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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著积极分子代表大会进行了半个月。在他们离开的这十五天的时间里，在这个小小的偏僻的山村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出现了什么样的变故？他们浑然不知。只知道自己创造了奇迹，刚刚草创的一个小学，一夜之间名闻遐迩。印着李成阳三个字大名的文件，和别的积极分子的材料一样，发行到全县的各个单位，成为各机关学校的学习资料。在会议闭幕的最后一天，李成阳还获得到了一本精装本的毛选四卷的奖励。
一本非常精致的书。印刷精美，制作精良。红红的软塑料皮上。印着金黄色的《毛泽东选集》五个大字。纸张轻薄而有韧性，足足有两个砖头厚，却有那种平装本一半大小。这只是县级积极分子才能有的奖励，别人是没有的。
这让李成阳视若珍宝。这种巨大的成功，给他以强烈的鼓励作用。他觉得只要自己好好背毛主席语录，背毛主席著作，就能够获得最大的成功，就能够得到更多人的尊重和拥护。
一路上他不停地从文件袋里掏出来，轻轻地抚摸着它。觉得那样亲切，那样美好，那样可爱。正像他在那首歌里唱的一样，他要读一辈子毛主席的书，走一辈子革命的路，一辈子为人民服务。
但李崇义并不像李成阳这样想。她知道这是运动，运动是不能永远存在的，它只是阵发性的。永远的重点还是科学和知识，还是文化。运动过后一切都要归于沉寂。她只是觉得她要很巧妙的利用这个运动，给学校和她自己带来的荣誉，得到上级的支持来改变学校的面貌。借助上级的力量，以便把学校建设得更好。因为单纯她个人的力量实在是力不从心。再要向前发展一步，完全就是难以为继的。
当我们取得成功，当脑袋发热的时候，最需要一盆冷水及时地来清醒一下。不然就完全可能走向反面了。
这一点，李崇义是非常清醒的。别看现在轰轰烈烈。轰轰烈烈过后，一切都得从头开始。她只是想利用这个轰轰烈烈，去做好自己的事情，主要是要做好学校的事情。她相信如果自己向公社向联校提出一些合理的要求，他们一定会满足的。
因为她的学校，她眼前的这个小孩子，也同时给他们争得了荣誉，争得了脸面。也给他们政绩的天平上加上了一个重重的砝码。他们没有理由不帮助她和她的学校的。
当他们回到村子里的时候，已到了黄昏时分。张大妈正在街门外边的猪圈里喂猪。见他们俩回来，把手中的葫芦瓢挂在墙上。赶紧把他们引到屋里去，热情地跟他们打个招呼。虽然只有半个月的时间，就如同久别重逢一样。
他们在炕沿上刚刚坐下，李老师就迫不及待地把李成阳得到的各种奖状奖品，给他妈摆到了面前。一张学毛著积极分子代表奖状。一本背毛主席语录冠军证书。还有一份精装本的毛选四卷，还有一张三好学生奖状。
大妈从来没有见过儿子能得到这么多的好东西。她拿起这个放下那个，对儿子的成功激动万分。从来没有想到这样一个虎头虎脑的毛小孩，居然能在县里那么大的场合下，引起那么多的多人的关注。说自己没有白生了这个孩子。当然了，最重要的是老师的培养。如果没有老师和她创办的这所学校，孩子充其量也不过是个打猪草扫院子的人。等长成半壮小子，跟着他的哥哥去地里劳动干活。一辈子也就这样过去了。哪能想到给自己这样脸上争光。
她一叠声地对李老师表达着感谢。那真诚的样子，虔诚的表情，诚挚的话语，完全就是出自一个乡村妇女最朴实和最真实的表达。这也让李老师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成就感和自豪感。
你们俩是咱李家的功臣。张大妈说，咱们好好庆贺一下吧。知道你们在城里吃的好。但城里村上各有各的好。咱们就吃咱们村里最好吃的东西吧。
有什么好吃的呢？李成阳问他妈。
吃莜面，他母亲说。你姐从城里给咱们带来了一箱洋柿子酱。咱们就吃洋柿子炒莜面。托你们李老师的福，咱们自己也有了水浇地，咱自己也有洋柿子，就是还没有学会做这种洋柿子酱。等明年秋天了，咱们自家也做。我想不会太难的。
李老师听她这么一说，赶紧谦虚地说。我不是想自己也有菜吃吗？也是为了我自己啊。重要的是咱们村里有这么好的条件。没有这么好的自然条件，我就是想破脑袋，也是没办法让地里长出水浇菜的。
大家边说边开始干活。正说着李成贵也回来了，他跟李老师说，是去联系木匠的。木料也干透了，可以干了。但现在天气实在太冷了。木匠说，等过了正月初五再干吧。他们几个人在开学之前肯定能给做出来的。
她一想这样也好。如果要是打日工，冬天太短了。也不太合算，就同意了他们的要求。
这可真是双喜临门啊。学校有了新的座椅板凳，坐上去也舒服，学的也用心。再加上有成阳这个榜样的带头作用。她相信自己的学校，一定会越办越好的。
李成贵忙着去生火。李成阳帮着哥哥到院畔里去捡拾柴火。李崇义自己插不上手，只能跟大妈聊会儿天。
大妈往锅里倒了一些水，把锅盖盖上。从瓦瓮子里舀了两碗莜面，放到那只黑色的盔子里。等兄弟俩把锅烧开了，她舀起一瓢水。边往盔子里倒水，边用筷子搅着。等干面搅成了一个面团，她赶紧又右手揉着。边揉边说，熬水泼起，手搋起，一吃一个不言语。说的就是这种莜面。
这是什么意思啊？李老师有些疑惑地问她。
做莜面必须用很熬的水来和面，要不然就不劲道，就粘在一起没法吃。还要用手使劲儿的揉，这叫搋。最后说的是这样做出来的莜面好吃得连话都顾不上说了。
张大妈边揉面边跟她解释说。
她把案板拿出来，放到灶台上。然后揪下一块莜面，放到案板上搓成粗长的条。再切成一块一块的剂子，然后把剂子按在案板上，再把手掌压在上边轻轻地平稳地往前推。推完了用菜刀掁起来。然后再卷起来，就成了莜面栲栳。
她这是第一次见到莜面栲栳原来是这样做的。虽然她早就听说过，也品尝过，但就是没有亲眼见是这样做的。
做好的栲栳放在铺着用水里浸过笼布的箅子上。过了一会儿，她又变了一个花样，把那些剂子揪下一块来，放在食指和拇指之间，用拇指轻轻地推着。推出了一道道的花纹，那叫做核桃皮。还真像是核桃皮的样子。
不到一会儿工夫，满满当当的一箅子莜面栲栳和核桃皮便做好了。等水开了盖上锅盖，先用大火，后用小火蒸着。
大妈对她说，莜面本身是炒熟的。不像别的面食，时间不敢蒸得太长。有一般面食的多一半时间就行，不然就粘在一起了。
就这个功夫，她又切了一些姜葱蒜。等莜面蒸好了，她把箅子翻过来，把箅子上的莜面扣在案板上面。拿出来一个盆子把蒸好的莜面栲栳一个一个地展开，揪成片。把锅里边的水倒出来，等剩下的水熬干了。就往里边倒了一些油，等油热了把姜葱蒜倒进去。只听“歘”的一声，油锅里边冒着白烟。她拧开西红柿酱的瓶子盖儿，把西红柿酱倒进去，用铲子炒了炒，加了点盐。然后把盆子里面和箅子上的莜面倒进去。用铲子不停地翻炒着。一锅香喷喷的西红柿炒莜面便出锅了。
张大妈给每人舀了一碗。李老师接过来，用筷子夹这个带着鲜红的西红柿酱的莜面，慢慢地品尝着。也许是这几天大鱼大肉的生活，让他们两人吃腻了。都连声说，这莜面跟西红柿炒一下，要比单纯地蘸着吃要好吃得多。
你们给我报告了好消息。我也给你们报告个好消息吧，张大妈说。
什么好消息？李成阳停下筷子，咀嚼着嘴问他母亲。
跟你一样。你爸也是全县学毛著积极分子代表。人家还转正了，成了正式工了。虽然没有人家大学生技术员挣得多。但一个月也有38块钱，快到40块钱了。
大妈高兴地说着，满脸都是自豪的神情。
不可能吧。成阳竟然有些怀疑，我爸确实是能干，跟谁都好。就像您说的一样，能把心肝都让人家吃了。可是他没文化呀，他怎么背毛主席语录啊？
李崇义也有一些困惑。她当然相信张大妈说的。为他们家出了两个积极分子而高兴。但她对李成阳解释说，选毛著，不光要学习背诵。更重要的是要应用。你是学生，重点在背诵。他是工人，重点在应用。怎么为社会服务，为他人干好事儿，要比背几条毛主席语录更重要。人家单位把他选上，肯定是你爸做得太好了。要不然单位里边不光有工人还有工程师大学生，人才多得很。他们单位还有一个农机研究所，全是大学生。如果不是做得太好了，是不可能把你爸评选上的。
可不是吗？张大妈接着话岔说。当初我也不相信，可我听到他说的做的那些事情，如果不把他选上，那真的是没天理了。
都做了些什么呢？李老师非常想了解这个有一身病痛，几乎是逃离了这个乡村的人。怎么命运能来个180度的大转弯？那得有多大的人格魅力啊？她很想听听，他在那个工厂里边到底做了什么？
能做什么？张大妈有些抱怨，但更多的是有些骄傲地说，除了做好事他还能做什么？一个人做四十个人的饭。开拖拉机的还没有钟点。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就给做着吃，一天不知道要做几顿饭。单位里边连自来水也没有，还要到马路对面的电厂去拉。就算是这样辛苦，他那闲不住的毛病还是改不了。把厂里的空闲地全部种上了水菜。四周栽上了绵梨树。还自己垒了一个大猪圈，用大灶上的泔水和剩菜剩饭，喂了两口猪。种下的蔬菜水果和杀了的猪肉，全是全体工人的福利。免费送到大灶上，让大家免费吃。他自己连一分钱的报酬都没有。外县的工人生了病，没有人伺候。他给人家熬药做小灶，亲自端到宿舍里的床头边。直到把他们照顾得痊愈了。人对人做到这个份上，你想一想，模范先进分子，如果不给他还能给谁呢？非常奇怪的是，他到工厂上班以后，肚子疼的病没有治，自己就好了。他要是身体还像村里一样太差的话。干这么多这么重的活，不把命也搭上了吗？
李崇义听着，一种无比的景仰之情，悠然而生。一个农民，一个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的人，一个穷困潦倒的人，面对着全是有着文化知识，还有一技之长的工人大学生。他怎么能在那里站得住脚？成为他们中间的佼佼者。并受到大家的尊重和支持。除了一颗无私的乐于助人的心，和实实在在的行动以外，还能有什么？但恰恰是这些并非是谁都能做到的，谁也愿意做的事情，他义无反顾地做到了。难怪他说他是水命。这个人完全就是水做的。通体透亮，清澈明亮，能滋润着所有的生命。给大家以关怀，给他们以力量。就像是一座碧波荡漾的水库，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这大概就是老子说的上善若水吧。别看她柔弱，没有锋芒。却是一种无坚不摧的巨大的能量。虽然自己是一个知识分子，是一个知识女性。现在也取得了一些成就。但跟这个人比较起来，自己还真是不怎么样。什么叫榜样？榜样就在你的面前。就看你学不学做不做了。
我有些奇怪。李崇义迷惑地说。他走的时候不是身体很差，经常肚子疼吗？就算他有一个好心肠，那身体怎么能吃得消呢？
唉。张大妈叹了一口气说。我这个人什么也不信。但真的是相信命运的。你们是有文化的人，你们大概不相信。可是实实在在的这个东西是真的有的。他是带着一肚子的疤痕，像逃跑一样离开这个村庄的。可是你说怪不怪，自从到了农机站，参加了工作。他肚子疼的毛病居然自己就好了，连治疗也没有治疗。你说怪不怪。
李崇义困惑地摇摇头，但又点点头。她真的自己也没法解释这一切。尽管她是中医师的女儿。知道疾病不治疗是根本无法自己痊愈的。可是活生生的例子就在眼前，你不相信也不行。
还有更厉害的呢。李成贵也接着说，你知道我爸是怎么转正的吗？全县的临时工全部要清退，一个也不留。当然也包括我爸。厂里的工人们听说我爸要被人家打发回农村。所有人联名，给县委政府和劳动局写信，强烈要求把我爸留下来。因为他们再也找不到这么合适的炊事员了。他们的前几任炊事员都是被大家赶走，甚至是打跑的。如果要把这个人清退了，没人给他们做饭，那机关还要倒闭了。他们这些拖拉机手还怎么为农业生产服务为农民服务？有这么多人为他请愿，政府也不敢违背他们的愿望。只好把他留下来，转了正，还被评上了学毛著积极分子代表。
李崇义听着，虽然这家人好像也是轻描淡写的说着，但她简直是要震惊了。她觉得人是可以创造奇迹的。但大多数的时候，这是人们一种自我安慰的话，很少有人能够做得到。但这个病病殃殃的人，居然轻轻松松地就做到了。做得那么完美，那么别致，不露痕迹。既不是大红大紫，有没有大富大贵。就是实实在在地做人，本本分分地做事。把事做好，把人做好。能为人，能帮助人，尽量地以一己之力去帮助别人。而这种改变他命运的回报绝对是他想不到的。他只想的就是做一个人，做一个好人。从来没有想到要有什么回报。但这种回报是超出他的想象的。因为他彻底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他是通过给别人的命运添点水加点油，从而积少成多，聚沙成塔，积腋成裘，逐渐产生一种巨大的能量。把自己推到了一个他从来没有想象的高度。人心都是肉长的。就是再不讲理的人，如果面对着这样一个一心为他的人，他敢对他不讲理吗？就是铁石心肠也能被他的炽热的热情所融化了。更何况工厂里还都是有文化的工人和大学生。所以他一个不识字的人被大家评为学毛著积极分子，就一点也不奇怪了。所以毛主席说，一个人做一件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都做好事。李大叔就是这样一个一辈子都在做好事的人。
她由此想到自己。她忽然觉得，他们俩有那么多的相似点，那么多本质上的相同点。而她自己又做得远远不如这个没有文化的人好。他已经完全成了她心中的楷模。所以她一定要把她所热爱的这个学校，办的更大更好更强。因为这个人给了她巨大的核动力，是她的精神原子弹。
这下倒好了。大妈说。我们家可有了两个三好生了：一个老三好生，一个小三好生。
大家听着都快乐地笑了。她故意问大妈，我们的这个三好生可是德智体三方面都好的。那你家的那个大三好生从哪里能体现呢？
大妈也笑着说，他也是三好啊：脑子好，说得好，干得更好。
李崇义听着，觉得还真是有道理。这三样一样都不能缺的。有智力就能想办法把事情做好。表达能力强，就能够把大家团结起来，组成一个团队。干得好就能给大家树起一个榜样来，就完全可能成为中心，甚至是领袖级的人物。果然如她所说，李大叔现在是炊事班班长。一点也不出乎她的意外。他在生产队就是多年的队长，而且是没人能替代的。
可我们在代表大会上没有见到大叔呀。他没出席代表大会吗？
李崇义有些困惑地问。他们开了半个月会真的没有见到过李大叔。
他没有文化，不参加大会发言。单位也离不开他，一天三顿饭还是要靠他做的。他出席了开幕式就回去正常上班了。
大妈给他解释说。
她听着一下就明白了。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而在自己眼前的自己能看得见的最现实的榜样更是无穷的。虽然她自己不让蓝天对同学说。读书自有黄金屋，读书自有颜如玉。虽然这是封资修的东西。但恰恰是最有说服力的东西。她不让他说，但绝不意味着自己就不会这样做。她觉得读书就是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改变家庭甚至是家族的命运的。她觉得自己就是颜如玉，但她还是要建造属于自己的黄金屋。这个屋子是住别人家的孩子的。让他们在这个屋子里获取知识的金子。让知识的黄金屋变成真正的黄金。为了现身说法，她甚至好几次利用蓝天看望她的机会，让他穿上最好的衣服。把袖子卷起来，特意让大家看到他手腕上的手表，看到她门口放着的自行车。告诉他们自己一天吃一顿白面，还有肉菜，早晨还有一颗鸡蛋。一个月有50多块钱的工资。让他成为大家学习的榜样。只要能考上大学，就完全可以跟他一样，甚至要比他生活得更好。
而现在，活生生的榜样就出现在大家面前，就出现在自己的同伴中。这种榜样更有力量，更有说服力，更有直接性，也更有可操作性。可以直接拿过来就能使用。别的学校还请李成阳去给他们做讲用报告，传授学习毛著的经验。而在自己学校，在自己的同学中，完全就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榜样和楷模就在自己面前，和自己朝夕相处。她相信完全可以通过李成阳的带动作用，把这种力量放在学习中。让每一个同学通过获取知识，为自己美好的未来，奠定一个坚实的基础。
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开端。
第二天的早晨。她就让李成阳去找班长李秋水，以及他的弟弟李成祥。让他们三个人分头去通知大家，上午开学上课。第一节课当然就是要让大家了解李成阳参加全县学毛著积极分子代表的经过和观感。显然大家会感兴趣的。一定会在他的身上，得到自己想要得到的一切的。
然而，上午早就过了上课时间了，除了他们叔侄二人和弟弟李成祥三个人以外，再没有第四个人到校。
李崇义看着空荡荡的教室，一头雾水。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以为这三个学生没有通知到大家。便再次对他们说，你们是不是每一个同学都通知到了，都跟他们见了面，把时间说清楚了？
都通知到了。他们三个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都见了面了。都告诉他们上午要按时上课的。
虽然他们说的信誓旦旦，肯定不是也没有说假话。但敏感的她，从三个人的脸上看出了一丝不安和惶惑。显然他们可能知道什么。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大家都不来上课了？生病了，有事了。这也只能是个别人吧。不至于十几个同学都有事，都像商量好了似的，同时都不来上课了。
那你们知道为什么大家都不来上课了？是不是村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大家要去帮忙的。
她困惑地问他们三个人。
除了李成阳，坦然地面对着她，摇了摇头说不知道外。她发现李秋水和李成祥神色明显不对，一直躲闪着她探寻的目光。好像他们什么也知道，但就是不愿意说或者不敢说。
秋水。她点着他的名说，你是班长，年龄也比大家都大。是不是你可能知道一些原因？跟老师说一下吧。不管你说了什么，老师都一定认真听着，也不会对你生气发火。但是你要是不说实话，你可就对不起老师了。因为你是班长啊，你还是成阳的侄子。
在潜意识里，她觉得这可能跟李成阳有关。但为什么与他有关？她是打破脑袋也想不出来。无论如何李成阳没有做过对不起大家的事情。她如此地努力完全就是为了学校，也是为了给大家脸上争光的。他取得的成绩也完全是自己努力的结果。虽然学校就扎在他家的院子里。她跟他家是邻居，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但她实在也没有单独照顾过李成阳什么。就连班长都不是他的，而是他的侄子的。这实在跟他没有任何关系啊。
她发现他们是在院子里站着，觉得说一些话不太方便。就把三个学生都领进她的宿舍兼教室里。他们三个人都搬来小凳子坐在地上。她自己就坐在炕沿上。她几乎是一年不眨地盯着李秋水，让他说出到底是什么原因。她觉得可能李成祥也知道些什么，也让他做些补充。
两个孩子一脸的困惑，甚至有些胆怯。断断续续地说着这半个月来村子里发生的事情。他们那童稚的声音，虽然细弱清脆，没有什么力度。但她听起来就像一声声的炸雷，在她的脑海里一颗一颗地爆炸着，几乎要把她炸成齑粉。她的心灵被震撼着，脑袋里嗡嗡作响，耳朵里也发出嗡嗡的蜂鸣声。她觉得世界上最不可能的事情居然在她的身边发生了。而且发生的那么突然，连一点征兆都没有。如果她要不被吓到，不震惊，不惊骇，她简直就连个人都不是了。
随着他们胆怯的战战兢兢的声音，以及莫名其妙的由于羡慕嫉妒恨所引起的，完全可以称之为公共事件的，足以摧毁她和她的学校，以及因为这个只有8岁的孩子的不可思议的冲击波，就在这十五天之内，在短短的15天之内，在这个小小的山村里没有征兆的发生了。居然掀起了舆论的轩然大波。而冲击波的核心就是一个。集体罢课。不，不是罢课，而是罢学。除了眼前的这两个孩子。一个是李成阳的弟弟，一个是李成阳的侄子外，所有的学生全部罢学，绝对不来上课了。让这个学校成为李成阳一个人的学校好了。他们的孩子是绝对不跟他在一起再上一天课了。
因为大家一致认为，李元生家的孩子，那个叫李成阳的年龄最小的孩子。平时根本看不出来他有多大的能耐，他有多么聪明。甚至他还不如大家的孩子那样活泼好动。点子多，说的好。一个看起来呆呆板板，死死欠欠的孩子，怎么可能学习那么好。怎么可能就成为全公社的第一？全公社中心校，连小学到初中有多少学生？有多少比他年级高的学习好的人。凭什么一个刚刚上学才半年多的孩子就能成为全公社第一名。唯一的可能就是，李崇义偏心眼。因为她天天吃人家的饭，吃人家的菜。凭队长的权利，经常照顾这个老师。她当然要回报他们家了。千方百计地照顾他家的孩子，给他吃偏饭开小灶。他当然占得便宜就最多。而到了公社里边，人家又是知青，丈夫还是大学生，还是农科所的技术员。公社的干部需要人家对他们的生产活动进行指导，当然就要照顾他的老婆了。这个孩子出了名，她的老婆当然也就出了名了，学校也就出了名了。她这个民办老师当然很快就会转了正，成为国家的正式老师。所有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他们自己，为了他们自己的私利。他们互相利用，互相出名，各得其所。而自己的孩子什么也没有得到，白白地给他们贡献了门板，让他们一家在县城里风风光光出了大名。老师也跟着沾了大光。可自己的孩子一个个灰头土脸，做人家的陪衬给人家垫底，被人家当猴耍。这样的学校还来上的干什么？这样的书还念着干什么？
于是大家一致决定，等他们回来的时候，就都不去上课了。让这个学校成了李成阳一个人的学校吧。看那个叫李崇义的老师还怎么去教他。还怎么有脸去当老师？
那你们都知道，是谁最早提议的。她轻声地问他们。
这我们就不知道了。大家都是听大家说的。到底开头是谁说的？谁也不知道。
李秋水也是一脸困惑地说。
大家？大家是谁？谁也不知道。大家是一个可爱的名字，也是一个可怕的名字。聚蚊成雷，聚沙成塔；摧古拉朽，无坚不摧。各种打着正义旗号的运动，鼓动人类造反。很难说有多少是正义的。那些动听的口号，是永远无法兑现的空头支票。只是用来煽动仇恨，鼓动乌合之众们，让本来没有头脑的大脑，就更加没有头脑了。从而为虎作伥，残害无辜，严重地患了斯德哥尔摩综合症，自己却浑然不知。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烧毁宫殿，屠城 。以正义为名的罪恶，要远比罪恶的罪恶更恶劣更可怕。被人卖了还帮着收钱，死到临头还谢主隆恩三呼万岁。尽管有众志成城之说，但有时候更多却是众智成灰。因为真理并不在多数人手中。人的舌头很软，但又很硬。软的时候如袅袅春风，硬的时候如钢刀铁锤。舌上有龙泉，杀人不见伤。
大家最伟大之处，就是当你讴歌他的时候，不知道他是谁。只能说这是人民群众。当你要惩处他的时候，也不知道他是谁。只能说这也是群众的力量。除了对首要分子进行奖赏，对首恶分子进行惩处之外。即使就是上帝对这个“大家”也是没有办法的。所谓法不责众，就是如此。
说我哥的坏话，就是我们家的人听着大家都这么说，只能跟着说。虽然心里不满意，也没有人敢反驳的。
年龄比李成阳还小一岁的李成祥诚实地说。
这小孩子的话进一步印证了所谓的“大家”是多么的了不起，多么的有力量。就连伤害了自家人也不敢反驳的。
可不是吗？李秋水也说，几乎是所有的人，都说老师您和我叔的坏话。我们全家也是知道的，但谁也不好说什么。虽然不会跟着乱说。但也只能听着。要不然大家就会讨厌我们的。
这就是大家的力量。这就是那个无所不在的大家的可恶之处。它像蚂蚁和蚊子一样。单个的蚂蚁和蚊子，并没有什么了不起。但一旦聚集在一起，成群结队去攻击别的目标，那简直就是无坚不摧，无所不能的。据说一群蚂蚁甚至可以把一头大象吃掉。所谓好汉怕的棍棒多。
李崇义看着眼前这个只有八岁的孩子。再想想自己虽然个头很高，也只是一介女流，很难把他们两个跟好汉联系起来。
这都是孩子们的片言之语。她自己的推理分析比较多。但并没有一个直接的全面的印象。显然这些日子，李成阳的哥哥他的母亲是知道一些的。尽管某些话是背对着他们说的。
于是，当天晚上。吃过晚饭以后，她来到房东家。她向他们提起了学生不来上课的事情。
果然，他们是完全知道。当然他们是当事人，知道的也不一定完整。因为对他们的孩子不满意的话，是不会当着他们的面说的。
我是能感觉到的。李成贵坐在灶台边的一个小凳子上，把手放在灶台上暖着手说，在地里干活的时候，一伙人正在谈论着什么。但一看到我走近，他们马上就都闭上嘴，什么也不说了。我一开始不知道他们说什么。后来我才从李成祥的爸那里，知道他们是在议论我的弟弟，说我们的坏话。坏话说的时间长了，不知道是谁提议的。干脆就让他们的孩子不来上课了。要让这个学校倒闭，学校一倒闭。所有的孩子都上不成学了。这样不就平等了吗？就不会让成阳一个人从村里到公社又到城里出大名，成大事了。
村里人嫉妒心就这么强吗？
李崇义困惑地问他们。
她听过见到过嫉妒人的，但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多的人嫉妒一个人。而且是嫉妒得要跟其同归于尽的地步。这就跟恐怖分子身上绑着炸弹跟无辜的人一起被炸死一样。既可悲又可笑更可怕。难道世界上的人嫉妒心就能让人做出如此荒唐的事情来吗？
平时也看不出来呀，李成贵也是一脸困惑地说。村里人都是你帮我，我帮你。从来没有谁跟谁红过脸啊。
唉。张大妈叹了一声说，乡下人就是心眼儿小。心眼子就像鸡心一样小，见不得个世面呀。这可难为了你了。我家的孩子，也连累了你啦。
不不。她赶紧安慰大妈说，这事跟孩子没关系。咱家的孩子可是个好孩子。问题不在咱们家，完全就是村里人嫉妒心太强了。虽然大家都有嫉妒心。但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嫉妒心会这么强。这完全就是釜底抽薪啊。就这样下去，学校就完全倒闭了。这要比让他们把我们打一顿都厉害啊。你说这事怎么办？李队长。
她转头问李成贵。因为他现在是队长还是党员。他是现在是她唯一的主心骨。
李成贵不敢看她的眼睛，把头深深地低了下去。想了半天才说。你说这能怎么办呢？又不能行政命令，强行让孩子们都来上学。因为大家都没有违反什么规定。只能好好动员了。明天我挨家挨户的走访一遍，看能不能说得通。如果说不通，也只能劳驾您这个当老师的出面了。
好吧。李崇义也想了想说，暂时就只能这样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因为是农闲季节，全村人都待在家里猫冬。李成贵先从自家人做起工作。当然也不是做工作，是让他们一块帮助他做村里人的工作。因为李秋水和李成祥按时到校，是不存在罢学的问题的。他只是让他们家长帮忙，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
他们三个人挨家挨户地去做工作。不管怎么样，李崇义还得照常上课。因为毕竟还有三个孩子在等着她。李崇义只能把她办公用的炕桌放到炕上。她坐在正中间，三个孩子分别坐在三边，给他们上课。
因为坐在火炕上比在地下暖和一些。整个学校变成了李成阳家的私塾。一个是他的侄子，一个是他的弟弟。尽管只有三个人。她还是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地给他们讲着课。而三个孩子则心不在焉地听着。没有了其他的同学，学校已经不成其为学校了。今儿的课上的是多么的无聊。
直到中午时分，李成贵才回到家里。李崇义迫不及待的来到他家，打听他做工作的情况。
没有用的。李成贵说，说破嘴巴也没用。
那他们总得给个理由吧。理由是什么呢？是不是就是因为嫉妒你家弟弟？
她赶紧问。
人家哪能这么说呢？就跟商量好的一样。大家都说，自家的孩子脑子太笨了，学也学不成。连老师布置的几条语录都背不对，还能学到什么？还不如回家帮大人干活。拔猪草，找野菜，伺候自留地。还能减轻一点大人的负担。记上几个字，什么用也没有。祖祖辈辈谁也不是都这样过来了吗？他们只字不提，是因为忌恨我弟弟。
李成贵无奈地说。
李崇义知道，别说是李成贵了。就现在这个情况，就是他的父亲李元生回来，也恐怕是束手无策的。但难道这个学校就这样垮了吗？自己亲手创建起来的，过了最困难时期的学校。眼瞅着得到了上级的关注，肯定会得到他们的支持的。学校不仅会办下去，而且会越办越好的。现在中途夭折，半途而废。她的内心实在是于心不甘。如果这样倒闭了，她原先费尽心机所付出的一切，就全部化为乌有了。
不行。她对自己说，我绝对不能妥协。不能让这些愚昧狭隘，可怜又可恶的人们得逞。她一定要跟他们斗争。
第二天，她让三个孩子自己学习。就骑着自行车来到公社。把学校里发生的情况，跟联校校长进行了详细的汇报。牛校长听着也是非常吃惊，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他说他一定给公社领导做个汇报。看领导有什么指示，怎么处理，让她回去听候通知。
她忐忑不安，又满怀希冀地缓慢骑着自行车，回到了村里。但一直等了三天，都没有听到任何消息，她只得再次来到联校。
牛校长摊着两只手，不无遗憾地告诉她。他跟公社领导做了详细汇报。但大家研究后觉得他们是民办学校，不是公办学校，权利全在村里边。联校只有业务上的领导，也不好管得太多。更何况这种事情完全是村民的自愿选择，法不责众。更何况他们根本就没有违法。天王老子叫过来也没有办法。因为他们作为行政部门，是不可能命令他们的家长把他们的孩子送到学校来的。只能让她和家长们好说好商量。
这个皮球又踢到了村里，又踢到了她的面前。她对她的这些上级，感觉到非常失望。但人家这样说，也是完全有道理的。这不是一个行政问题。不是有行政命令就能解决了的。而是思想意识问题，传统习惯问题，甚至是心理思维问题。这些问题只能宣传动员，只能凭自觉。谁也奈何不了谁。
怎么办呀？怎么办？她一万遍地问着自己。看着贴在墙上的她自己的奖状，她感觉到就是这奖状害了他们俩。如果没有这些东西，没有一夜之间把她和那个孩子从这个村子里。一阵风刮到县城里边，风光了十几天。哪来的这些事情呢？好好办的学校，仅仅是十几天就彻底垮了。
她站在凳子上，一把把贴在墙上的奖状撕了下来，在手里揉成团。但要准备往茅坑里面扔时，看着手心里边，那微微露出的一角上写着自己名字的三个字“李崇义”。她顿时又停了下来。把奖状放到炕桌上，把它摊开来，又用两只手，慢慢地展开摊平。她想了想，轻轻地把已经揉得皱皱巴巴的卷奖状折叠起来，叠了几层。成了一个长方形的小方块，放到墙上挂着的那只印有“为人民服务”挎包里。
她觉得无论如何自己还是应该面对的，不能逃避。如果能说动尽量地说动他们。说不动也跟他们沟通一下，到底是为什么？如果我们做错了。我和那个孩子向大家道歉，希望得到大家的原谅。只要这个学校能够办下去就行。
但她转念一想，凭什么呀？过错全在你们。全在你们这些狭隘愚昧自私又可怜的村民，是应该你们向我们道歉的。是你们极其愚蠢的行为，让这个学校垮掉了。凭什么？我和这个孩子绝对没有任何过错啊。可是见了他们说什么呢？质问他们吧。人家不愿意跟你合作，你有什么理由质问他？这是人家的选择，没有什么错误啊。
她每天都在纠结着，折磨着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望望苍天，不知道苍天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对待这个无辜的这么优秀的孩子。她看看大地，大地上就像虫子一样蠕动的人们。她觉得他们就是一群虫豸，不配做人。做人就是要钦佩优秀，尊重优秀。渴望自己也成为一个优秀的人。而不是把那个优秀的人踩在脚下，一脚踢到深沟里去。甚至抱住他，跟他一起跳到悬崖下边同归于尽。世界上还有比这更愚昧的人吗？
自从到了这里以来，村民们给她留下了极其美好的印象，一下就像一个瓷瓶一样被打碎了，成了一地碎渣。
焦虑沮丧，忧郁彷徨，各种不良情绪在疯狂地折磨着她。她的五脏六腑里像爬满了形形色色的虫子，在无情地噬虐着她，吮吸着她的血液。要把她吸干榨尽，变成一具僵尸。扔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成为一个孤魂野鬼。
她看着窗台上的一本儿《毛主席诗词选》。忽然觉得有一个折中的办法。
快到放寒假了，也快过年的了。把毛主席诗词用大红纸写成对联送给他们。表面上是给大家送对联的，然后顺便了解一下孩子们的情况。当面问一问他们为什么不想上学，到底是什么原因？也对自己一个台阶，一点尊严，一个脸面。不至于可怜地腆着脸去求他们来上学。好像一个精神乞丐一样，可怜巴巴的去乞求他们，祈求自己的学生来接受她的教育。好像她是一个饥饿得快死的人，想要向他们讨得吃口饭一样。那是绝对办不到的。
她好歹找到了一个道具，一个掩饰自己实质行动的，让自己的脸面藏在那个大红纸的后面。看上去还是鲜艳鲜红的。不至于掉色掉得连白色的底子也看不见了，只是一片灰暗的颜色。
于是，她骑着自行车来到供销社。购买了红纸墨汁和毛笔。她计算着每一家连大门和窑洞，差不多有三幅对联就够了，便购买了相应的红纸。
在乌黑寂静的窑洞里，她伏在炕桌上，尽可能一笔一画地，用楷体字抄录着毛主席诗词里边的对偶句：
四海翻腾云水怒，
五洲震荡风雷激。
雄关漫道真如铁，
而今漫步从头越。
喜看稻菽千重浪，
遍地英雄下夕烟。
为有牺牲多壮志，
敢教日月换新天。
她一笔一画地写着。尽量地把字写得端正一点，让这些没有文化的人能够看得懂。至少能让上了一个学期的那些罢了课的学生们能看得懂。尽管只上了不到两个学期的课。但他们孩子已经认了不少字。可他们为什么不让自己的孩子继续读下去呢？为什么呀？
她想起了自从到了这个村里。从掉到茅坑里爬出来，洗去脏了的衣服，到艰难地办学，找桌子，安凳子，刨药材，开辟水浇地，四处借书。所有的一切都为了让他们的孩子，能够成为一个有文化的人。可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呢？这是为什么呀？难道你们心中就装着一个魔鬼？就忍心这样对待一个无私地帮助你们给予你们的人吗？你们的良心难道让狗吃了吗？
她越想越悲哀，越想越痛苦。不听话的眼泪从眼眶里涌了出来，一滴一滴“吧嗒”、“吧嗒”地落在了鲜红的红纸上。把刚才写上的字也稀释了。墨汁在她的眼泪浸润下，那个英雄的“英”字，也变成了乌黑的一坨。
她赶紧抓起挂在墙上的毛巾擦干了眼泪。把那条报废了的对联，揉成一团扔到了地上。努力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就继续又慢慢地写了起来。
本来当天下午等墨汁干了以后她就能去给村民们送对联了。但她实在没有勇气去见他们，她一直在纠结着。直到第二天，她才痛下决心。先给没有罢课的李秋水和李成祥家送去。他们两家对她表达了感激。因为他们是李成阳的本家，自然是一体的。
她心怀忐忑地又走访了其他的人家。但出乎意料的是，家家都对她非常客气。用那粗瓷大碗，跟她倒了一碗开水。客气地用双手捧给她让她喝，恭恭敬敬地接下来她给他们送的对联，一连声地表达着对她的谢意，脸上充满了热情和感恩。这让她一度寒冷了的心，渐渐地变得温暖起来。但一说到让孩子上学，他们一个个就又表达出了一万个的不愿意。理由就是，家里边实在太忙了。孩子的学习也不怎么样，将来也读不成什么书的，白白浪费时间，还不如回家帮大人干活儿。学习生活技能，生产技能比读书强。因为反正读不读书都要回家干农活的。
当她问到一个非常核心的问题就是，既然你们这样想，为什么迟不罢课早不罢课，要到李成阳在县里边出席学毛著集积极分子代表大会回来以后，你们就罢课，就不让自己的孩子上学了。这是为什么？
最后所有的人都异口同声的回答着一个同一个理由：这就正好证明，在这个村子里只有人家李成阳才能念下书，才是读书的材料，才能成才。因为人家孩子脑子太好了。咱家的孩子全是笨蛋一个。人家要读书，将来能成才。我们读书什么也成不了，什么用也没有。所以，只能让人家一个人去读了。但愿人家将来能够考上大学，成了专家教授。这是大家非常希望看到的。将来村里出了一个大学生，大家心里都高兴。因为自家的孩子太无能了，太傻了。只能让他们放弃学业。
这理由听上去是多么的充足，又多么的善良诚实。但她从他们的眼睛里，从他们的声气中，完全读出了是在说假话，满嘴的谎言。用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掩盖着他们嫉妒和仇恨的极其狭隘愚昧的心理。但她对他们无可奈何，只能假装听懂了，也认可了他们的想法。
最有戏剧性的就是，当她走进唯一有高大门楼的四类分子，李成阳的堂伯李仁山的家里时，他的孙女李莲花，那个应该叫李成阳叔叔的，竟然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泣着冲她说，她的爷爷天天闂她打她，逼着她去上学，可是她就是不想上学。她觉得自己年龄太大，什么也听不懂。还不如回家来喂猪拔草，挖药材还能贴补家用。你要吷打就吷打我吧，跟我爷爷没关系。
表演，你就好好的表演吧。你不用上学了，可以到电影学院表演系去当演员了。
她心里想。
显然这是他们家养的双簧。在这件事情上，谁家都不怕，谁家的底气都很硬。只有李仁山他怕，因为他是管制分子。上级甚至时刻都可以借此来收拾他，所以只能让他的孙女来背黑锅。
这很出乎她的意料。这么一件上学还是不上学的事情，居然上升到政治的高度了。居然大费周折，演出了这么一出。可能还有剧本的，不然这个孩子就不会表演得这么到位了。
这也让她彻底死了心。村民们这是铁了心，不让他们的孩子上学了。而且完全就是统一商量统一口径，要坚决落实的。谁要妥协了，谁就是他们的叛徒。而且居然还要用演戏来掩饰自己，来弄倒她这个一心一意想办好学校的老师。可见完全就是泰山压顶也不反悔的。她这个柔弱女子。岂能奈何得了他们。
由此可见，这半个月来他们早就一直在酝酿着，商量着。经过了反复的论证和推敲，最后达成了共识，变成了坚决的统一行动。完全就是有计划，有纲领，有组织的行动。她一个弱女子，一个外来户和一个少不更事的小孩子。如何能对抗得了几十号人的统一行动？他们师生两个绝对不是人家的对手。但这是为什么？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她心中有一万个为什么。但谁也给不了她答案。只有上帝知道。但上帝不知道藏在天空中的哪朵云彩里边，永远不会面见她给她答案的。
平衡，是一种极其强大的的力量。是什么原因？让那些淳朴善良温和谦逊，老实憨厚的村民们，一下子变得这样冷酷自私，甚至有些蛮不讲理？就是因为她的到来，她一手培养起来的那个叫李成阳的小孩子，打破了这里千百年来所形成的平衡的生活氛围。而平衡的源泉之唯一基础，就是平均。因为平均而平衡，因为平衡而平和。因为平和而产生了淳朴的文明。几百年几千年就这样过来了。没有地主富农，也没有贫农雇农。谁要打破了平衡，谁就是大家共同的敌人。就会视若寇仇，同仇敌忾。后边的一切就全都没有了。
所以孔子说，人不患贫而患不均。完全就是至理名言。
作为老师的她和她一手培养起来的孩子，无疑成了村里土改时候的地主和土豪。他们的发达和走红，不引起大家的仇恨也不可能。因为他们太另类了，太特殊了。三千年来平衡的天平，被他们一脚踩得一头高一头低。那被踩到最底下的众多的人，不得不昂起头，用羡慕嫉妒恨的眼睛，看着天平的另一头的，一个大人和一个孩子，高高地站在半空中。大家不得不把他们揪下来扯到地上，从而达到一种新的平衡。不然的话，那心里怎么能平静下来呢？
相信这个村里如果有地主和富农，如果遇到当年的土改。他们中间的无数人都是积极分子。绝对不会像她现在看到的一样善良，诚实，淳朴。而是一个个会变得凶神恶煞，冷酷残忍。把人家的财产抢走，把他们的家人打死打残，把所有的东西都据为己有，这是完全有可能的。因为面对上学这样一个非常微不足道的小事，他们都做得如此之绝。如果面对那令人垂涎欲滴的财产，他们完全会奋不顾身的。
几千年的人类历史上，那些跟着举事带头的人冲锋陷阵，奋不顾身，跟着他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人。恰恰有很多都是平时那些老实憨厚诚实善良的人。因为他们以为只要把平衡再次打破，就能得到他们所渴望和期待的一切。
她就像是费尽心机，夙兴夜寐，用尽全力打造了一个精美的瓷瓶。虽然不至于价值连城，成为文物。但也是敝帚自珍，珍惜备至。但突然间被无数的人抬起一只只粗暴的脚，无情地把它踢碎了。而最为悲哀的是打碎这只瓷瓶的人，恰恰是她精心制作出来准备奉献给他们的人。
人类最悲哀，最让人痛苦绝望的，并不一定全是因为挫折。而是因为全心全意的为着别人爱着别人，而被爱的那些人，不仅坚决拒绝，还肆意诋毁，甚至无情地毁灭这种最真诚的爱。作为当事人，除了伤心欲绝，痛苦不堪，还能有别的美好的情绪和感受吗？
她只能恍惚惆怅，无可奈何地回到了学校里，面对着空空荡荡的乌黑的窑洞，和作为课桌的一扇扇空着的门板。
她感觉到自己真的要崩溃了，无论如何也坚守不住她心灵的阵地了。尽管她从小到大一直都以坚强自居。
她的诚实善良努力，她的奋发向上，刻苦用功，她的一腔时时刻刻准备献给别人的的热血，十几天，仅仅十几天就化成乌有，连影子也没有留下来了。
一想到这些，她悲从中来，一个人孤零零地伏在炕桌上痛哭了起来。多少天来积压了许久的眼泪，终于憋不住了。像决了堤的河水喷涌而出，哗哗地流淌着，打湿个那只陈旧的小炕桌。她的两只肩膀一上一下地抖动着抽搐着，几乎浑身都在颤抖。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的软弱。她觉得自己是那么的孤独、孱弱，可怜和无助。像一个没娘的孩子，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不知道要飘向何处？她乌黑的头发随着她的啜泣，一颤一颤地，给她无助的眼泪打着节拍。
她尽量的压低着声音，不让她软弱的可怜的声音发出来，让这个世界听见。但哽咽啜泣的声音，还是压抑不住地发了出来。把隔壁给她和她的学校闯了祸的李成阳吸引了过来。他轻轻地推开门，看到了伏在桌子上啜泣着的老师，他的眼泪也一下子就涌了出来。用发颤的声音说了一句，老师……就什么话也说不下去了。
李崇义抬起头，看到满脸泪痕的李成阳，站在炕沿边。她一下转过身来，像捡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紧紧地把李成阳的小脑袋，抱在她的怀里。李成阳也用双手轻轻地扶着她的双臂。师生俩抱头痛哭。两个人长期压抑的泪水，被无数舌上龙泉之刀，伤得伤痕累累的破碎了的心，一下子被划开了一道深深的口子，不听话的眼泪和难以抑制的哀哭声，终于在这个黑黢黢的窑洞里边爆发了出来，难以遏制，无可阻拦。
张大妈听到隔壁的哭声，也赶紧走了过来。她看到自己的孩子和她的老师抱在一起哭。她自己也忍不住，眼睛里的眼泪，像罐子里倒豆子一样，一颗颗扑簌簌地滚落了下来。
但她还是强忍着悲伤，轻轻地拍着李老师的肩膀说，李老师啊，你可千万不要伤心啊。哭坏了身子可是自己的。你不担心自己，你就不怕你妈你爸，你的男人担心你吗？你们将来还要有孩子。哭坏了身子，可是会影响孩子的。千万听我的一句话，学校办不下去了，就办不下去了。这不是你的错。是乡下人，心眼太小了，太憨了。可是这样的人太多了。我们一条鱼挡不住九江的水，顺其自然吧。有什么饭就吃什么饭吧，不要老是要想自己想要吃的那碗饭。只要咱自己过得好，就不要替别人操闲心了。可我是能理解你的。你跟孩子他爸是一个个性。好像你们那一辈子就是一家人，想的说的做的都一样。但人家他爸比你运气好啊，人家找到了好单位。可这是没办法的。要相信命运，相信运气的。
李崇义听着大妈的一番话，渐渐地平复下来自己的心情。她松开手，拍了拍李成阳的脑袋，也让他不要这样悲伤。
李成阳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说，老师，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是我害了你。我背了那么多的语录，把咱们学校也背垮了。让你这么伤心。
不不，李崇义拿毛巾把自己脸上的眼泪擦了擦，又擦着李成阳脸上的眼泪说，你是最无辜的，你是个好孩子。尽管他们都嫉妒你。但他们不得不承认，你就是比他们的孩子学习好，将来一定能成才的。不要担心，你没有错。不管什么时候，努力学习，永远没有错。错的只是反对学习的人。有时候多数人都说的话不一定是对的。而少数人说的话做的事，才是正确的。你比他们都对都正确。错在他们而不是你自己，一点也不要责备自己了。
她非常担心这件事毁了这个孩子。因为他是一株小树苗，还没有见过风雨经过世面，就遭受这样的打击和挫折。她这个大人当老师的都难以抵挡，而这个孩子所承担的痛苦要比自己多得多。这样一想，她自己的心境也慢慢平和下来了。还有一个小不点跟她承受着一样的痛苦。更重要的是她肚子里还有一个小不点。如果不是大妈提醒，她就这样颓废下去，伤心绝望。不仅会影响到眼前的这个孩子，更会影响到自己肚子里还没有出生的孩子的。
也许这就是命运吧。因为刚来到这个村里，就给了她一个下马威。现在想起来，那完全就是不吉之兆。因为那个土块为什么迟不塌早不塌，只等着她到来。她一来到这个村里就塌了下去。把茅坑的挡板砸碎，让自己掉进茅坑里去。也许从那天起就决定了她今天的命运吧。
要相信那无所不在，无时不有的命运。它在时时刻刻地在主宰着我们的一切，只是我们看不见他那无形的巨大的手而已。
李崇义啊，李崇义。她对自己说，你除了坚强，除了勇敢地面对。什么也不能想，什么话也不能说，什么事也不能做。虽然她自己一定要表现得坚强。但还是无奈的把这件事对自己的丈夫蓝天说了。尽管他帮不上什么忙。但他是她的大哥她的丈夫。关键时刻是能给她以精神力量和支柱的。
他望着满脸泪痕的妻子，并没有多说。只说了一句，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你天生就是一个强者，就是一个平民巾帼。而一个真正的强者，既要赢得起，更要输得起。而能输得起的人，要比赢得起的人，更能体现出她强者的风度来。
响鼓不用重锤敲。她看着蓝天坚毅的面孔，和坚强的充满着鼓励的眼睛，认真而坚决地点了点头。自己抹干了脸上的泪痕，再次回到了学校。
放寒假了。她依然按部就班地给仅有的三个学生布置了家庭作业，就回到了城里自己的家。等到过年的时候，她和丈夫一起回到了他们的老家，去看望双方的父母，和他们一起过春节。
她并没有把自己现在的情况告诉自己的父母。她觉得她还是有希望的。也许孩子们能过上一年，加上一岁。能够有了属于自己的头脑，有了自己的判断。就可能会回到正确的轨道上来，重新回到学校学习。
然而，等到第二年开学。仍旧是三个学生。李成阳的本家。她把新课本也领了回来。按照座位，把每个同学的课本放在他们面前的的桌子上，期待着奇迹的出现。她还是耐心地又等了一个月。她知道这种等待永远不会有希望了，便平静地接受了现实。
她找到会计，把仅剩的35块5毛钱的，学校办公经费，交给他上到账面上。把自己的书给了李成阳。拍拍他的脑袋说，你是个好孩子。天生就是读书的材料，到城里找你爸去吧。坏事会变好事的。这个贫穷落后偏僻的学校垮掉了，你自己才能到城里更好的学校去上学。让你爸把你转到城里去，好好努力地读书。老师相信你一定能够读得比蓝老师的学历还要高。你能办到吗？
一定的老师。他接过老师送给他的书，认真地点点头说。
她又把自己家里剩下的米面油和各种调料所有的东西，以及脸盆暖瓶全部送给张大妈。把自己的铺盖捆绑在自行车上，走上了村口。
她的三个学生，依依不舍地一直陪着她，走过长长的村路，来到村庄和公路的交接处。
尽管大家商量好不许哭。但三个孩子看着也许是永别了的他们的老师，一个个哭成了泪人。
正在准备上车的李老师，不得不把车子停住。一个一个地摸着他们的头，安慰着他们。自己强忍着泪水，赶紧跨上自行车，沿着公路朝城里走去，向着一望无际的漠漠黄土走去。
孩子们定定地站着，像三只泥塑木雕，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渐行渐远。突然间有两辆汽车，风驰电掣般从后边驶来，从骑着自行车的老师身边驶过。黄土公路上顿时扬起了滚滚的黄尘，漫天遍野。一下子把骑车急驶的李崇义的背影和她骑着的自行车，淹没在滚滚黄尘中，连一点影子也没有留下。
她的未来在哪里？有谁能知道呢？上苍无所不在无时不有，用一只无影无形的大手，紧紧地攥着每个人的脖子，随时要把你拖到无法预见的远方。
因为谁也不可能完全靠自己的力量安排自己的生活的。但一个人只要有向上和向善的精神，就不可能找不到自己完美的归宿的。在这一点上她永远充满着自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