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大概是学校放暑假后的二十来天吧,柳银突然给我打来电话——当然是打到我二嫂家里的。她告诉我,她只做了十来天家教,江城的天气太热了,她实在受不了,身上长满了痱子,到了晚上炸炸的疼。白天外边的太阳像烤炉,虽然打着太阳伞,走在太阳底下,路面的热气还是直往身上扑;蚊子又厉害,一叮一个包,而且痒得不行;晚上洗完澡人还没有出来又是一身的汗,躺在床上,只有一个小鸿运扇,风也是热的,如同在蒸笼里,汗流浃背,身子和床上的席子粘在一起,要多难受就有多难受……柳银这样对我诉着苦。我对此感同身受。
我说:“那你就回沈阳。回家避暑,开学的时候再来。”
“我妈妈也要我回去,她说她想我了。”柳银说,“你来送我吧!”
“我走不开啊。”
“我想你了!”
“嘘……”我轻声地。
那是个星期天。柳银买的是下午三点多的汉口至哈尔滨的特快车票——当时还没有动车、高铁。她说,到沈阳虽然有几趟车,但这趟是最方便的,下午从汉口上车,第二天中午一点半钟到沈阳,再转两趟公汽,下午四点之前就可以到家。
早上,二嫂、二哥带着毛毛说出去有事,我说我今天也有事。大家各自分头行动。
我是上午十一点前到的学校跟柳银在那片水杉树林子里会面的。太阳很大,风也很大。因为有二十来天没有见面了,她一见到我就像饿狗扑食一样扑到了我身上,那样的狂热,那样的激动,那样的亢奋,那样的不能自已,有种要把我生吞活剥的感觉。我抱着她,任由她的狂热、激动、亢奋、生吞活剥。
几分钟后,她像是累了,平静了下来,我们两个早已是汗流浃背。我把她的脸蛋双手捧着,像捧着一只精制的、美不胜收的花盘一看着,她的眼睛扑闪扑闪的,眼睫毛随着不停地闪动着,我再一次亲吻她一下。她说:“走吧。”
我说:“走呀?!”
“是啊!”她把双肩包挂到了我的肩上,“还有什么想法?!”
“我没有,就怕你还有。”我故意挠她。
她拉着我的手:“走吧,来不及了。”
“先到外面吃点东西再走吧。”
“来不及了。”她提起我给她买的鸭脖子、方便面、水果等在我眼前晃了晃说,“有这些就够了。”
“那我呢?”
“我管不着!”
我和柳银手牵着手,走进热辣辣的太阳里。
去沈阳北的特快车是在二楼候车。送客的人不像以前能够凭站台票送人进候车室和站台,现在只能在检票口就说“拜拜”了。
我把柳银送进检票口,她在通过安检口时给了我一个飞吻,我目送着她往上二楼的电梯方向走。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喊我。我急忙四周扫视,寻找声音来源和这熟悉的声音。我半圈还没有转完,听到声音在我身后传来:“往哪里看,在你身后呢。”
我转过身,二嫂站在了我身后。
“你怎么……”
“你怎么……”
我和二嫂同时提出了同一个问题。
“你来送谁啊?”还是二嫂首先切入问题的实质了。
“送个同学!”我相信我在回答二嫂这个问题的时候,脸上一定是红的,一定能让二嫂看出她所认为的那种反应和表情来。
“送女朋友?东北女孩子……那一个?”二嫂用手指着远去的柳银浅蓝色连衣裙的背影——我当时就是这样认为的。我以为二嫂已经看到了柳银。
我转过身看向候车室,柳银早已不见了身影。我很诚实地说:“是的,是沈阳的,她们家是沈阳郊区的菜农。”
“啊。东北姑娘,长得不错吧。像是比你还高?”
“说不上不错,一般。我没有把不错当标准。”我望着二嫂,心里想着,我不是曾经想以二嫂为标准吗?!柳银没有哪一点像二嫂啊,从外表上,她跟二嫂是没有比的。只是个子高,比我还高。
“人送走了,回家吧。”二嫂说。
“你来这里也是送人?”我突然问二嫂。
“我们单位有几个同事去哈尔滨出差,我来送她们。”
正在此时,有人喊:“柴主任,走吧!”我这时才知道,二嫂已经是医院办公室副主任了。
后来听二哥说,二嫂的办公室副主任是主持工作的副主任,因为她上面没有主任。而这个副主任跟二哥有关。外面传言说是他请了卫生局的班子成员和医院的班子成员扎扎实实的喝了一餐酒,在酒桌上的推杯换盏中就定下来了的。原来是有个主任的,为了让二嫂主持工作,医院把原来的主任换了个位置,二嫂就成了主持工作的副主任了。
对于二嫂这个主持工作的副主任是不是称职,我不知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二嫂为人处事还是不错的,不仅圆滑,而且灵活,尤其是那张会唱样榜戏的嘴巴,虽然不能用油嘴滑舌来形容,但也算得上左右逢源、八面玲珑了。二嫂还有一点是让我敬重的,那就是德行好,为人正派,不搞害人事儿。
对于二嫂,前面说过,她连初中都没有毕业就进了京剧团,后来在县委党校搞了个省委党校的大专文凭,再后来我还看到了她的省委党校的研究生文凭,文化水平——搞行政工作,主要就是写材料——在办公室里坐着不就是给单位和领导写写材料吗。要说还有什么工作,那就是接待来客,做好服务。而写各种材料,尤其是领导的讲话是重中之重了。而二嫂,这样的事儿我一直以为她是做不了、做不好的。就她肚子里的那点墨水,即便是拿了研究生文凭,文化水平并没有太多的提高。前面我同样的说过,语文其实就是教写东西的,写材料还真与拿了高的文凭没有太关系——不是划等号的关系。而与读书的多少有关系。有的小学毕业,通过刻苦读书,材料也写得很好。有的人嘴皮子好,虽然笔下写不出东西来,但一旦到了台上,嘴巴就像抹了猪油一样滔滔不绝、万语千言、口若悬河,按不下暂停键。但有的人,肚子里有的是东西,就是说不出来。当然我对于二嫂有信心,凭她的聪明,当个医院的办公室主任没有问题。何况二哥说了,他们院长说不需要她亲自动笔写材料的,要动笔,也是“请送XXX阅示”,或是“送XXX科室办理”等等等等。要写领导讲话,汇报材料,办公室里有专门的“笔杆子”,安排他们就行了。
就当时机关干部的普遍情况来看,真文凭和假文凭混杂,真水平与假水平平分秋色。因为提拔重用都要讲文凭,文凭在一段时间成了商品,可以买卖。文凭第一,论文凭,不看水平。文凭不等于水平这是谁都明白的事实,但谁也不承认这个事实。有的人的那纸文凭从来就不是自己去学习、考试得来的。从报名到毕业拿到文凭,或许只到过学校一两次,请了学校领导、班主任老师喝了餐酒、吃了顿饭,学习、考试的事儿就由他人代替了,时间一到,文凭妥妥的搞定了。有不少领导干部的文凭是跳跃式。本来只小学毕业,两年后就拿到了大专文凭;有的只有高中文凭,一下子就拿到了本科文凭; 有的大学文凭都没有,就拿到了研究生文凭。当年的文凭之乱可见一斑。而不可否认的是,二哥和二嫂等一批干部,是文凭之乱的受益者。
自从二嫂当上了主持工作的办公室副主任之后,公务活动越来越多,一个星期基本上有三四天晚上要参加各种酒宴。二哥就更不要说了,除了过早能自己稍有选择之外——有时候过早都是司机买好了送到他的手上,或是提进办公室,中午和晚上几乎是这个酒店出来又进那个餐馆,如果按餐来计算,有时一天得参加五六个酒局,晕天黑地、两眼金花,回家经常把别人家当成自己家,拿着钥匙半天打不开门成了常事儿;有两次还靠在自己的家门就睡着了。但到了第二天,又再次“重复昨天”、“重复过去”、重复推杯换盏、信誓旦旦、豪言壮语、语不惊人死不休。二嫂为了照顾毛毛上学,只好把她妈妈喊来。她妈妈天天早上送,晚上接,以解他们两人的后顾之忧。
我看到他们两晚上回来时还在手舞足蹈,嘴里不停的唠叨着,连鞋都脱不下来的时候,着实为他们感到了“累”。上班不容易,领导上班更不容易。这样一来,也就更加坚定了我不当官,不进机关,而去当个教书的老师,站在三尺讲台上与世无争的想法。
学校的暑假是从7月12号开始,到8月28号结束的。柳银买的是26号回学校的票,为了接她,我26号吃完中午饭就到了学校。她坐的是沈阳北至广州东站的特快车,下半夜2点45到武昌站。城市的公交车不是通宵开行的,我吃过晚饭洗了个澡,9点钟就从学校出发了——只能到车站去等她。
都说火车站周边是藏污纳秽的地方,我一直不相信。因为我没有见识过,没有体验过,眼见才为实。
我在火车站前下了公交车,不知是天气太热,还是已经晚的,除了来往穿梭的车辆之外,行人并不多。我悠闲自得的朝车站西广场方向走。正走着,身后传来急的脚步声,我回头一看,跟上来一个中年女性,她在往前跨步的一瞬间,故意用胳膊碰了一下我的手,接着侧过脸来对我说:“开房吗?帅哥!”
我一时没有明白她的意思。她站在我的前面,拦住了我的去路。我反问道:“你说什么?你想干什么?”
她压低声音,但很有力地说:“你装什么装。我问你开不开房,很便宜的,保证你满意。”
我这才听明白了。当时我就吓出一身冷汗来——我身上本来是热汗淋淋的。
“我是来接我女朋友的,不开房。”我这即是实话,也是在推脱。
“好啊,我给你一张名片,你接了女朋友就到我们店里住,”她换成一副热情的面孔,并抬手指向马路对面一排闪烁着霓红灯招牌的旅店中的一家对我说“我等着你,到我们店里住,便宜、舒适、安全,避孕套都有。”
她在为我指着她们旅店的位置时,脸正朝向路灯的灯光,我才看清了她的脸相:个子不高,或许只有一米五五的样子,有些发胖,头发在后老勺上扎起一撮来,翘得高高的,十分滑稽;脸上麻麻点点,看得出来还抹了不少粉,但在汗水的作用下,就像是被雨水冲刷后的墙壁,有些惨不忍睹了;鼻子有些偏平;还穿的是小女生穿的露脐装,颜色不明显,只是胸口很低,在明亮的路灯下,能够看到里面红颜色胸罩的边沿和肩头上露出来的一根红带子,以及隐隐约约的乳沟,下面的裙子很短,下摆很宽松,荷叶边,白色的,脚上是一双平跟的塑料凉鞋。
我把眼睛转向路灯,说:“早着呢,下半夜两点多钟才到。”
“那是从沈阳来的那趟车吧?!”
我有些惊讶,低头侧脸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我们天天就是干这活的,就靠这吃饭,什么时间到的是哪里来的车自然心里有数。”她说这话时,显然有些洋洋自得。接着又说:“我们除了接车之外,还可以代人购票,送人进站上车。”
说实话,我开始跟这女的说话时还有些紧张,但我转眼四周,发现除了她一个人之外,没有其他人,见她除了是在招揽生意之外,并没有其他恶意,我的胆子这才大了许多。至少暂时还没有现实危险。再说了,当时对于我接柳银来说还有几个小时,一个人也没有地方可去,能有个人扯扯淡也可以消磨时间。从她的一番话中,我对她有些佩服了——其实是对从事她们这个职业——我这样认为的,可以有人不这样认为。看得出来,她们也很敬业,要不她们哪里会把那么多全国各地路过此站,或是始发、或是到达此站的每趟车的时间记得那么清楚,烂熟如心,俨然火车站的服务人员。我当时在心里就大发感慨:什么人要把一件事儿做好都不是那么容易的。
正在这时,有一男一女拉着行李箱从车站方向的道口朝我俩这边走过来。中年妇女连忙迎了上去,说着跟我说过的同样的话,同样的用手指着马路对面的旅店。我知道她是在介绍他们去她的旅店住宿。我趁此机会,转身赶快朝车站广场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