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举在零星稀疏的掌声里结束了。村民们力气是不缺的,拿惯了锹镐是双手不太习惯鼓掌,多数人还是有些羞涩的,他们似乎都认为那是文化人该干的事。
每个人如期获得了十元的补助,都像胜利者一般洋洋凯旋,农民的哲学又一次胜利了,谷青河在竞选之前就许诺只要投他大哥一票给二十元,十元在发选票的时候已经送上,事后的十元保全了谷家的信誉。只要是有收入,哪怕一分钱也好哇。又不必经风冒雨。总得有人去当这个书记吧?反正不会是我,谁当不是当呢?
五年,又一个五年,想到在这五年,自己又可以呼风唤雨,谷青林像一个得胜的将军。犒赏三军的酒真美!庆功宴上所有的人都争相邀功请赏,棚顶的灯被众人一遍遍指来指去。很多谷青林已经知道的事情又被重新讲述一遍,更多谷青林没有听说的事情在他们的口中也真的发生了,无所谓,管他呢,反正权力已经确定又一次牢牢地握在自己手中了。
第二天清早,酒香散尽,在自认为已是头脑最清醒的时候,谷青林要对这次选举的所有细节进行复盘。这也是他多年的习惯。对发生过不久的事情的回忆说起来很容易,但是做起来也是很难的,但他有这样的耐心,而且他一直都有。那天,李三愣投票时,嘟嘟囔囔,满脸的不情愿,好象很亏的样子,好,你不是觉得亏了吗?反正,你爹马上就要盖房子了,等他上门时再说;李克顺在他竞选演讲时,一个劲儿偷着乐,看他那笑也不是什么好笑,肯定有内容,想必也是不服啊,那就走着瞧吧,迟早有一天会撞到我手里的;王大炮倒是没怎么,只是他那媳妇嘴太臭,也不论是谁,总是说,好象不说话舌头能上锈,一定得让大炮好好地管管她。自己打不得骂不得,以后可不能让她搅了局……再想一想,好象没有什么遗漏了,可总有种不太透亮的感觉,好象还有什么重要的没有记起。该到场的都到场了,几个叔伯和所有的兄弟都不少,为什么总感觉记忆上有个大大的缺口。谷青林整整想了一天,直到晚上,小儿子说要到大姑家和小弟玩的时候,他的眼睛突然一亮:可不是吗?那天,大妹夫宋金山就没去嘛,为啥没去?跟谁打招呼了?好象是说他妈过大寿,真的,假的?这不是反天了,没有我,还不知在哪块露天地找食儿呢?还给他妈过大寿,多大的事,狼心狗肺,必须让他知道,到底得听谁的。
我们必须承认,谷青林是个果断的人,更是一个眼里不容沙子的人。只要伤害过他的人,无论是谁,哪怕是自己的爹妈都一定要留神,这是他的原则,也是他从狼身上学到的东西。当天,谷青林就找到老爹,谷明理。就一句话:妹妹谷青华必须立刻搬家,离开自己的房子。其实这栋房子是谷明理建好了准备平分给三个儿子的,谷青林掌权后,背地里将产权转归自己的名下,父母在这大儿子面前简直成了儿女,大气不敢长出,只能听之任之,所以,如今,谷青林要求妹妹从自己家里搬走,从法律上说,是没有任何问题的。老爹不敢作怒,近乎哀求问道:“林子,我知道他们住你的房子挺麻烦的,就差在这吗?”“差的地方多了,他们住了多少年了,过年过节,连他一个酒瓶都没见过,要是租给别人,多少钱都有了。”老人无言了。他不敢在儿子面前提到钱字,自己的儿子,他知道,林子对钱的深厚感情,没礼就没理。老人太知道儿子说得出就做得到,为了脸面上能相对好过一点,他只能遵从儿子的命令了。最好,让女儿暗暗拿出些钱作为补偿。谷明理的阴谋和谷青林的阳谋都实现了,王小环还一再叮嘱公婆千万不要让小姑子四处宣扬此事,妹夫连房子都买不起,家里人知道就行了,可不能让外人见了笑话。
家庭内部的纷争如同喷发在即的火山,内地里热闹得开了锅,外面依然沉静如常。在一定的时间内,鲨鱼确实可以不顾一切,无论亲疏,将所有的鱼都纳为口粮,它有这个实力,但众叛亲离和死于心狱的结局是注定的。谷青华含着泪将三千元捧到谷明理手中,明理老人想自己哪里明礼呢?他感到自己的心里一股脑塞进了无数只拳头,一边捣一边搅,自己完全不能做主了,没有一点起跳的力量,好象碾在磨盘中,磨盘又有泰山之重。他清楚地意识到,此刻,他伸出了手,便丢掉了为人父母的尊严和公正,将刚从壕沟里滚爬着脱身的女儿一家推进更深的壕沟,那可能是万劫不复的深渊。亲情从今天起就无从谈起了,谷氏家族的历史可能从此走向难测的小路上。
在那段日子里,谷青华的表现大改,坐立不安,总是一副行色匆匆的样子,原本谨言慎行的她开始反复讲啊……“那年冬天特别冷,唉,简直……哥和嫂子刚刚结婚,我帮他们卖年货,天实在是太冷,手脚都冻裂了口子,不敢说呀,嫂子刚来,就怕不高兴,像宝儿一样哄着,伺候着,就到了今天这地步。还有那年……”这些事她可是对谁都没讲过的,直到被扫地出门。她认了,再也没有这样的哥嫂了,其实她也知道有没有这样的妹妹,哥嫂是无所谓的。宋金山倒是很坦然,似乎这场风波并没有将他卷入其中,他就是个旁观者。因为家穷,结了婚就要住进大山,没有出路,于是搬到岳父家,就住在河边的房子里,从本质上说,就是寄人篱下,所以这些年来,他的笑容就是在做梦的时候都长在脸上,醒来一团和气。现在篱下已经不许容身了,他也并不十分懊恼,只是他必须记住再也不必介绍自己是某某人的妹夫,如果必须加上前缀来介绍,就说是谷青华的丈夫吧,尽管这样的介绍可能会让听者更加困惑甚至生厌。他已经是很理亏了,因为自己的穷极无比,对妻子他抬不起头来,对于岳父母他也是从来没抬起过头的。对大舅子,头顶着最大的理亏,人家如何做,都只能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