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那年,春节前后天气寒冷,连接下了几场雪,虽然不大,但太阳就像被谁藏起来了,总也看不着。爸爸说,这是倒春寒了。
那些日子,妈妈就有些不舒服,元宵节过后,妈妈的病就重了,住进了公社的卫生院。当时公社卫生院说要去县上住院,我妈妈说家里没有钱,就在卫生院住吧。爸爸就依了她。
春节前,因为大姐已经留在了修铁路时她所住的那户姓廖的家里,二哥15岁,初中还有半年毕业,因为有了大姐的事儿,妈妈又病了住院,到了开学,他说他读书了,回家来帮爸爸妈妈挣工分,有机会就出去当兵。他说,现在读书也是天天劳动,不是挖树坑栽树,就是开荒种麦子、油菜、芝麻,书本在书包里背来背去,能够拿出来读的时候很少,倒是幼小的肩膀上多了一把锄头、一只粪桶——两个学生用扁担抬着。二哥说这书读不读也就是那么回事,就是在那里学习劳动,那还不如回家到生产队做事,还可以挣工分,分粮食。爸爸不说话,妈妈躺在病床上打着吊针,自身难保,只是泪水汪汪地望着二哥,把二哥的手抓在自己的手掌里。
二哥不知道妈妈得的什么病,他和爸爸轮流在卫生院里招呼着妈妈,因为家里养得有猪、鸡,还有一头牛要放。爸爸那个时候是生产队的壮劳力,不可能天天守在卫生院,而且卫生院离我们家住的地方有一个半小时的路程,那个时候靠的是“11路车”——两条腿走,平时都是二哥在卫生院里,爸爸怕妈妈有什么事,晚上吃过晚饭还要赶到医院看一下,坐一会儿。好就好在当时公社卫生院有个省人民医院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的医生下放到公社卫生院监督改造思想,他见过大世面,几天下来,就让妈妈的病情好转了,再过了几天,就把妈妈的病治好了。
妈妈出院的那天是一个大好地晴天,是三月中旬的天气,已经是春暖花开,田埂上的草儿露出新芽,房前屋后,田间地头蛙声一片。头晚上二哥回家告诉爸爸,说医生叫他明天上午去接妈妈出院。爸爸听了非常高兴。他对二哥说:“你明天早上起来放牛,回来再把猪喂一下,我去接你妈妈。”
二哥“嗯”了一声就进房里睡觉去了。
爸爸第二天早上起了个大早,他要早点去公社的食品店,在那里排队买点肉,回来给妈妈煨点汤喝,给妈妈补补身子。农村买肉没有肉票,但要排队和碰运气。公社的食品店每个星期只杀一头猪,买肉的人排成长队,往往是排到最后的就买不到肉,只能等到下个星期再来排队。有时候还会因为插队或是拥挤打起架来。那天爸爸不仅起得早,排队排在前十几名,买了一斤多肥多瘦少的猪肉。
给妈妈办完出院手续往回返已经是上午九点半了。走到半路的一棵大枫树时,妈妈说休息一会再走。刚要走近大树,忽然看到一个布包放在大树裸露的树根边靠着,而且里面还一动一动的。妈妈要爸爸过去看看。爸爸上前几步,看见布包的一头露出一个婴儿的头和脸来。爸爸说:“是个孩子!”
“谁把孩子放在这里?怎么没有看到大人?”妈妈慢慢地蹲下来看着襁褓中的孩子,又朝周边四处张望。孩子的两只眼睛睁开着,望向大树的上方。妈妈用手把蒙着孩子的包布往旁边扒了扒,发现头的左边夹有张纸条,上面写着妈妈给我看到的那张纸条上写着的两行清秀的字:请好心人代为收养!万分谢谢!孩子(男)生于196X年3月10日。
“谁把孩子丢这里?”
“肯定是遇到难处了。”
“养不活就别生啊。”
“你倒说得简单……你们男人痛快起来哪里还想到女人生孩子的痛苦,还会想养不养得活。”
爸爸咧开看着妈妈笑了笑。
“我们抱回去吧!”妈妈用坚定的口气说。
“多一人就多张口。”爸爸脸上没有表情。
“不就是多双筷子吗?有我们吃的饿不死他。再说了,长大了跟老二也有个伴。反正我这回做了手术,也再生不了孩子了。”妈妈说着,就把孩子抱在怀里。孩子突然哭了起来。凄凉的哭声让妈妈跟着一起流起了眼泪。
“那怎么喂他?”
“用米汤、米粉喂。”
“那队里人问起这个孩子是怎么来的呢?”
“就说是我生的,我这住院就是生孩子来了,谁也不会跑到卫生院去问。时间长了,事情就过去了,也就没有人去管这样的闲事了。”
于是,爸爸妈妈就成了“好心人”,就“收养”了我。但我直到这天晚上才知道这个秘密,才知道了我的身世,
才知道了这姓林的一家人与我没有任何血缘关系,我只是他们的养子而已。
躺在床上,夜已深,人已静,我却没有一点睡意,大脑飞速转动,向那儿时的记忆飞去,与妈妈所讲所述交织在一起。这养育了自己二十多年的爸爸妈妈几个小时前还是亲生的,现在就成了养父母了。我一时无法接受。
耳边回响着妈妈的声音,她把捡回我的经过讲完后对我说:“你现在大了,该让你知道的事应该让你知道。你有权利去找你的亲生父母,我和你爸爸支持你。我们把你抚养成人了,这是你爸爸妈妈的愿望。我们已经完成了他们的愿望。你二哥没了,你也不要有什么顾虑。你找到了你的生父母,他们需要你照顾,需要你养老,你要去尽你的义务,尽你的孝道。毕竟是他们把你带到了这个世上。他们把你送人,肯定有他们的难言之隐。孩子都是妈妈身上掉下来的肉,没有难处,不是无奈,谁会把亲生骨肉送给别人。再说了,你工作了,要谈朋友成家了,你可以走自己的路了……我们更要把你的身世告诉你……”
爸爸说:“从字条上的字迹看,字应该是你妈妈写的,她应该是个有文化的人。”
在我的记忆里,这么多年来,爸爸、妈妈和二哥就是把我当亲生的儿子、一奶同胞的亲弟弟在对待,而且是万般的关心我、呵护我,不让我吃一点苦,受一点累;不让外人对我有半点说三道四、流言蜚语。随着我一天天长大,村里人虽然有不少怀疑,但没有人敢直接问我,或是在背后议论我。有几次我妈妈跟邻居吵架,拿着镰刀冲进别人家里要杀人,就是因为他们说了不该说的话,对我的身世有质疑,在背后有闲言碎语。但我那时还小,没有任何印象,更不知道妈妈是为什么跟别人吵架。其实,我们不大的村子里的村民都很淳朴、真诚和老实。他们一旦猜到了事情的真相,就不再议论。二哥随着我长大,他对我更是比亲兄弟还亲——或许在他的心目中,他把妈妈说的我是她亲生的当真了。
我被妈妈捡回后没有奶吃,一靠喝米汤,二靠吃米粉。米汤和米粉里有时放点白糖,有时没有白糖就放点盐。妈妈在我上学以后,也是在二哥当兵之后,曾经说过我小时候吃米粉的事儿。妈妈说,她把米用水洗净,在米里打上两三个鸡蛋,搅拌均匀,要是有黄豆就炒两把黄豆。米和黄豆分开来炒,因为米容易熟,黄豆果粒大不容易熟,放在一起炒米熟了,黄豆还是生的,等黄豆炒熟了,米就胡了。米和黄豆炒熟后搅和在一起,推磨子磨米粉就是二哥的事儿了。按照妈妈的说法,准确地说,我两三岁之前基本上就是我二哥带着的。妈妈说,有一次我拉了粑粑,不仅把粑粑滚了一身,而且还把手上的粑粑放进了嘴里。得亏二哥及时发现,才让我少吃了几口自己的粑粑。二哥18岁那年当兵走了,邻居齐奶奶照顾了我两年多,直到我上小学。
我慢慢的一天天长大。虽然有人说我不像我二哥的兄弟,但我没有在意,在我小小的脑袋里也不可能想得太多,更不可能去想自己是爸爸妈妈捡来的。我记得是二哥提干后第一次回来探家,我已经上小学了,加入了少先队,脖子上系着红领巾。我就问妈妈:“妈妈,我怎么比二哥小这么多啊?人家的哥哥弟弟都差不多大。”
“你生得晚啦!”二哥抢先把话接了过去。
我没有再说什么。当时我并不知道二哥上面还有个大姐,还有个生病死了的哥哥。大姐的事我是快上初的时候才知道的。
后来我发现自己的个子也跟二哥不一样,二哥像爸爸,高高的,脸上有股俊气,五官也生得匀称,让人看得舒服,肩膀平平的。而我个子矮小,就是现在二十多岁了,仍然比爸爸、二哥矮了一截,五官也没有他们的好看,只是眼睛圆圆的还显得有神,戴着二嫂给配的平光眼镜更是增色不少,肩膀左高右低,让人看了不太协调。我跟爸爸即没有父子相,跟二哥也没有兄弟相。我长得也不像妈妈。妈妈虽然个子不高,但皮肤比一般的农村妇女的都要白,尤其是牙齿,从来没有看到她用牙刷牙膏洗过,但白得像陶瓷,牙龈细细的,笑的时候牙龈露出来很是好看。我曾想,我的模样长得像谁呢?怎么在读高中的时候就会有女生给我写情书,读大学的时候又与柳银相遇,到学校当老师了,夏妮娜还主动追我。我无法解释这是为什么,最后自己把它归结为我的女人缘好。
妈妈告诉我身世后,我的心情可以说是坏到了极点。思来想去在床上翻过来滚过去,怎么也睡不着。这有点像二哥当时出事一样,太突然了,我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无法接受。也无法面对,无法面对养育我二十多年的爸爸妈妈,无法面对二嫂和毛毛,无法面对夏妮娜——虽然我没有答应与她建立恋爱关系,但我对她有种说不出的情感,无法面对我所认识的所有人。更为重要的是,我一旦成为林家的养子,我的命运或许就由此改变。
屋外传来了公鸡的打鸣声——喔喔喔……喔喔喔……
我的双眼缓缓地合在一起……
屋外下着大雨,妈妈突然牵着一个走路有些颤颤巍巍的大妈走进了屋里。妈妈指着大妈对我说,老三,啊,不,光明,这是你的亲生妈妈,她来认你了。你快叫妈妈……我走过去,毫不犹豫地叫了声“妈妈”。我问道:“你怎么不要我了?”“我……我……孩子……妈妈生的太多了,我怎么跟你说呢……”“你怎么现在才来找我?”“我……我……”一转眼,妈妈和我的亲生妈妈却不见了。我正要失声痛哭之际,又见妈妈带着一个跟她年纪差不多的穿着讲究的女士来到我面前,对我说:“光明,这是你的亲生妈妈,快叫妈妈。”这次我没有立即叫她妈妈,而是上下打量着她,而且问道:“你为什么要把我抛弃?”
“我当时的确有难处……孩子,你原谅妈妈,你原谅妈妈。”
“我……我……你能告诉我你的难处是什么!”
“我是知青,我当时正要回城,又正生了你,要是带着你,我就回不了城了,家里也不能接受,我就……就……”
我出了一身冷汗,睁开眼睛发现只是个梦。
窗外已经大亮。
我的心情十分复杂,十分沉重,十分难受。现在的爸爸妈妈已经明确无误地告诉我,他们只是我的养父母。他们同意我去认我的亲生父母。我挣扎了一晚上,也没有能说服自己,我现在所在的这个家庭的养父母只是养父母,而不是亲生父母。在我的这二十多年的生活中,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父母亲所能做的一切,他们给予我的,是作为父母所能给的,我真愿意昨天晚上妈妈给我讲的只是个梦。我暗自下定了决心,任何时候,我不会主动去寻找我的亲生父母,哪怕他们是富翁——除开他们来找我。即使是有一天亲生父母找到了我,我也不会放弃两个养育我长大的老人,我要让他们颐养天年,为他们养老送终——因为他们一家人对我恩重如山,更何况,他们的儿子——我的二哥已经不在了,那个远在他乡的大姐自己的家庭都困难重重,自身难顾。
吃过早饭,我把爸爸妈妈叫着坐在事先摆好的两把靠椅上。我一脸严肃地站在他们面前,泪水瞬间涌了出来,接着“咚”的一声,我跪在了两位老人脚前:“爸爸、妈妈,你们的养育之恩我将用终身回报,请你们放心。你们收养了我,你们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我决不会忘恩负义……你们相信我。二哥不在了,我就是你们的亲儿子。我会为你们养老送终!……”我还想说下去,但早已泣不成声,声音哽咽。
“光明,你赶快起来,”妈妈一把拉着我站起来,“妈妈和你爸爸只是想把你的身世告诉你,我们这个家还是你的家。爸爸妈妈没有别的意思。因为你大了,你有这样的身世在那里,你应该有知道的权利。我和你爸爸不是自私的人,只有把你的身世告诉你了,我们才会过得安心一些。毕竟你不是我们生的,你有权利选择你该有的生活和家庭。”妈妈虽然是个农村妇女,读的书又不多,但她讲出来的道理即朴素、朴实,又直指人心,让人听后暖暖的、亮亮的。
“我知道爸爸妈妈的意思,所以我也要在你们面前表明态度。你们对我这样好,我不能忘恩负义!”
我一只手拉着爸爸的手,一只手拉着妈妈的手,我们六只手合在一起,手暖暖的,心也暖暖的。六只眼睛相视而对,都含着闪闪的泪花。
临走的时候,我再次跟爸爸说了信教的事儿。他低着头说:“我……我听你的吧。”
“那不是好东西,是好东西做儿子的肯定不会反对的!”
“好吧!听你的。”
我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