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二嫂家这边,她的精神状况有了明显的转变,医院领导要她继续休息些日子,说春节后如果自己愿意去上班就去上班。她妈妈早已康复出院了,身体恢复得不错,出院后还是住在二嫂家休养,当然还有更为重要的事儿就是陪伴二嫂。
二嫂她妈妈那天告诉我,唐小宝,就是我二哥的那个战友又来了。这回来当然还是带了不少吃的喝的。听说大妈住院动了手术,又拿了两千块钱。他跟二嫂单独谈了会儿,见二嫂精神状况比他上次来时好了许多,很是高兴。他说,元旦放假邀请二嫂和毛毛到庐山去散散心,如果二嫂同意去,他就提前订酒店,他开车去,把大妈带着。二嫂当时就拒绝了。说毛毛还不知道放不放假,就是放假,还有作业要做,再说她妈妈的身体还在恢复,需要人照顾。唐小宝看到了二嫂的态度,就没有再多说。在出门时,二嫂进房里拿出一个信封塞给唐小宝,说是他上次来的时候留下的一万块钱。现在她病好了,不需要花钱了。唐小宝一脸的尴尬。
二嫂自上次说过要我搬出去住,我推辞说等她妈妈病好了再搬之后,她再没有提及此事。我想等到元旦学校假期过后我再搬,或者过完春节,新学期开学了再说。春节快到了,她妈妈会要回家去忙着办年货,家里只有二嫂和毛毛我总是心里有些不安稳。二哥走了,我不能也不管他们了。我跟他们在一起,他们肯定会多份安慰。更何况,心底深处时常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缠绕着我,而随着二嫂的病情的变化起伏不定。
回村去看爸爸妈妈是元旦假期。学校放三天假。我是2号回去的。
我也是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回家了——其实那里才是我的家,爸爸妈妈的身体虽然都好,还一直种着几亩田,养了猪和鸡,过着自己的生活,但作为儿子,也应该经常回去看看——我却没有做到,常常感到内疚、自责。如果真的到了“子欲孝,亲不在”的时候,内疚和自责又有何用。再就是听二嫂小妹妹说,爸爸信上了大姐传过来的那个邪教,我更是得回去看看是怎么回事。二嫂她妈妈做手术后,我妈妈来看过她,我问了爸爸的情况,并说了元旦的时候回家去做爸爸的工作。当时我就问过妈妈,说你怎么没有跟着爸爸信教?她说她不信这些东西。人生在命,富贵天定,信教改变不了命运。她说,你看你大姐就知道了。我那天还问她恨大姐吗?她说,恨她有什么用,这么多年了,她也吃了不少苦,我跟你爸爸也只是把她养大了,没有让她过上一天好日子,不恨她……不恨她了……
元旦之前,学校发了一笔年终奖。1号那天,我去商场给二嫂买了一套化妆品——她自从精神状况不好后就没有用过化妆品了,也给夏妮娜买了一个套装化妆品,给毛毛买了件毛衣,给二嫂她妈妈买了些补品,给爸爸妈妈一人买了件羽绒服,爸爸买的是藏蓝色的,妈妈买的是深灰色的。说来也有些惭愧,这是我这一辈子这一次一次买这么多东西,也是第一次花自己的给爸爸妈妈和二嫂买东西。虽然钱包瘪了,但还挺开心的。去年过年,我给爸爸妈妈的是500块钱。现在想起妈妈接过我递过去那高兴的样子,我就能想像她在穿上我给买的羽绒服高兴的样子。
回家的路不像我读初中的时候完全靠两条脚走了,在乡政府所在的镇子上下了客运汽车后,就可以坐村里的“三马”(我们当地人称三轮摩托叫“三马”)回村里,等车的时间不长,坐满人就走,三块钱一个人,坐的人还不少,一会儿就坐满一车人。
回到家里已近中午。妈妈早就站在路口等着回村的“三马”。看到“三马”到了,她就走上前来。冬天了,“三马”车拉起了篷布,她就朝车里看,我坐在最里面,最后一个下车。
妈妈没有等我下车就接过我手里提的大包小包,我刚下车站稳,她就问道:“你二嫂好些了吧?”“好多了。”我说。
“她妈妈呢?”
“也好了!”
我四周看了一圈,没有看到爸爸,就问:“爸爸呢?”
“他呀,着迷了,又去学他的教去了。”妈妈显然有怨气。
“你去把他叫回来,就说我回来了。”
“他知道你今天回来的,我昨天都他说了,早上出门的时候我还说了的。”
“他在哪家,你去把他叫回来。”
妈妈把东西放回家里,朝村子东头的方向走去。
大约过了二十来分钟,爸爸妈妈一前一后回来了。我已经站在大门外的晒谷场上等着。我上前去叫了声“爸爸”,他稍微把头抬起来看了我一眼,说:“你回来了啊。”
“回来了!”我上前去想拉他的手,他把手缩了回去。
“走,进屋里坐着说话,站在外边冷。”妈妈说。
进了屋里,我把给两老买的羽绒服拿出来,撤开包装,要他们试一试。爸爸开口说话了:“花这冤枉钱干什么,又不是没有衣服穿,你二嫂买的棉袄还没有穿完呢。”
“你这个人,这是儿子孝敬你的。穿,试!”妈妈说着把衣服穿在身上,并拉好拉链,用手在衣服前襟和袖子上上下来回抹了几次,眼睛也左右看了几遍,说,“好看,好看,挺合身的。”脸上果然是高兴的神色。
爸爸见妈妈穿上了,也只好穿上。还算不错,爸爸那件也大小合适。两老穿着我买的新衣,还真的是年轻了好几岁。我心里自然美滋滋的。
妈妈对我说:“你跟你爸爸说话吧,我去做饭。”
爸爸妈妈现在住的这房子,是我读大一的那年重新盖的。盖房子的砖瓦灰沙石,木材水泥全都是二哥找车拉回的。房子上下两层,每层四间,外墙都贴了瓷砖,每层差不多有一百二十个平方。在我们村里算得上比较气派了。当时盖的时候爸爸就不同意盖这么大,说就两个老的住,盖两间就足够了。二哥说,盖就盖大些,盖好些,让二老住宽敞些,我和老三过年过节还要回来住呢。爸爸又不要出钱,出力的事儿也很少让他做,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因为盖房子的钱是二嫂拿的。二哥当然跟村里也做了好事,村里通向乡里的那条公路,原来是土路,晴天灰蒙蒙,雨天泥巴沟,二哥组织来推土机、挖掘机、压路机,拉来了土石、混凝土,修了一条平阔的水泥路。正是这样,二哥在村里人人都给他竖大拇指。二哥死了,村里都感到可惜,有老人说:怎么好人就命不长呢!
天气有些阴沉。我和爸爸坐在大门外的台阶上。爸爸呆呆地看着前方,不像以前,坐下来就拿出烟来点上一支。我问道:“爸爸,戒烟了?”
“戒了!”爸爸答。
“怎么戒了?我还给你带了条烟回了呢?”
“抽烟、喝酒、打牌、搞女人,都是坏习惯、坏毛病。我们修炼人不能有这样的坏习惯、坏毛病。”爸爸说话的声音都没有以前那样有力气了,声音像在嗓子眼里出不来。
在我的记忆里,我和爸爸从来没有正儿八经地坐在一起说过话,更不用说谈心了。我已经听明白了爸爸所说的意思了。但我还是不想直截了当地就把话题引到他信教的问题上来。就像我上课教学生,采取循循善诱,一问一答的方法。
“爸爸,你最近在忙些什么呀?”我问道。
“我什么也不忙,天天就是闲着。”爸爸的眼睛看着自己脚上的皮鞋——皮鞋是二哥部队发的,鞋面有些发白,粘着泥巴。
“闲着没有做点什么?”
“赚钱的事我也做不了,就在村里转转。”
“听说你在信大姐传来的那个什么教?”
“啊,你知道啦?!”
“我听说了。”我望着爸爸,这才发现,他的头发已花白了,眼角的皱纹向耳朵的方向沿伸着,双手合在一起,手指的每个骨节圆鼓鼓的都很突出,几乎所有的手指都有一道道黑黑横向的裂纹。
爸爸低头不语。
“爸爸,我跟妈妈说过了,大姐传过来的这个教不是好东西,是邪教,不能信。那书里的东西都是胡说八道,歪理邪说。”
“你可不能瞎说,这是要遭报应的。”
“爸爸,你想想,要是信这个教能够把上辈子的孽债消了,那他们这些信教的人,像大姐她们,还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吗?再说了,如果信这个教能够治病,那还要医院、医生干什么?二哥死了是事实,但那不是你的错,不是你上辈子做了什么坏事,才得到这样恶报,这都是迷信,不可能有的事儿。你要相信科学。如果这个教是可信的,是真的,那大家都会去信,都不需要做事了,信教就有饭吃,就有衣穿,可能吗?现在相信的只是少数人,而且都是些有病的,家庭、姻婚出现问题的,或者是有些不良习惯的,仕途遭遇挫折的……人生非常复杂,谁也不能保证自己不会遇到这样那样的问题和困难,但不能有病乱投医……爸爸,你现在就是在有病乱投医。”
“我没有病啊。”爸爸站了起来,伸伸胳膊,摆摆腿,“我学了这个教以后,感觉精神好了不少。”
“爸爸,你是没有生病,你是身体没有生病,但你的脑子,你的精神上有病了。你感觉精神好了就是一种感觉,并不是真的精神就好了。我这回回来,明显的觉得你的精神差多了,不如从前了。你可以没有感觉,意识不到,但我能看出来。”我早就有过设想,也从一些渠道得知,像我爸爸这样信教的人,想通过几句话要说服显然是不可能的。好就好在我爸爸还刚开始学,才刚开始信,还不属于痴迷的那种,只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还是能够说服他的。
正在这时,妈妈喊吃饭了。
饭桌上,妈妈再次问起了二嫂和毛毛。我说:“我暂时还住在那里,有什么事我会照顾的,你们放心。”
我看见妈妈眼泪在眼窝里转。她一定又想起了二哥。我又说:“你俩老放心,二哥不在了,到任何时候二嫂都是我的二嫂,我会尽力照顾她的。毛毛是你们的孙子,也是我的侄子,我会好好照顾他的。你二老我会像二哥一样孝敬的!”
妈妈抹着眼泪,点着头。爸爸自顾自的大口吃饭,一言不发。
吃过午饭,爸爸还是想出去会他那几个一起信教的,我好说歹说他没有去。我又跟爸爸坐在一起,心平气和地给他讲各种疾病与人的身体的关系,相关的科学知识和封建迷信,邪教和正教如何区分,当下的社会发展趋势,国家的发展形势,国家对邪教的打击处理。虽然爸爸只读了二年小学,但他平时还看报纸,经常把我留在家里的书拿出来翻一翻,电视当然天天在看,最喜欢的是县电视台的新闻——县电视台的新闻里,他经常可以看到二哥的身影。要说他思想封建,或者说不相信科学是不准确的。如果说他是因为二哥突然的去世,精神上受到了打击,就像二嫂一样,为了解脱,把信教当成了解脱的方式,这或许是问题的根子所在。
我和爸爸谈了一段时间之后,发现他并不排斥我跟他说的话和所讲的道理。我想这是可喜的信号、转变。就像我教学生一样,他不排斥,在一定程度上他就是在接受。只要火候掌握得当,所讲的东西他能接受,那就胜利了一半。
爸爸虽然没有读多书,妈妈是文盲——只读了一年书,但他们通情达理,善解人意,在村子里左邻右舍的关系都处理得很好。爸爸的爸爸妈妈,也就是我的爷爷奶奶,在我不懂事的时候就已经双双过世,只有一个妹妹,嫁在了外地,来往不多,妈妈家里远在湖南,有几个姐妹,一个弟弟,外公外婆和姨妈舅舅,但我从来没有见过,妈妈在我出生之前回去过两次,外公外婆死后她就没有回去过了。从妈妈的言语中感觉,她跟她的姐妹和弟弟并没有什么感情,或许是平时走动的太少,亲情也会因此而淡薄——远亲不如近邻了。二哥在世的时候,曾经说开车跟妈妈一起回她娘家去看一看,走一走,妈妈说:“现在你姨妈、舅舅他们老的老,死的死,孩子们又都不认识……还是不回去了……”妈妈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含着忧郁。
晚上吃过饭,我和爸爸、妈妈坐在他们睡房里看电视。爸爸还是一言不发,手里端着瓷茶杯——是二哥参加自卫反击战时发的纪念品,上面印着“参加自卫反击作战纪念”,茶杯冒着热气。虽然不抽烟了,但看得出来,他的手还是时不时会在口袋里掏一掏,抹一下,像是在掏烟,抹打火机。妈妈也像是有什么心事,一会儿看我,一会儿看电视,脸色有些阴沉,眼睛看我一眼,又快速移开。
“你谈朋友了吗?”妈妈突然这样问我。
“谈朋友……还没有。”我没有想好怎么回答,只是敷衍了一句。
“工作了,年纪也不小了,可以谈了。成个家,我和你爸爸也算是完成任务了。”
“我知道。”我把目光从电视上移开,看了一眼妈妈,又看了一眼爸爸。爸爸还是双手捧着茶杯——他是用茶杯在温手,从他端上茶杯到现在,一口水都没有喝。“遇到合适的也会谈的。”我说。
“你不要太挑了,关键是要找个会过日子的。像你二嫂就会过日子,这是你二哥没有福,我们家没有福。”妈妈说着,眼眶里又出现了泪花。
“你和爸爸不要太难过。”我过去用手擦掉妈妈脸上的泪水,“二哥不在了,还有我,你们放心,我能够为你们养老送终!”
我看到爸爸看了我一眼,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几下,欲言又止。妈妈这时站起身子,走到里屋,过了一会,拿了一个布包出来放在床上,心情显得沉重,她用一双骨瘦如柴的手慢慢地解开布包,里面露出了几件婴儿的小衣服和一双婴儿鞋。我很好奇地问妈妈:“这是哪里来的?是谁的?”
“这是你小时候穿的衣服。”妈妈低着头,看着布包里的婴儿衣服说。
“留着它做什么?”我很好奇。
“你看看这个。”妈妈从布包里拿出一张纸条递给我——是半张已经泛黄的学生作文本纸,上面写了两行蓝色钢毛字迹虽然暗淡,但还是完全可以辨认清楚上面写的两行秀丽的字:请好心人代为收养!万分谢谢!孩子(男)生于196X年3月10日。
我突然预感到这张纸条跟我有什么密不可分的关系。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你的生日。”爸爸突然放下茶杯说话了。
“是我的生日?我知道啊。但请好心人收养是什么意思?是你们曾经想把我送人吗?”我这样问爸爸,又把脸转向妈妈。妈妈脸色苍白,没有任何表情,嘴唇抖动着,泪眼婆娑。
“光明,你坐下来,听妈妈说,”妈妈把我拉着坐在床沿边上,拿过我手上的那张纸条,一改以往叫我“老三”,而是叫“光明”,“现在你二哥死了,你大了,我和你爸爸商量了好多次,还是决定把你的身世如实告诉你。”
“我的身世?我还有什么身世……”我感到了问题的严重,眼睛睁得最大,直直地望着妈妈,一会,又望着爸爸。妈妈眼里一直含着泪儿,爸爸仍然低着头。我突然对面前坐着的头上已白发苍苍的两个把我抚养了二十多年的人有种陌生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