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二嫂想从我嘴里知道我谈的女朋友的更多信息。我说:“刚开始接触,就是随大流。放假之前才认识的。”
我知道这样的回答二嫂是不满意的。因为似是而非。
二嫂真的就不满意了,问道:“什么是刚接触?什么是随大流?你现在年龄是不大,刚过十九,要说到结婚,或者说到大学毕业还有好几年。但是,你已经是成年人了,现在的社会跟我们那个时代不一样了,思想开放了,没有人去干涉你们大学生谈情说爱了。再说了,毛毛他们那点小屁崽子都递条子、谈朋友了,你们这些大学生在那美女如云、帅哥云聚的环境下,能够不动芳心,那应该称之为佛爷,或者是神仙。‘哪个少年不多情,哪个少女不怀春’就是说你们的!谈就好好谈,不要稀里糊涂。这即是对别人负责,也是对自己负责。”
“问题没有那么严重吧,”我辩解说,“现在谈朋友哪里像你们那个时候,谈了就非得成,就非得结婚。现在结婚的不一定是初恋。初恋很多成了情人。同桌的你难成眷属。现在试婚都成了时尚。”
二嫂虽然读的书不多,但语言表达能力我一直是佩服的。这的话虽有高谈阔论的成分,但也说出了当下的大学校园的一些现实和基本现象,也说出了当下年青人的思想开放和行为开放。而我的辩解,对她,基本上没有说服力。
二哥总说我赶上了好时候。他说他出生的时候赶上了三年自然灾害,读书的时候赶上了“文革”,当兵提干了要文凭,又赶上了简减一百万。他说看你多好,你上学从来不是自己操心的,书包有人送——我上小学的时候二哥送了我一个部队的黄挎包,钱有人出,衣服有人洗,还有人想着给你做好吃的,吃有营养的。我们那个时候什么都靠自己……你问问你二嫂看看。她比我受的罪还多些……我在部队半年就当了副班长,第二年就当了班长了,洗脸水、洗脚水都有新战士给打好,连短裤头都有新战士抢着给洗了。从当了班长以后,自己基本上就没有洗过衣服、被子……看得出来,二哥每次讲起部队的这些生活细节时,总是充满了自豪、荣耀、得意、留念。
我在听了二哥、二嫂的高谈阔论之后,开始怀疑自己选择老师这个职业是错误的。因为我的嘴巴笨,表达能力差,思辨能力还欠火候。柳银曾经就说过我。她说;“你还学中文,说话吞吞吐吐,结结巴巴。当老师肯定像陈景润。”她说这话的意思我明白,即是批评,也有表扬——陈景润不就是肚子里有东西讲不出吗?我自己这样安慰自己。
其实,二嫂的那番话并没有让我明白什么。我只是觉得我与柳银的接触就是一种接触,只不过是男女之间——两个男生女生之间的接触,而在相互的接触中,又有了超出一般男生女生接触时的行为、动作,当然也包括看不见和摸不着的思想活动,例如某种渴望、某种想表达,最后又被克制了的冲动。我和柳银既便是手牵着牵,紧紧抱在一起,你咬着我的舌头,我咬着你的舌头,或者你压在我身上,我压在你身上,你摸着我,我摸着你,都还是没有那种要去校园外那些密密麻麻,像鸽子一样的出租房去租房的打算。我不知道我和柳银之间算是同学之间的同学情,还是男女之间的恋情。但我没有往恋情上去想。要是真的谈恋爱了,我会先跟二哥、二嫂,至少是跟二嫂说,听听他们的意见。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听话的孩子,至少是在学习上和这方面。现在跟柳银在一起,我虽然在二嫂面前承认是在“谈朋友”,但就自己的内心而言,总有些不那么确定。是我的不成熟,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想不明白。
我不知道如何向二嫂表达清楚我的想法和真正意图。只好说:“就跟其他学生一样,谈个朋友好玩吧。反正现在学习也不紧张。再说了,现在大学生几乎都在谈朋友。我们师范生男生稀缺,那么多美女在身边晃来晃去,不谈一个不是亏大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就是跟你那般狗男狗女一样,赶时髦,不能落伍。别人有的你也要有。”二嫂顿了顿,“你这倒是比上高中的时候进步多了。那个时候要像现在这样我倒有些着急,现在不用着急了。早点谈个媳妇回来,我和你二哥主持,把你的事给办了,你爸爸妈妈就等着抱孙子吧。”
“这还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早着去了。”我于是说。
过了几天,二嫂又问:“对象是哪里人啊,放假回家了没有,要不把她叫到家里来玩玩,让我和你二哥看看,参谋参谋,把把关。”
“二嫂,你怎么比我还着急啊,”我有些不好意思,“你这是不是要赶我走啊?!再说了,她暑假回家了。”
二嫂听我这样说,马上解释说:“你这想哪里过了。我跟你二哥说了,说你谈女朋友了,你二哥可高兴了。他说你比他强,他都二十大几了才谈恋爱,你刚满十九就谈上了,好,好,好啊。”二嫂听二哥这样说,她就回二哥道:“比你儿子可差远了啊,你兄弟两个都比不了他。”二哥更是笑得不行,连连点点,“是的,是的,这就是一代更比一代强。我儿子是好样的!”这些话是二嫂事后跟我说的。我只是一笑而过。
我应付着二嫂说:“到时候自然就带回来让二嫂、二哥把关了。”
“我怕那时候已经是生米成了熟饭,把关也没有用了。”二嫂斜了我一眼。
柳银暑假没有回沈阳。
她约了她们班的几个女同学一起利用暑期去做家教,说是赚点零花钱。她们打听好了当时的行情:如果有家长请的话,每节课是一百块钱,一天上一两节课就行了。她约过我,问我跟不跟她们一起去。我说我这中文专业的没有家长会请。我总认为,语文这个东西太深奥,它在很多时候就是无师自通的东西,你想学真还难得学会。我还说了两个理由,一个是我要回家去帮爸爸妈妈收割稻子,还要插秧,另外一个理由是帮二嫂带毛毛——毛毛放暑假了,二嫂、二哥都上班,他们不可能把他送到爷爷奶奶或是外公外婆家去,那里不说生活条件如何,就那满地是泥巴,蚊子横飞,他们就不会让毛毛到那里去度暑假。我总是想起那些年在农村,一到热天,天热且不说,那蚊子无处不在,一叮一个包,痒得钻心。到湖滩上放牛,经常被蚂蟥叮上,它能钻进肉里,要使劲才能把它拉出来,拉出来还会留下一个小洞,蚂蟥身上连血带肉,好不吓人。这样的地方二哥二嫂自然是不想让毛毛去的。
说心里话,回家去帮爸爸妈妈割稻子插秧只是一个托词。爸爸妈妈的几亩承包田早就不用他们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去晒太阳、淋雨了,都包给了村里一个姓田的,他家有台小型的收割机,还有打田机,收割、翻田、撒秧都包给他了。一年下来大概二百块钱一亩。爸爸妈妈剩下的基本就是自己吃的口粮和喂猪、鸡、鸭吃的粮食。要帮二嫂带孩子倒是实情,她不想让毛毛去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家也是实情。除了生活和蚊子之外,当然还有洗澡不方便,上厕所不方便。
你可能不知道我们当年如何洗澡吧,那我就跟你说说。
到了晚上,天彻彻底底黑透了,男人们就提一个水桶,有的水桶里有点热水,有的干脆就到水井里打桶冷水,提到家门外稍微隐蔽一点,也就是家里人看不到的地方,把衣服一脱,就那样洗上了。我们乡下人称这叫洗“流水澡”,就是现在城里人说的“淋浴”。女人们一般在家里用脚盆洗。上茅房——城里人叫厕所,对于我们这些生活在农村的人来说并没有什么不适应,或者不可接受的。而对于城里人来说,在我们老家去上茅房是件非常难堪,无地自容的事儿。有的家里的茅房四面透风透光,用现在的话讲就是透明度极高的那种,而且所谓的茅房就是住房旁边搭了个偏屋,在地下挖了个坑,有的连板踏脚的木板都没有,要蹲下来解决大问题,就是两只脚踩着粪坑的边沿,边沿上都是尿液,滑滑的,稍不小心,还有可能一下子滑到粪坑里去了。更为可怕的不是粪坑传出的恶臭,而是粪坑里在开春后一直到深秋的季节,白花花的蛆不停地翻滚,而且还爬到了粪坑外边,甚至是更远的地方。而绿头苍蝇更是成群结队,不仅只是“嗡嗡叫,几声凄厉,几声抽泣”,而且在你的脸上、身上瞎撞,太可怕、太恶心了。有的家里的粪坑是人和猪共用的,一旦遇上下雨,粪便还会溢出粪坑来,让人无处下脚。对于城里人来说,在农村每上一次茅房,无疑是一次精神折磨。
这里我得给大家插一个小故事。我家城里远房亲戚的一个男孩,大约是六岁那年来我们家——也就是我爸爸妈妈家里,他开始来的那天还玩得挺高兴的,拿着稻场上的一根竹竿,找我妈妈要了一根白色的缝被子的线,再要我爸爸弄了个大头针弯成个钓鱼钩,做成了钓鱼竿,在门口的水井里钓鱼。虽然忙乎了大半天什么也没有钓着,但他很是开心;听到母鸡“咯咯咯”叫,他就去鸡窝里捡鸡蛋,把母鸡刚下的蛋拿在手里还说:“这鸡蛋是热的。怎么会是热的呢?”看到我们家养的大牯牛,就要我爸爸抱着上去骑一下,自己坐不稳,就由我爸爸扶着,把牛牵着在稻场上转悠;看到猪了他拿来一把青草伸到它的嘴边让它吃,看到猪吃着他喂的青草,高兴得不得了。可是到了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他看到了满地的鸡粪,几乎无处下脚,他端了一碗饭爬到门口堆着准备盖房子用的沙堆上吃起来。我看到了觉得奇怪、好玩,问他:“你这是干什么?”
“地上太脏,到处都是鸡粑粑。”他说。
吃过饭了,他要拉粑粑。他谁也没有说,自己找了一张纸,跑到了门口的稻田埂上去蹲着了。不用说,他当然是嫌茅房太脏,且不说蛆儿翻滚,绿头苍蝇横冲直撞,就那一个粪坑,大人都无法下脚,厉害掉下去,何况他一个城里的小孩。
说到这里,我想起了柳银曾给我讲到她们东北农村的这两件事儿——洗澡和上茅房——是她主动跟我讲的。
在我们南方有种说法,就是北方人一辈子只洗两次澡——出生的时候洗一次,再就是结婚的时候洗一次。当然也有说洗三次的,那就是死的时候洗一次。这是什么时候流传的不清楚,但我相信,肯定不是我读大学的年代,柳银虽然还没有结婚,肯定不会只洗了一次澡——在江城这里读书,天气这么热,大汗淋淋,汗臭熏人,难道也不洗澡——但我没有问她。她跟我说这事儿不是说一个人一生洗多少次澡,而是说她们那里,当然是农村,洗澡的确是不容易,不方便。我说:“不能像我们一样,提桶水到外面去洗吗?”
她说:“到了晚上,外面好冷,就是热天,太阳下山后就冷得你受不了。”
我没有去过东北,不确定她说的是真是假。但我还是相信这是真的。因为那里祖祖辈辈住着那么多人,总不至于是因为不想洗澡,懒得洗澡而编出这样一个理由来吧。如果像西北,他们那里因为缺水而常年无法洗澡,那是没有条件,东北不算很缺水啊。
我又说:“那就在房子里洗啊。”
“房子小,一家十口八口的挤在一起,到哪里洗。”
我一时无言。
过了一会,我问她上茅房又有怎样的难处。
她告诉我,在东北上茅房远比我们南方人想象的难。就她们农村老家,茅房就是四根木头架成一个四方的架子,在离地面大约四五十公分高的地方再钉上几根横梁作为踏脚的支撑,三面钉上几块木块或是彩条布、旧床单、被套什么的围起来作为遮挡。夏天和秋天还稍微好一点,就是有些像南方一样,有苍蝇和大蛆,但到了冬天和第二年的春天的这段时间,天寒地冻,滴水成冰,上茅房裤子退下来,屁股露了出来,风就像刀子一样在屁股上割。而且,大便小便离开了身体一会就结成了冰,冬去春来,茅房里的这些排泄物早已堆日积月累变成了小山,特别恶心,无耐之下,就用一些烧炕的灰盖在上面,或者是拿镐头刨掉。尤其让人无法接受的就是一年四季都有老鼠成群结队的在茅房的粪堆上出没,似乎它们从生下来那一天开始,就是那样的硕大、憎恶,它根本就不怕人,见到人来上茅房,还眼睛瞪得溜圆望着你,然而它才慢悠悠的走开。有的老鼠居然在晚上还大胆到咬了上茅房人的屁股。
柳银告诉我,很多城里的亲戚,尤其是他们的孩子们都不愿意到农村去,他们最怕的就是上农村的茅房。她们家有个亲戚的孩子十二三岁了,从城里来到她们家玩,就不敢上她们家的茅房,为了上茅房,他就憋着,乘坐从她们家门口经过的公汽到城里的公其厕所里去拉屎。
一天, 我把柳银讲的这些事儿转述给二嫂听了,二嫂笑
得前俯后仰。她问:“你这是听你东北的同学讲的?”
“肯定不是我自己编了。”我说。随后我又补充道,“我还不是把我们老家的洗澡、上茅房也讲给她听了,她还不是觉得挺有意思的。”
当时觉得是在讲故事,或者是在讲笑话,现在回过头来想一想,能够发现,这其实是我们农村发展的困境,也可以用现在的说法,叫“瓶颈”。后来南方随着新农村建设和改水改厕的推进,喝上了自来水,洗澡和茅房问题都得到了基本改善。但东北有很多地方还仍然停留在几十年前在那里原地踏步,停止不前。
柳银曾经无不羡慕地说过:东北就整体来看,与南方的大多数城市比都要落后十几二十年。她说这种落后不只是城市建设的落后,而是思想观念的落后。她说,仅靠中央的政策支持是不够的,关键是当地的基层干部,老百姓的思想观念要改变,要大跨越式的改变。如果不是这样,东北只会越来越落后,东北的年轻人会越来越多的流失到南方。而农村就更不用说了。她说,她是农村人,到了城市,到了南方,眼界就不一样了,思想也不一样了。她毕业后就不想回东北了。我听她说着,并不能确定她的话的正确性。但我认同一点,那就是仅靠几个省市的领导干部的力量,或者说思想观念、大局意识、奋斗精神,是难以推动整个东北的振兴的。东北要发展,要振兴,需要中央政策的强力支持,但也要有全体百姓的共同努力。年轻人是振兴的中坚力量,人才是振兴的中坚力量,而这些人都流失了,都不愿意回去,这振兴就无从谈起。柳银还说,东北的振兴说起来简单也简单,就从老百姓的洗澡、茅房问题改起。我哈哈一笑:“你把问题也看得太简单了。”
她却很自信地说:“就这么简单——因为这也是个整体的社会工程,需要政府的巨大投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