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这块土地上人与人的关系,很像受过重伤之后的身躯上重新生长出来的毛细血管,让人猜不到这液体会流到哪里,而谷青林和李建中的关系是通往心脏的动脉,是电闪雷鸣、刀砍火烧都无可奈何的关系,谁若是得罪了谷青林,那就是与李建中结下了杀父之仇的。
从村里的老辈份上来算,李建中原是与谷青林的父亲谷长明兄弟相称,等到谷青林成家之后,他又与谷青林兄弟相称了。虽然他比谷青林年长近十岁,可他总是像崇拜偶像一样捧着这个被他亲切称为“林子”的人。
在看了很多演义的太后、皇帝的电视剧之后,常胜的人突发灵感,于是背地里,李建中又多了一个称号“大内总管”。
原来在李建中眼中,根本就没有方老歪的位置,他认为在这里连放屁都没有他的份,可不能让他坏了王法。这一日,李建中又在县城里下了馆子,因为喝了点酒,所以,就显得更加理智和清醒。酒精作用在他的脸上,让他的脸看起来不仅红了,而且有了关于猴屁股的联想。回到家,他本打算好好睡上一觉,却总觉得有件很重要的事情没做。于是,他从厨房里找出那把因为潮湿而锈迹斑斑的杀猪刀,在水缸沿蹭了两下,用裤带别住。外面用衣服一挡,已经什么也看不出来了。他晃晃荡荡地来到村西头方老歪家,丝毫没有估计那只小狗的杀伤力,在一阵仇恨的狂吠中推开了老歪家的大门。“老歪……老歪……在家没?”看到老歪两口儿喜颠颠地迎出来,有三分酒意的李建中顿时现出十二分的醉态。李建中径直坐到炕头上,只一蹬一甩,两只鞋便都已在门外了,他看似不经意地将衣襟向外一摆,闪出那柄杀猪刀。老歪媳妇心猛的一缩,将老歪叫到厨房间耳语一阵,老歪便匆忙地从后窗跳了出去,向北面的山脚奔去。老歪媳妇迅速退到仓房的一角,仍然能听到李建中在炕头大声的叫嚷,整个院子一下子静了下来,怒斥冲击着房屋的墙壁,又引发外面狗持久的对唱。“老歪--老歪--你说,你道是说说看,是谁告了谷书记,林子给咱村做了那些个好事,别人谁能办到,都是狼心狗肺呀,还他妈的告他,老歪…老歪,躲哪去了?你告诉我,到底是谁告的,今天,我就用这把刀捅了他,老歪…,你怎么他妈的像个娘们呢?快出来。”
李建中在老歪家里热烈而近乎疯狂的演出着独角戏。台词中有坚持真理的质问,也有明火执仗的威胁,过了大约二十分钟,方正抡着镐头,和他那拎着镰刀的姐夫李正顺抢在老歪前呼啸着冲了回来,吓得那狗低眉顺眼地徘徊在狗窝边,透过窗户,李建中真切地看到他们杀气腾腾的身影,忙不迭地蹿到地上穿鞋,刚刚挂上一只,另一只还在手中,二人已经进屋了。此时的方正凶神恶煞一般,每一个字都似惊雷炸响。“李建中,你到我家干什么来了?谁让你来的?谁请你来的?今天,你想咋的?”原本方正每次见到李建中都会叫一声“二叔”的,今天,直呼其名,李建中已并不意外了,他已经意识到自己从此再不是方正的二叔。方正也不再是那个可以爱搭不理的憨小子了。李建中一边穿上另一只鞋,一边拽了拽自己的衣服,将身体包得跟粽子一样。既而,换上一脸笑容:“大侄,我说大侄,别听人家瞎说,我是想来找你爸喝几盅的。二叔为人你还不知道吗?”他咽了口唾沫,似乎说到了什么美味,又接着说“我喊了半天,不知道你爸没在家,那就改天再来请吧。”说着,李建中朝外就走,方正和李正顺仍然紧握着各自的兵刃,“我爸从来不喝酒,你不知道吗?如果没事赶快走,我妈看见喝酒的人闹心。”李建中满脸的笑伸展得七扭八歪,一副明星的表情。他知道看现在的架势,他也只有就坡下驴了,不然,不知道要摔个什么模样呢。“啊……啊……有工夫家坐去。 ”
已经五十出头的李建中感觉自己从来没有吃过败仗,甚至没有感到过害怕,今天,他真的是害怕了,他几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害怕,他几乎是没有办法接受自己不复当年之勇的事实。无边天地里的清风让他清醒了,他意识到这个时代已经不属于自己了。其实也从来没属于过他,作为一个跑龙套的,多年来,他不过是台上的看客罢了。然而李建中从来就不会轻视自己,他想到只要敌人还在,斗争就不可能结束,但是一切斗争的手段都必须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