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10月下旬的一个周末,刚好那天我在家休息,毛毛和外婆一起出去买菜去了,我在家做卫生。
快近中午的时候,门外传来敲门声。我打开门,看到门外站着一个中年男子,个子比我略高,方额阔脸,眉毛浓密,眼珠外突,有股英武气儿。脚上的皮鞋铮亮。他一只手还提了不少的水果和其他的食品。我上下打量了一眼,觉得在哪里见过他,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我问:“你找谁?”
“我来看柴倩的。我是你二哥的战友。”他热情的伸过手来跟我握手。
“你是我二哥的战友?”我心里似乎还有疑惑。
“你二哥葬礼上我见过你的,你是他弟弟,是吧?我叫唐小宝。”他说着话,那双铮亮的皮鞋不由分说的已经迈进了屋里。
我赶快把他让了进来。
“你嫂子呢?”唐小宝把手里提的东西放在餐桌上,眼睛朝屋里不停地扫着,“你嫂子呢?她还好吧?听说她最近身体不太好。”
我指了指二嫂的睡房:“她在房里休息。你坐吧,我去叫她,看她愿不愿意出来。”
“等一会。”唐小宝把我拉到身边说,“你先给我介绍一下她的情况。”
我简要的给唐小宝讲了二嫂自从二哥去世后精神上出现的变化,并且还把前几天医院院长讲的让二嫂休息治病的情况也告诉了唐小宝。
唐小宝是跟我二哥一天去当兵的,是一个公社的战友,他们两新兵训练完了分在一个连队,晚我二哥半年也提了干,后来就在排长的位置上原地踏步了几年就转业到了地方,安排在县粮食局,在我二哥转业回来的那年,到下面乡里的一个粮管所当了所长,利用当时的政策漏洞,采取发票流动,粮食不动的方式,所长与所长之间做粮食生意发了财。随后就辞职出去自己办公司当上了老板。虽然做的不是什么大买卖,但也还算混得不错,属于不缺钱的那种。记得二哥曾经说到过这个人。三年前,唐小宝他家属得了乳腺癌,跑了多家大医院,花了七八十万,前年春节前还是走了。二哥他们战友为他家属去送了丧。
我给他倒了杯茶。他接过茶杯,端在手上,轻轻地走到二嫂的房间门口,我跟在他的身后。
“柴倩,你看我是谁?”唐小宝突然这样问二嫂。
二嫂听到声音,把头从《笑林》上抬起头。脸上没有多少表情,眼光有些发呆。稍停片刻说话了:“你是……你是……”
“二嫂,他是二哥的战友唐小宝。”我说。
“战友……二哥……”二嫂一下子激动了起来。她从床上迅速下到地上,冲到房门口一把抓住了唐小宝,“你还我的林沐,你们把林沐藏到哪里去了,你们把林沐藏到哪里去了!”
唐小宝被二嫂这突如其来的行为和样子吓着了,一时不知所措。
“二嫂,你冷静点,他是来看你的。他是二哥的战友,二哥不是他们藏直来了……走,我们到客厅里陪他坐一会。”我把二嫂哄小孩一样哄到了客厅坐下。她眼睛像钩子地望着唐小宝,唐小宝的眼睛却不敢直视二嫂。我去厨房里倒了杯温热的开水,又给她拿了一颗静镇药,再像哄孩子一样,让她把药吞了下去。
我们三个都静静地坐着,谁也不说话。我和唐小宝都在等着二嫂服下去的镇静药起作用。正在这时,毛毛和他外婆提着菜回来了。唐小宝看到毛毛,立即站起来走过去想摸摸的头,但他把头一摆就钻进了自己的房里不再出来了。大妈正准备烧火做饭,唐小宝说:“大妈,你不烧火了,中午我请你们出去吃饭。”
我说:“家里有菜,就在家里吃点便饭。”
“这个你就不管了,我们一起出去吃。”他看了看二嫂。二嫂从面部表情看,心情已经平静了下来。
“嫂子,我们一起出去吃饭,我请客。”唐小宝小心翼翼地对二嫂说。
“你请我们吃饭,那好啊。走,我们一起吃饭去。”二嫂主动站了起来,走进房间换衣服去了。
我站在客厅里与唐小宝对视着,摇着头。
中午吃过饭,唐小宝又到家里坐了一会,喝了一杯茶,告辞出门之前,他从腰包里拿出一匝炒票递给我,说:“这是一万块钱,留着给你嫂子看病,买点营养品补补身体。我会经常来看她的。”
我没有拒绝,代替二嫂收下了,并代二嫂表达了谢意。
我送唐小宝到楼下,他的奥迪小车停在那里。我正准备跟他握手告别,他突然对我说:“老三,我今天来是有个想法,在家里的时候一直没有说,现在想告诉你,就是我想跟你二嫂一起生活,我来照顾她。”
我像晴天遭到了雷击,脑子一片空白。他见我呆呆地站着看着他,补充说:“我是真心的。她现在这个状况需要有人照顾。我跟你二哥是好战友,好兄弟,我们曾经患难与共过,我想在这个时候由我来照顾她是合适的。”
“你,你,你……你再说一遍。”我结巴起来。
“还没有听明白吗?”唐小宝像是有些不耐烦。
“我听明白了你的话,但没有明白你的意思。”
“你是什么意思?”
“我是什么意思你难道不明白吗?”
“你们能照顾得了她吗?你能够照顾好他吗?”
“这个不需要你怀疑。我有能力照顾她,我会照顾好她。”我不知道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是哪来的敢气。
唐小宝看着我摇了摇头,正准备坐进驾驶室。
“唐哥,你等一会,我上去把钱拿给你。”我此时此刻感觉到他拿那钱有些不怀好意,包藏祸心,必须退还给他。
等我再次下楼来时,唐小宝的车已经不见了。我右手拿着那匝钱在左手掌上“啪啪啪”的摔打了几下,转身回到家里。
毛毛拿着《脑筋急转》跟她妈妈坐在一起看着读着。我站在一边观察。二嫂似乎很是认真,有时候还会“哈哈哈”笑一笑。唐小宝走的时候,她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并不像以前那样,总是要把客人送到楼下,甚至是送到院子外,让客人走得看不见了才回家。
我回到家里,只能把唐小宝在外面跟我说的话放在肚子里。唐小宝或许说的是心里话。但我想,就二嫂目前的情况,不管他唐小宝安的是什么心,她让一个外人去照顾是不合时宜的,我无论如何也放心不下。再说了,我二哥才走几个月,他一个男人去照顾她,这很有点趁人之危的味道。这个事的决定权在二嫂。而她此时此刻显然是不能决定任何事情的。
星期五下午,我跟二嫂她们院长打了个电话,请他帮忙安排一辆车,我想陪着二嫂去省人民医院给她做个检查。院长说话算数,不仅派了车,而且还安排了医院神经科的一名副主任陪着一起去,因为副主任跟省人民医院神经外科的医生们很熟,他曾经在那里进修过一年时间。二嫂的检查结果还算不错,医生开了些药。我又陪着她去了心理咨询科,请心理咨询医生跟她进行了心理咨询。心理咨询医生出来后跟我们说,精神上虽然有些毛病,但通过药物治疗,食物治疗,心理治疗就会慢慢的好起来。平时多吃水果,蔬菜,多吃粗食,适当进行一些锻炼,一定要注意,千万不要让她再受到刺激。
早上有我的自习课,下完自习回到办公室准备去学校食堂过早,夏妮娜提着早点来到我跟前:“给你买的牛肉粉。对面买的。”
“我……”我望着她扑闪扑闪、灵动迷人的眼睛,没有拒绝,伸手接了过来,“谢谢!”
她很幸福的样子,转过身闪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正吃着早餐,突然从夏妮娜她们办公室传来争吵声。
接着声音越来越大,声音越来越嘈杂,像是还有桌椅的碰撞声。我立即放下筷子跑到她们办公室门口。只见一个戴着墨镜,穿着一身牛仔服的中年男子指着一个中年女老师在凶巴巴的骂着,边上还有个女的更是一次一次地要冲过去打那个女老师,但被其他老师拦住了。门口已经站了不少老师,有几个男老师拦在那个男子前边,几个女老师拦在那个女子的前边。但他俩情绪非常激动,嘴里不停地骂着:“你们这是什么狗屁学校,是怎么管学生,教学生的……你们还人民教师,呸……狗屁不是……我孩子在学校出了事,我就找你们老师,你们得负责。我要找你们校长,看你们怎么解决……你们这些狗屁老师,乌龟王八蛋……”
我低声地问站在我身边的一个中年女老师:“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个三年级女学生的家长,女孩子跟她初中时的一个男孩子鬼上了,肚子都大了。”
“啊,有这种事?”我大吃一惊。
正在这时,只见那男子冲开拦着他的几个女老师,拿起办公桌上一把教学用的三角尺朝女老师的头上砸去,一下、两下……女老师的头上立刻冒出了鲜血,他的手再次举了起来,里面的几个老师一下子被男子的举动吓住了,没有人再敢靠近他。我见状,迅速冲了上去,随手从办公桌上拿走一把教学用的木制圆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男子即将再次砸下去的手臂上打了下去。只听男子“唉哟”一声,三角尺掉在了地上。这时学校的保安赶了上来,把男子和女子带到了保卫科。120、110的车辆几乎是同时到的。那个被男子打破了头的女老师上了医院救护车,而我和那被我打了一下的男子和他老婆被警车带到了派出所。
我做完笔录回到了学校。办公室的老师团团把我围着,我像是位从战场上凯旋归来的英雄。老师们说我那是见义勇为,要不是我那一下子,那个女老师还不知道要打成什么样子。有的老师说:“看不出来,个子不高,肚子还挺大的,在那样的时刻还挺冷静的。”
夏妮娜告诉我,那名被学生家长打伤的女老师在医院缝了4针,打了破伤风的针,开了三天的消炎针。学生家长——那个打伤女老师的男子,因为打伤他人,被处以行政拘留5天,并被要求赔偿女老师的医药费。这件事,一下子在县城里传得沸沸扬扬。传得沸沸扬扬的不是我的见义勇为和女老师被打伤了,而是高中女生与校外男子怀孕了。
经过这件事,我忽然觉得,这当老师也不容易了。不仅要管学生的学习,而且还要管他们的生活和行为,在很大程度上老师要履行父母亲的责任。家长——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一大家子人可能只管一个孩子,而老师,一个班就是七八十个孩子,都得管,管得过来吗?
我原以为老师教书是一件很单纯的事儿,上课下课,改作业、改卷子,现在看来,还挺复杂的。你得每天注意他做什么,甚至是想什么。这是多难的事儿。说起来学校是教书育人的地方,现在的学校教书和育人成了两张皮。强调和重视教书的多,重视育人的少。正是如此,才会有这样的事儿和我上大学时看到的由师生恋,最后出现的学生自杀的事儿。
那天中午,夏妮娜特地约我到学校马路对面的超市里给我买了一箱牛奶和一大包零食,说是给我见义勇为行为的奖励。
夏妮娜对我的好,我心存感激。她特别的细心。我和柳银好的时候——我总是想起柳银,花钱的事基本上是我的。但至今为止,我从来没有为夏妮娜花过钱。我跟夏妮娜,虽然谁也没有去明确某种关系,但我得承认,我真的是喜欢上了夏妮娜,在我的心底深处。只是当我看到二嫂现在的样子,我像是有种无法言表的责任感在包围着我、控制着我,把我从夏妮娜的身边推开。我在某种状态下,对于二嫂,似乎还不只是一种责任感,究竟还有什么,我一时还无法想明白。
前段时间那个到学校来打了老师的那个男子忽然带着一班人抬着花圈摆在了学校的大门口,把门堵上了。保安立即电话公安局,公安开了几车干警过来维持秩序。有的老师下到办公楼下去看究竟,我和夏妮娜站在走廊里打开走廊的玻璃窗朝大门外看。我问夏妮娜:“这是怎么回事?”“就是那天被打的卢老师班上那个女生她爸爸从公安局回去后打了她一顿,昨天下午女生跳到山边上的水库里淹死了。”夏妮娜说。
我心里好不是滋味。一个孩子长到18岁了,眼见就要高中毕业,要高考了,无论能否考上大学,至少作为父母,他们是完成任务了。现在可好,不仅在学校闹出了大笑话,而且还在被爸爸教育一顿后跳水自杀了。这对孩子的父母是多大的伤害,这与我大学时的那名研究生跳楼自杀又有什么两样。他们当然想不通,当然对学校有怨气。我作为老师,真的不知道这样的事,学校和老师应该负有怎样的责任,如何来这样的承担责任。
堵门的人闹腾了半天,公安干警最后把人全部带走了,学校师生的出入秩序才得以恢复。
听说学校给了死亡学生家长5万块钱的精神补偿费。5万块钱,何等的残酷。一个18岁的孩子,死了,5万块钱……
11月底的天气在几次寒潮过后已经很凉了。街道两旁的树上的绿叶在一夜大风过后,地面变得金黄。环卫人员不停地清扫着,但残枝败叶不管不顾、争先恐后地落到地面,像是不如此,就没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二嫂最近一些日子的精神状况似乎有了些好的变化。她嘴里虽然不时说些让人无法明白的话来,或还是把我当成二哥,偶尔叫一两句之外,从来不吵不闹,安安静静的,料理家务的时间也多了起来。只是二嫂她妈妈近几天总是感觉前胸后背胀疼,吃了些消炎药,效果还是不明显。我跟二嫂,带大妈去医院做下检查。因为她住在二嫂家里,我没有打电话告诉二嫂她爸爸和弟弟妹妹。
星期天我刚好休息,毛毛也在家。要毛毛看好她妈妈,我带着二嫂她妈妈去县医院检查。门诊医生开了几张检查单:一个B超,一个CT,还有一个心电图。结果显示,胆结石发炎了,石头挺大的,医生建议住院做手术。
我把需要做手术的事儿告诉了大妈。她不愿意。她说:“你二嫂现在这个样子,我又要住院,这个家谁来照顾?”
“近段时间二嫂好了一些,你这病也不能拖。我给你小女儿打个电话,要她过来招呼你住院,家里有我,你就放心。”我耐心地劝着。
大妈看着我,拿不定主意。
我说:“我不是跟你儿子一样吗?你把我当你儿子不就是了。”
她连连点头:“你比我儿子还孝顺。”
“那我就给你办住院手续,明天就住进来。”
“行,听你的。”
回到家里,我跟二嫂说了大妈的情况。
我告诉她妈妈要住院做胆囊切除手术时,她用眼睛呆呆地看着我,脸上的表情有些僵硬。她听完我的话,没有反对,也没有赞同。过了一会,她去了自己的房间,再出来时,手里拿了一匝钱递到我手上,说:“这是上回你二哥战友拿的那一万块钱,先去交住院费吧。”
我发现,她自从那天从省人民医院检查,吃了药后,情况在进一步好转,我跟她说大妈住院的事儿,她在安静的听着。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我发现她对我说的话似乎听得很认真。
第二天我请了半天假,将二嫂她妈妈送进医院住了下来,二嫂的小妹妹上午九点左右提了些自己的洗换衣服赶到了她妈妈的病房。我简单地交待了一下,要她中午还是回二姐家里去做饭吃,带着招呼一下二姐,在家里给她妈妈带饭去医院吃——医院周边的小摊子有吃的,但不卫生,也不合大妈的口味。我跟大妈管床的主治医生联系好了,定下了哪天动手术,就提前通知我,做手术的时候,我必须要到医院去守着。
我把大妈住院的事儿都安排妥当之后,还是不放心二嫂,又急着赶回家里,告诉她大妈住院的情况,也要告诉她一个人在家不能出门——二嫂自从精神上出现状况以来,还没有出现类似情况,何况现在有了好转,虽然显得多余,但我觉得,只有这样,我在学校才能安心。
我把大妈住院的情况告诉她后,她把手里的《脑筋急转弯》放在床头柜上,坐到床边,用眼睛望着我,说道:“你能过来陪我坐一会吗?”她说这话的时候,我感觉她的声音很平和、很冷静、很清醒。
我不敢拒绝。我怕一旦拒绝,将带来不可预知的后果。我慢慢走到她的床边,她挪了挪自己的屁股,是在给我让位置。
“我不坐,我就站着。”
“你坐吧。”她用手指着她身子左边的位置。
我靠近床外边的床头坐下。二嫂往我这边挪了挪。我见她穿着一套白底红花的睡衣,头发蓬松着,眼睛有些浮肿,嘴唇起了泡,脸上也有些红点点,精神不振……我心里一下子生出痛感和悲伤来。曾经是多好的一个人,多有爱心,多会体贴人,突如其来的悲痛把她击倒了,让她一下子变成了另一个人。
“老三,我好害怕,我一个人时候……你知道吗?”二嫂在说话的时候,眼泪挂在脸上,一会儿连成了泪流从脸蛋往下滴着。
我最初没有听明白她的吐词。但只是片刻,我意识到了,她正在跟我正常交流。我有种开心的感觉。
“你二哥突然走了,我好伤心……一个好好的家就这样没有了。你说我……我……我怎么办?毛毛还太小了!”二嫂哭出声来,泪水如雨。
此时此际,我不想劝她,我那次到省人民医院给二嫂检查时,神经科的医生就说过,对于受到突如其来打击而出现精神问题的人,让她尽情的喧泄,让压抑在心里的愤懑全都哭出来,甚至是喊出来,这样对改善她目前的状况是有好处的。医生称这叫“喧泄疗法”。虽然不是对每个人都适用,但只要他有了这种喧泄,就不要去制止。
她的身子不停地抖动着。我拿了条毛巾放到她手上。她忽然说:“你能理解我吗?”
“我能理解,我当然能理解!”
“我现在失去了你二哥,这个家就我跟毛毛了,毛毛还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我不知道今后怎么办。”
“不是还有我吗?”这句话一出口,我自己都有些吃惊。我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自己都没有去细想。
“你能管我一辈子吗?你会管我一辈子吗?”二嫂用满含泪水的眼睛望着我。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你说话呀!”二嫂又往我身边挪了挪,她的身子几乎挨着我的身子。我僵硬地坐着,不会动弹。
我脑子里飞速地转动着,但又似乎什么也没有想。一会儿一遍混乱,一会儿一遍空白。
她突然站起来,声音很严肃地说:“我和毛毛不需要你照顾了,你搬出去住吧!”
二嫂的这句话像是从遥远的天边飘来的,但又真真切切,有板有眼,字字千钧,压得我的耳膜发痛,脑子发胀,心里发慌。我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二嫂,无法相信这句话出自她的嘴里。
我愣怔了好一会才缓过劲来。我也站了起来,低着头对二嫂说:“你在休息(我跟她说话时,从来不敢说她病了),大妈又住院了,毛毛天天学习又紧张,你看这个时候我能搬出去住吗?”
“你放心,我和毛毛离开你什么都行!”
我突然意识到,是不是那个二哥的战友唐小宝在我上班的时候又来过了。我轻声地问道:“二嫂,是不是那个唐小宝来家里了?”
她抬起头望了我一眼,眼睛还是湿的:“他来干什么?
“啊……他没有来……就好。”我语句有些不连贯地回答她。
“你明天就搬走,出去租房子还是到学校找房子你自己安排。”
听二嫂的口气,几乎没有了商量的余地。但我还是不甘心,其实更多的是担心,当然也有责任。我二哥才走几个月,这一家子人现状是这个样子,我能撒手不管吗?我试探性地说:“大妈现在在住院,能不能等大妈出院了我再搬出去。再说了,你要我明天就搬出去,我一下子到哪里找得到房子。”
此时,我只能使用拖延战术,拖一天是一天,或许哪一天她就把这一页翻过了,我也就不用搬出去了。就是要搬,也要等她的病好了再搬。就是二哥活着,他应该也会支持我这样做的。
她用呆滞的目光上下打量了我一遍,坐回了床上,忽然又站起来,扑过来,抱住我。我被二嫂这突如其来的行为镇住了。但我立即做出了反应:“二嫂,你……你……你不要这样。我是老三,你是我嫂子……”
我听她喘着粗气,缓慢地松开了抱着我的手:“你说话要算数!”
“算数,一定算数!”我像逃生一样出了她的房门。
已是初冬了,马路上四处飘落着树叶,大多数人都穿上了厚外套、毛衣、薄棉衣等冬装。在去学校的路上,我思绪万千,心烦意乱。我在想,二嫂情绪出现了积极变化,这是好事,这是我和大家求之不得的。但她突然提出要我搬出去住,这有些不正常。这是为什么?我一时找不到答案。只能让时间来回答。
到了学校,我直接去了分管后勤的副校长办公室,之前我已曾跟他提出过搬到学校住的要求。这次二嫂已经说要我搬出来住,我自己之前又有这样的想法,已经向学校提出过相关要求,这次再提出来,当然就顺理成章了。
副校长答应给想办法调一间,要是暂时调不出来就先跟其他老师一起住一段时间再来调。
回办公室时,我路过夏妮娜她们办公室。她立即站起来在座椅后背拿了个塑料袋快步走了出来拦信了正要进办公室的我。她在走廊把塑料袋打开来,拿出一件男士夹克,说:“你试试,我给你买的,昨天专门去省城买的。”
“你……这……”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她已经把拉链拉开了,往我身上套。我只好顺着她。并说:“多少钱,我给钱你。”
“我送给你的。送的还要钱?!”她莞尔一笑,楚楚动人。
“那我也不该无功受禄啊。”
“在我面前你什么功都不需要就能受禄。”夏妮娜甜甜的说着,让我无不心动。但我的心仍然被二嫂之前的话冲击着,心里处在两难之中,无法言表。
我只好敷衍道:“那我先收下,哪天我也给你买件礼物,有来无往非君子。”
“行!”夏妮娜把夹克装进包装袋里塞给我转身回了办公室。
晚上我跟物理老师调了晚自习课,先到了医院,去看看二嫂她妈妈住院后的情况。在护士站先问了护士。因为我跟护士说了,大妈是她们医院办公室柴主任的妈妈,她们都挺热情的。护士告诉我,二嫂下午跟她小妹妹到过医院了,上午管床的主治医生开了消炎针,打了一上午吊针,要连打三天,因为她的胆囊已经发炎了,炎症消了才能安排手术。大妈的病房是双人间,但只住了她一个人,另一个床刚好可以给招呼大妈的小姑娘晚上睡觉。到病床里,大妈和她小姑娘都洗完了,躺在床上看电视。见我进去,她俩坐了起来,小姑娘要下床来,说是给我倒水。我说天冷,不要起来了,我现在也不想喝水,想喝就自己倒。
我坐在大妈的床边上,在灯光下看到她的脸色由黄变白了一些。我问道:“二嫂下午来了的?她没有什么事吧?你老好些了吗?”
“你二嫂来坐了一会,她像是还去了办公室。我看她这几天强多了。”大妈说。
“我刚才问了护士,她们说你打三天消炎针就可以安排手术了。”
“护士长下午也跟我们说了。”二嫂她小妹妹接话说。二嫂她小妹妹其实只比我大四五岁,嫁在本村,老公近几年一直在外打工,春节才能回一次,有了两个孩子。这回出来招呼她妈妈,孩子就交给婆婆和公公了。
“安安心心的住,手术一做就什么事也没有了。胆囊切除是个小手术,现在都是微创手术,十几分钟二十分钟就完事了。”我得先给她们减轻手术前的心理压力。因为我从大妈的话里话外感到她有些害怕做手术。她说她怕痛。我猜她一是怕痛,二是怕死。其实,医生在手术前跟病人和病人的家属的所谓“术前医嘱”加大了病人和病人家属对手术的心理恐怖和心理压力。本来是个简单的手术,医生在术前还是会告诉你手术有不成功的可能,有多少的死亡率。这不是多此一举吗?这并不能减轻医生和医院对已发生了的医疗事故的责任。有人说,医生之所以这样做,为的是向病人或病人家属索要红包。如果真是如此,这就太恶心、太不道德了!
二嫂她妈妈的手术之前有没有医生进行“术前医嘱”我不知道,也不知道二嫂给没有给主刀医生红包。因为手术签字都是二嫂签的。
坐着聊着,二嫂的小妹妹突然问我谈朋友了没有。我手里正拿着夏妮娜买给我的那件衣服,一时不知怎么说。片刻后才答道:“还没有谈。”
“好好的谈一个,你当老师的,自身条件不错,家里又没有负担,你爸爸妈妈身体都还好,都还年轻。”二嫂的小妹妹像二嫂,挺健谈的。说话的口气和脸上的笑也像二嫂。
“不知道能谈个什么样的,这个东西要看缘份。”
“那倒是,”二嫂他小妹妹说,“你不知道吧,你爸爸因为你二哥死了,你大姐说这是上辈子做多了坏事,得信她传来的那个教,你爸爸现在信上教了。”
“你说什么,我爸爸信教了,信什么教。”
“你大姐早段时间回来传的教。我们村里有好几个人在信。你爸爸牵的头。”
“那我哪天得回去看看。”我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二嫂她妈妈和她小妹妹听。
回到二嫂家,毛毛已经回来了,他在妈妈睡房里坐在妈妈身边,跟他妈妈说着话。我走近房门,对他们说:“我回来了。”“叔叔,你今天回来得这么早?!”毛毛说。
“我去看了一下你外婆,挺好的。”
“你不要管了,我和老么招呼就行了,免得你整天耽误课。”二嫂用眼睛瞟了我一下说。老么在我们这里就是最小的意思。
“你还要休息,不要太劳累。学生的课我会安排好的。”“你手上拿的什么?拿过来给我看看。”二嫂说。
我把夏妮娜给我买的衣服递到二嫂的手里。她慢慢地打开塑料袋,把夹克衫拿了出来,用手在衣服上来回摸了几次,说:“料子插好的,颜色也不错。你自己买的?”
“啊……哦……是……不是。”我一时语无伦次。
“你不会有这样的眼光,一定是哪个女孩子给你买的。”二嫂说这句的时候,声调缓慢,一字一顿。
“是我自己买的,是真的。”我连忙解释。
“你不要自欺欺人!”二嫂显然有些情绪失控了。毛毛看看我,又看看他妈妈,不知发生了什么。
“毛毛,你先出去,我跟你妈妈说几句话。”
毛毛更加懂事了。他又看了一眼我,再看了一眼他妈妈,出了门,还把房门带上了。
二嫂这时把头埋进拿在手上的夹克里,发出抽泣的声音。
“二嫂,你不要激动,我实话告诉你。”
“你什么也不要告诉我!”
“我要说,二嫂……你让我说出来好吗?”我突然之间像个孩子,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
“你不要说,我什么也不想听……你出去!”她的身子抖动着,声音是嘶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