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二嫂是我的二嫂,是我二哥的媳妇,叫柴倩。她在还没有跟我二哥结婚之前,我只知道她的名字。
我们两家是一个大队的。属于我们公社比较偏僻的生产队。两个的队住户不多,而且住得比较分散。平时来往不多,但都认识。她的年龄比我二哥小一岁,比我大14岁。我们家姓林,我二哥叫林沐。参军到部队,在部队入了党,提了干。有一天,她们家请来了一个50多岁的妇女——是她们队里的李大妈,远近有名的媒婆,上我们家来给我二哥提亲。我爸爸有些受宠若惊。女方家主动到男方家提亲,在我们当地是很少见的。如果有,那要么是女孩家里成份高了,如地、富、反、坏、右,女孩子没有人敢娶;要么就是女孩子有身体方面的原因或是其他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找个婆家嫁了算了。当然还有另一种情况,那就是男女双方两得如胶似漆,双方父母怎么反对也无济于事,尤其是女孩以死相威胁。柴倩可是县京剧团的演员,在县城里呆了几年后,不仅个子长高了,人也长漂亮了、端正了,打扮也让队里的姑娘媳妇们羡慕得不得了。尤其是左手腕上戴着块大桥牌的手表,在队里人面前总爱一甩左胳膊,抬起手腕像是在看时间。越是人多的时候,这个动作越多。不知她是在真看时间,还是想让别人注意她手腕上的那块闪闪发光的手表。我爸爸自豪地猜测,柴倩家里托人来提亲,一定是她们家看上了我二哥了。我二哥要模样有模样,要块头有块头,将近一米八的个子,帅气挺拔,走起路来虎虎生风。尤其是穿着那身四个口袋的黄色军装,腰间别着手枪的照片,还有就是右手握着手枪对着前方瞄准的照片,英姿飒爽,威风凛凛,年轻男子看了羡慕,怀春少女看了动情。我经常做梦就是穿着他的军装,背着他的手枪,去同学面前显摆。有一回,我真的偷偷穿着他挂在床头的军装,军装太大,把我整个人都罩住了,衣服拖到了地上,两只袖子也掉到了地面,我穿着的不是黄军装,而成了古代人所穿的长袍。但我依然喜滋滋地在屋里摆着手,大步地走来走去,两只袖子成了古装戏里的水袖摆来摆去,衣服的下摆也在地上拖来拖去。
媒婆上了门,我爸爸妈妈很是赞成。我二哥是军官了,当然要找个吃商品粮的媳妇,模样儿也不能差。
其实,我二哥跟柴倩熟得不能再熟了,上下生产队的,距离不过一公里,年龄相差一岁,上学时虽然不是同年级同班,但上学的路上几乎都是同路的,相互之间都知道对方姓氏名谁,只是因为性别关系,几乎没有说过话。我二哥是初中还差半年没有毕业就辍学在家了,三年后当兵的,柴倩也是初中还没有毕业,他爸爸利用在大队当贫协主任的便利,找到公社书记软磨硬泡弄了个指标给招进了县京剧团当了演员演上了样榜戏。演的是哪曲戏里的什么角色我不知道,但听说她给大队小学的学生们辅导过样榜戏演出。有人说她唱得好听。
二哥跟柴倩第一次见面我刚上小二年级。爸爸妈妈要我写了封信给二哥,说要他回来,有人给他介绍了对象,要他回来见见面,把亲事订下来。二哥回来了,与柴倩见了面,因为两人事先对对方心里都有数,见面只是过程。随后二哥就去了柴倩家里见了她的爸爸妈妈,就把亲事定下来了。结婚是在二哥二十五岁,柴倩二十四岁那年。当时,《婚姻法》虽然规定了男满二十二岁,女满二十岁就可以结婚,但全国上上下下都在提倡晚婚晚育,我二哥是军官,柴倩是京剧团演员,都是吃国家粮的,自然都自觉响应号召。他们结婚那年我十一岁。我一直没有弄明,我大姐比二哥大了四岁半,为什么二哥大了我十五岁呢?后来听我妈妈说,大姐下面生了个男孩,比二哥大一岁半,但在他三岁半的那年因为出水痘死了,二哥就是因为爸爸妈妈都叫习惯了就这样沿习至今,都叫他老二,我也就叫他二哥。
说到了大姐,当然就要说说大姐的了。只不过,大姐的这些事我也是后来听说的,因为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来到这个家里,更没有见到过大姐。
我见到大姐,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儿了。
她十七岁那年跟着生产队的社员一起去我们省西边一个偏僻的山区县里修铁路,住在当地生产队的一户姓廖的家里。这户人家有8口人,爷爷奶奶,爸爸妈妈,还有两个男孩两个女孩。大男孩比我大姐大两岁,小学没有毕业就在家干农活了。他们那里群山峻岭,交通不顺,成天云雾缭绕,遮天蔽日,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吃的基本上是玉米、土豆、红薯,很少见到大米和面粉,鱼和肉成为每个家庭最为奢侈的物品。日常用水也得要到老远的地方去挑,或者是用马车去拉。
大姐他们那年去修铁路是十月初去的,春节前回家。
生产队男女老少去了65个人,生产队长亲自带队。回来的那天天气已经很冷了,大家都穿起了棉衣棉裤。离开家几个月,要回家了,大家心里都很激动,归心似箭。有的头一晚上就把铺盖都捆好了,睡觉只是靠在铺盖圈上打盹。为了早点赶到火车站坐火车,天还没有亮大家就简单地吃过早饭出发了。生产队长带着大家赶到火车站清点人数要会计购票时,才发现我大姐不见了。是在住户家里走的时候没有跟大家一起走,还是在半道上走丢了,谁也不知道,也没有人注意。这下可把生产队长急得不行。他把会计叫过来,劈头盖脸的把他骂了一顿:“这回可怎么得了,把林家的大姑娘弄丢了,这老林家不得跟我们拼命!”生产队会计一脸委屈:“这怎么就怪我了?!我是来管帐的,又不是来管人的。这人不是归你管的吗?!”他的话把生产队长怼了回去。
生产队长无计可施,只好朝着大家喊:“你们有没有谁看到林巧珍?”
林巧珍是我大姐的名字。
这时,有两个比我大姐年龄稍大些的姑娘怯生生的来到队长身边,低声地对队长说:“她说她不回家了,就留下来,给廖大儿子做老婆了。”
“你说什么?”生产队长一脸惊讶,立即愤怒了,“你们这些死丫头,这不是要我的命吗?怎么不早点跟我说!”
生产队长带着大家回家后,马不停蹄地就到了我们家,跟我爸爸妈妈把大姐的事给他们详详细细说了一遍。当时我妈妈就气得大喊一声:“天啦!”差点晕了过去。我爸爸把一把木靠椅一下摔散了架,把生产队吓得倒退了几步,脸都僵住了。我二哥当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站在一边呆呆地看着,后来跑到外边躲了起来,像是怕爸爸妈妈要打他似的。
爸爸妈妈当时商量着要去大姐他们修铁路的住户家里把大姐绑回来。可是爸爸妈妈都没有出过远门,火车怎么坐,下了火车怎么走,一说起来心里都没有底。商量了好几天,又去问过队长怎么才能找那那户人家,最后还是没有拿准主意。当时,爸爸妈妈有要队长带着他们去找大姐的意思,但只放在心里,没有说出口。元宵节过了,爸爸妈妈收到了大姐的信,信很短,里面还有不少错别字——大姐只读了两年书,而且还经常因为要带二哥而不能到学校去——二哥念了半天才把大姐的信念完。信的大意是说那户人家姓廖,虽然家庭条件不好,但他们家人都好,对她挺好的,她嫁的大儿子对她特别好,他们家把她当成了自己姑娘。请爸爸妈妈放心。
爸爸妈妈当时气都不往一处来,哪里还放得了心。叫二哥给大姐回了封信,大意说:你再也不要踏进我们林家大门了,我们林家也没有你这样的女儿了。你要是敢回来,就打断你的腿。
自那以后,大姐再也没有回来,也从此没有了音信。而我见到大姐,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
我一直没有弄明白,我怎么比我二哥小了十五岁。按照时间来算,我妈妈差不多是在四十岁的时候生的我。这样的事情爸爸妈妈不说,我不可能去问。再说了,我当时还小,也还不懂事,没有去多想这些事儿。我上初中的时候,偶然一次听我一个女同学的妈妈说,我是我妈妈在医院里生的。那次我妈妈住了差不多十来天的医院吧。出院回来的时候,我就跟着妈妈和我爸爸回来了。但女同学的妈妈说:“这回他妈妈生他怎么没有看到大肚子呢?也从来没有听她说过怀孕了。”言下之意,没有看到我妈妈怀我挺个大肚子,突然之间就到医院里生下我来了。
世界上千奇百怪的事何止千万。没有看到大肚子我妈妈就生下了我这大小子。不管三七二十一,我不知不觉地一天天长大了。而且,爸爸妈妈,二哥、二嫂都很疼我。
还是说我二嫂吧。
柴倩跟我二哥结婚后,我自然就叫她二嫂了。二嫂跟我二哥结婚之前,我对她没有什么印象。因为我二哥当兵的缘故,每年也只有一次探亲假,她到我们家来,也是在我二哥探亲回来的时候来一次,住一个晚上,或是吃餐饭就走了。我二哥当然是以她为中心了。在没有跟她谈恋爱的时候回来探家,几乎都在家里,帮着爸爸妈妈干农活,看爸爸妈妈忙不过来就在家里帮着烧火做饭,洗衣服,砍柴,有时还下湖去捞鱼——二哥捞鱼的水平在我们村里很有名;或是到战友家里去看看复员回来的战友,给同他一样提干了的战友代着看看他们的父母、老婆、孩子。自打跟柴倩恋爱上了,家里就待得很少了。我当时在上学,跟他们见面的时候也不多,偶然碰到,也不敢正脸看二嫂。只知道她的脸好看,个子比我二哥矮一个头,只齐他的肩膀,爱穿红颜色的外套和高跟鞋,额头的刘海向里带卷儿,两根辫子长长的,差不多到了腰下边,特别美,走起路来一摆一摆的;长长的眼睛,笑起来很迷人;嘴唇红润,微微向上翘着,微微笑着的时候,两排整齐的牙齿洁白光亮。
二哥跟二嫂的喜酒是分两块办的。自己家的亲朋好友是在我们家里办的,当时提倡勤俭办婚礼,也只办了十来桌酒,生产队的一班年轻人是晚上来的,每人出五毛钱,买了一块像奖状一样大小的玻璃镜匾,里面是一对鸳鸯。镜子上面写着那些年轻人的名字。他们还买了一对开水瓶,两个脸盆——这就是当时农村喝酒随份子。二嫂单位那边也办了一餐酒。他们单位有食堂,单位人本来就不多,二三十个人,办了三桌。他们结婚的新房是剧团调配出来的一间十几平方的平房,是二嫂原来和她一起的三个同事合住的。二哥是军官,剧团的团长是部队文工团转业回来的,或许是有军人情结吧,在我二哥跟二嫂结婚前的半个月,他就把另外三个演员调到了其他演员住的房间里挤着住去了,而且还让办公室里弄来新石灰把房子里和门口都套了白,窗户也把破玻璃给换了,灯泡也把原来十五瓦的换成了二十五瓦的,房顶上还弄到了几片竹席子钉上了。
我没有去过二哥、二嫂他俩的新房,这些都是听妈妈说的。我住进二嫂家那是多年以后,准确地说,是在我上高二的新学期开始的。当时二哥还在部队,二嫂说二哥想转业回来,但部队要留他,准备提他当副营长。二哥找了团里首长,团首长狠狠批评了二哥。团首长原来是二哥连队的连长,可以说是一手把二哥培养提拔上去的,说二哥是个带兵的料子,军事过硬,有头脑,能吃苦,敢拼命。二哥挨了一顿批评后,不敢再提转业的事儿。接着又干了两年。又准备提他到另外一个营当营长的时候,他坚决不干了。这回团首长虽然还是狠狠地批评了他,但二哥决心已定,他把转业申请书双手递给首长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首长的办公室。首长虽然接了二哥的转业申请书,但还是把它压在了抽屉里。军令如山,二哥只能到另外一个营走马上任。但他去意已决,只要有机会就向他的老首长提出转业,两年后,老首长只好同意了他的转业申请。
二哥转业回来后安排在县交通局。那个年月对大家来说,部队军转干部转业安置,老转们考虑的不是多少工资,或是福利待遇,而是住房。当时交通局盖的新职工宿舍基本完工,二哥进了单位,又安排了个副局长的位置,自然就分了套房子,面积有一百来个平方,三室半一厅带厨房、厕所。在当时可是让人羡慕死了。二哥、二嫂只有一个儿子,叫毛毛,是结婚第二年生的,比我小十一岁。他们搬进了新房,我在县一中读高中。开始第一年我住在学校集体宿舍。高二新学年开学,二哥就跟二嫂商量,要我在他们家住,利于学习,又好照顾我的生活。二哥的还一个理由是辅导毛毛学习。
要我住他们家是二嫂跟我说的。我当然乐意了。住他们家,一是房子宽敞,二是吃喝不愁,三是洗澡方便——他们家的厕所大,虽然不像现在要么是热水器,要么是太阳能,四是还可以不用洗衣服。至于说辅导毛毛的学习,我住到他们家时,他才6岁,才上幼儿园大班呢。
说实话,至今我都时常想起二嫂那些年对我的好来。
我住进她们家之前,准确地说是我二哥在部队闹着要转业的那年开始,二嫂她们单位就没有什么演出任务了,单位说是进行改制,人员也开始分流了。县文化局下面原来有三个剧团:一个是京剧团,一个是楚剧团,还有一个戏剧团。二嫂是在京剧团,是最早改革的。她们分流的时候,县里给了她们优惠政策,县里拿出分流人员去向单位的名单来,她们各自去挑选。二嫂选择的是县人民医院。因为她将近三十岁了,没有进过卫校,更没有上过医科院校,不会打针,不会换药,当然只能搞行政,就进了医院的办公室。
二嫂所在的县医院包括护士在内有近800来个不同年龄层次的女性,当然是年轻的女护士居多。据有人在我二嫂边上拍马屁说,二嫂在她们800来个女士中间,最少也可以排在前十位。我没有到她们医院实地看过,没有办法评判。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我二嫂挺会保养和打扮自己的,或者说,这是她多年当演员的优势吧。她的穿着打扮总是那样恰到好处,圆圆的脸蛋,白白的皮肤,高高的鼻梁,甜甜的嘴巴。给人的第一感觉是有亲和力、亲近感,愿意跟她打交道,愿意跟她说话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