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青林很欣赏发言的那个青年,就像他欣赏自己一样,他是习惯了在别人面前发号施令的。尽管常胜村只是一座小庙,但他这尊神的威风可是绝对的至高无上,绝对的金口玉言,这就足够了。他特别看不起那种人——自己说了话,别人只当是他放了个屁,这种人活得太没意思。人活着就一定要有发言权。从那三人的谈话中,谷青林知道,四十来岁的那个人原来是本县钢厂的车间主任,后来,企业改制,“钢饭碗”没有了,他还在原车间工作,但是,从本质上说,现在,他不过就是个打工仔而已。另外两个年轻的都是刚到公司工作不久的大学生,也都很不如意。被他们明里暗里咒骂的是本县知名的青年企业家,应该说是最知名的——改革的先锋。对这个胡总经理,谷青林只是闻名,缘悭一面。今晚,在小店酒桌旁的牢骚太稀松平常了,好象在晚上出来喝酒的人,都怀揣一颗不服不忿不平之心,没有一个不发牢骚的,骂爹,骂娘,骂爷爷,骂奶奶,骂八辈祖宗的都有。好象这些人生来就是为了挨骂的。
谷青林走出小吃部时,那三个人的酒意正浓,他们可能已经不知道那酒该用嘴喝,还是用鼻子或者用脸喝了,也许知道该用嘴来喝,却是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在自己的脸上找到嘴了。小吃部的老板又急又气却是毫无办法。对这种当地特产——酒蒙子,谁都没招儿。
我们从小时候,就知道,种子的力量是无穷的,哪怕是一颗不太完美的种子或者老天并不真心喜欢的种子,它依然会焕发出力量的,因为,总有真理做它坚实的后盾。谷青林昨天那诚惶诚恐的心情就是一颗残疾的种子,他的好奇心得到了极大的补偿,睿智的抱负正在默默闪现金光。
世上的伟大与卑小者都是相对而言的,伟大者站在更伟大者脚下时卑微如尘。卑小者横在更为卑小者面前时气壮如山。谷青林的生命常态就是在伟大和卑小之间不断地转换。他总是以一个将军的形象呈现于常胜村晨时烟霭之中。这将军只是由小将军而成为大将军的,根本没有任何战败的历史记录。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谷青林遵照古人的训诫做好了前面的工作,下面他要做的是静静等待好的结果发生。
谷青林开启家门的一瞬间,月光紧随,王小环的那一双单眼皮的大眼睛,从丈夫风尘仆仆的倦意里,竟然找到了连谷青林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胜利征兆的蛛丝马迹。然后,王小环凭她极其有限的想象力证明着一切都如前愿,并且以夸张式的庆祝动作迎接丈夫和这个看来不凡的夜晚。嘴上保持张开的模式,让人很容易就可以看到心都要从嗓子眼窜出来。
谷青林在妻子那一贯布满机关的脸上,找到了很令自己吃惊的得意。他曾经很多次确信,王小环所展示出的就是所谓“智慧”的东西。说实话,他离不开女人,但从情感上并从不景仰女人:小聪明、小把戏,可就是这些小小的蜜蜂为谷青林的生活酿出了甜蜜。他觉得在常胜村,老婆王小环在这些大姑娘小媳妇当中,算得上是出类拔萃的。她的说话、做事,在很多时候都是对的,谷青林曾经很理性地分析,很客观地假设和对比,结果是:他能把常胜村管理成这样,能这么有面子,王小环功不可没。
此刻,谷青林是迷茫的,他很希望听到王小环为他细细道来——这飘忽左右、若即若离、形态迷离、吉凶难卜的事态。王小环充分认识到了自己的优越:“现在的事你还不明白吗?以前是现喂鸡不下蛋,那是为啥?要么是饲料不合胃口,要么是鸡没胆量吃,现在,可是不一样了,现喂鸡就能下蛋,随喂随下,鸡的胆子都有老虎胆子那么大”,这样的话是谷青林的发声器官无论如何也制造不出来的。因此,以这种格调讲出来的话都被他视为真理,他的细细地揣摩言语之中的滋味。王小环继续“照你这么说,王书记正在向副县长的位子努力,这时你去,就一定能行,咱们把他当成救命星,他还当咱们是及时雨呢,现在领导向上走,就像轮船要进大海一样,要有足够的油,就是钱,还要有足够的水,就是政绩呀。谁也不必去想在这屋子里,老百姓是笑是哭,只要这屋子挂上活动中心的牌子就行了。这就是政绩了。咱们这又送油又送水,他还不屁颠的,不表态,那都是装犊子呢。”很显然,王小环后面说话的风格已经从那条谷青林崇拜的道上偏下来了。可是,其中的逻辑推理和总结归纳,他是不得不接受的。对,她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