的税太多了,老百姓交不起。政府工作人员也收不上来。就派他下去收。没有他收不上来的税。很多人被逼得寻死上吊,家破人亡。甚至小孩儿半夜里哭起来了。就用他的名字吓唬孩子,都能把孩子吓得不敢哭了。你想想他坏到什么程度。欺负我们夫妻俩,那实在是轻的。所以人们借机会报复他,一点也不意外。所以说啊,人不管什么时候,能帮助人你就多帮助人。至少不要随便欺负人。欺负了别人。别人表面上惹不起,但只要有机会就会报复的。
她感慨地说。
那你的公公婆婆呢?受没受到牵连?
她接着问。
新政权对他们还是很宽容的。大妈说,但婆婆太要强了。她过去凭着她弟弟横行霸道,谁也不放在眼里。对她来说,让她觉得自己非常了不起的弟弟被拉到城川河的河滩里,把五花脑都打得溅了一地。她最大的靠山落了那样一个下场。她还有什么脸面见人,就自己上吊自杀了。
啊?她听着差点喊出了声来。
我不是说我们是因祸得福吗?我们全家人被他们欺负得赶走了。这一切都跟我们毫无关系了。你想一想,如果我们还住在这个村子里边,就住在咱们现在住的这个地方。家里发生了这么多的事,一个被政府镇压了的舅舅,一个横行霸道自杀了的母亲。我们还能在村子里边有活下去吗?特别是在定成分的时候,恐怕就不会给我们定一个贫下中农了。所有人都知道,是他们把我们赶走的。跟孩子爸完全断绝了父子关系。就是说我们跟这家人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大妈有些庆幸地说。有一种躲过灾难的欣慰感。
那你们又是怎么回到这个村子里边的?在那里不是生活的挺好的吗?无论如何不用走这么长的坡路去挑水呀。
她好奇地问。
还不是孩子他爸心眼太好了。好的教我一辈子都想不明白。大妈甚至有些困惑地摇摇头说,他们全家家破人亡,他家的女儿也在这个村里边,待不下去了。把家里所有的能带走的财产全部一扫而空,回到了他们家。只把公公一个人扔在这座空空的窑洞里,没人管。他这才想起自己还有一个儿子。被他赶的不知道到哪里了儿子,就捎书带信让我们回来。要叫他爸给他养老送终。
那你们听了他的话了吗?
李老师疑惑地问。
一开始是坚决不同意的。他爸一开始也是坚决不同意。财产全让他的女儿带走了,包括那天成贵说的一对玉镯子。还有很多之前的东西全让他女儿拿走了。她的老爸却不管了。但后来,在很多人的劝说下。他还是心软了,觉得知道的人,是他们迫害我们。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们是个不孝顺大人的逆子。而他们家的势力也就是我的婆婆一家。我的公公一家,实际上祖祖辈辈也是老实人。她那么凶吧,也就是占着婆家一家的势力。这势力一倒,他也就老实多了。在我们回到这个村里几年中间,他跟我们相处得也很好。而他爸一点都没有计较,不再计较他小时候怎么受虐待的,完全就像一个正常的儿子孝子一样,把他养老送终。
原来上次她和丈夫跟他们说起,读书的重要性时。丈夫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的时候。成贵说他家有一只绿镯子。原来就是指的这件事儿。现在她总算明白了,的确他们一家是有故事的。她猜测的没有错。
李崇义听着大妈说的。对这个李大叔更加地肃然起敬。好人做到这个份上,是多么的不容易。这大概要有多么大的克制力,忍耐力和一颗强大的善良之心。因为报复之心是人兼有之。即便是在自己的亲人之间。何况他还不是自己亲生的父亲,从小就虐待他。但如此的不计前嫌,这要有多么大的胸怀。而且他比一般人更善良,更勤奋,更积极向上,更乐于助人。很多人在自己受了委屈,经过痛苦和压抑之后,完全会走向反面。把自己受到的委屈和痛苦发泄给无辜的人。变得性情暴戾,蛮不讲理。有的甚至形成了反社会人格。大叔却恰恰相反,因为自己受了委屈,再也不想让自己身边的人受委屈。因为自己经受过痛苦,所以就不想让自己遇到的人也像自己一样受苦。这是一种多么高贵的品格。一般人是很难做到的。她扪心自问想一想。如果是自己遇到这种情况。她想自己是绝对做不到这一点的。因为他是养子,被赶出家门,跟他断绝了关系。从法律关系来说,他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他根本没有赡养他们的任何义务了。但为了一个崇高的道德,他居然义无反顾地又回到了这个村里。把一个从几岁上就虐待他的老人,送走了最后一程。没有高尚的情怀,没有义薄云天的大爱,无论如何是做不到的。
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要不然他也是你们公家人,领工资也是供应户的。大妈说,刚回到村里,他就是区政府的民兵连长。区政府就相当于是咱们现在的公社。带着民兵抓土匪,镇压恶霸,维护治安。家里边的后窑顶都挂着各种各样的枪,我记得还有一个有圆盘的转盘机枪。但因为他没有文化,不能转成正式的国家干部。只能回到村里了当生产队长,一直到现在。
这个人的素质有多么的高。她心里想。如果这个人像她一样有这么高的文化。哪怕只有小学文化。恐怕到现在,在人生的道路上能走到多远,是很难想象的。
也许是过去受到了压迫,活的太难受了。自从当上了领导职务。从区政府的民兵连长到生产队长。他是没明没夜地忙着,不知道忙些什么。有时候开会都开到后半夜了。他担心路上碰到狼,手里经常拿一根红缨枪来防身。家里的事儿他根本顾不上管,大大小小的事全是我一个人操心。女儿害了小儿麻痹症,我到处背着她找医生。甚至因为治不好不得不寻找巫婆神汉,送鬼祷告烧纸,操碎了心,想尽了办法。孩子还是留下了后遗症,走路一瘸一拐的。这大大小小的事情,他实在没有管多少。他是个为了大家的事情,公家的事情,恨不得把心掏出来让人家吃了。自己家里的事情,完全就是甩手掌柜的。只有我一个人艰难地支撑着。那受过的罪,受过的苦,受过的穷。真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啊。
大妈感慨地说着,眼圈也渐渐的红了。
她赶紧安慰她说。好了,这一切都过去了。至少在这个村子里,让我看到咱们一家人过得是非常好的。大叔在村里的威信很高。我感觉到他是个说一不二的人。你们全家人也跟着脸上有关,也完全能受到全村人的尊敬。这就挺好嘛。
你说的也是。大妈说。我有时候也抱怨他不顾家。只顾外人和村子里的事情。可有时候想一想,人都是平时为下的。最明显的就是,我的公公下葬的时候,正下了大雪。全村人老老少少全部出动。坟地里打坟墓的,路上扫雪的,家里帮忙做菜搭灵堂的,里里外外的事情全包了。本来这些事情是我们全家人的事情,可是变成了全村人的事情。我们反而没事了,只看见大家老老小小的人忙碌着。只是有什么需要的东西来向我领一下,有什么需要安排的事情,请示一下他爸。那种待遇是多少钱也买不来的。
她脸上渐渐地现出自豪的神情来。
李崇义也感慨地说。是的。金钱可以买来一切。但买不来尊重拥戴,爱护和推崇。买不到那种最纯粹,最纯洁的美好的情感。而你们一家人全做到了。过去受过的一切委屈痛苦,跟现在比较起来。真的不算什么大妈。只要咱现在活得幸福,活得快乐。过去的一切也无所谓了。
她知道自己说的是假话。换作是自己。自己是李大叔或者眼前的这个张大妈。过去的那些事情绝对是一辈子的噩梦。刻骨铭心,莫齿不忘。永远不会忘怀而渗入到骨髓里边了。每每想起来,都会泪流满面,心如刀绞的。
但他们好像一个个都活得平静如水,波澜不惊。他们这些美好的情怀,良好的素质,宽广的胸怀。正是我们这些有文化的人完全难以企及的。
和谐的谈话使时间过得很快。一会儿她们两人把所有的米和枣都包完了。还剩下一些粽叶,大妈说这些粽叶晒干了还能用。于是大妈把大锅里边的水倒了出来。又把包好的粽子一个一个紧紧地压在锅里边。然后倒上水又用铁箅子压在上边。只是这次她没有压那块石头。显然是粽子毕竟要比粽叶重,不会漂起来的。然后把锅盖盖上。把炉膛里添了一把穰柴,用火柴点着。燃起来以后,又换了几块硬柴。她则坐在小凳子上抓起风箱上的手柄,呱嗒呱嗒地拉起风箱来。炉子里边的火便轰轰地往上扑,紧贴着锅底燃烧着。一会儿锅盖冒起了热气,铁锅里发出了咕嘟咕嘟的响声。她便停下拉风箱的手,又往炉膛里添了两根硬柴。锅里边,粽叶红枣和软米混合起来的浓郁的香气,很快从锅盖的四周,腾腾地溢了出来。弥漫着整个窑洞。又从开着的窗户上飘了出去,弥漫在院子里。跟家家户户煮粽子的锅里所散发出来的香气汇聚在一起,覆盖着整个的村子。整个村子都被这种特殊的,在节庆日的农家所散发出来的,浓郁的香气包裹着。好像要把全村也变成了一只硕大的粽子,在等待着所有的人来品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