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家丧事过后,书院村与往常相似的平静,瞧着并没有异常,没有发生众人所担心的事情,秦孔两姓和往常一般和睦,更没恶语相加的争斗,大家按部就班准备着秋收。
秋老虎,秋老虎,燃着了柴禾热死狗,这年的秋天还不是一般的热,午后田地里早已不见了人影,众人躲在家纳凉,大街上的狗耷拉着头,吐着舌头垂了尾巴走进阴凉处趴下。
老槐树四周这天圈了成堆的男男女女,东面石碾旁围了一些姑娘媳妇,端了玉米地瓜干等候;西面十几个妇女做鞋帮纳鞋底,嘻嘻哈哈拉扯闲话;南面有一块大石板,几个小伙子坐在石板上打扑克,吵吵嚷嚷站了一圈人;北面两位铁匠在锻造农具,旁边是一帮闲聊的老男人,叮当叮当的响声传出很远,年岁大的师傅有五十多岁,徒弟是个年轻人,两人裸露上身,下身裹了千疮百孔的皮围裙,黑黝黝的肌肤上挂着汗珠。老铁匠把未成型的镢头再次放入火炉里,放下火钳了摸起烟袋,趁机和周围的人聊两句,年轻人放下大锤开始拉风箱。
这时,刘半仙慢悠悠走了来,他手里提着磨秃的铁锨,一绺长长的下额胡子已经全白,人黑廋但很精干,刘半仙走近了众人便停止闲扯,七嘴八舌打招呼,两个四五十岁的男人还恭恭敬敬站了起来。
老铁匠呵呵地笑了:“刘老先生身体还是这样健壮,吃了长寿不老丹哩。”
刘半仙微微一笑:“不行了,年老不中用了,你张铁匠小我几岁,还东村西邻的忙活哩。”
老铁匠说:“闲不住哩,没有你刘老先生的福气啊。”
刘半仙是圈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半仙是村里人私下送他的敬称,前几年有位大师路过,他殷勤款待又诚心请教,什么阴阳八字奇门学了一些,村里有红白喜事姻缘建房找他请教,他儿子刘能退伍后在乡粮站里帮事,也是山里有能耐的人,村里人自然尊敬他。才刚众人谈论庄稼收成,谁家的孩子有出息,见了刘半仙便多了话题,有人问月底的天气,念叨是收庄稼的时节,庄稼人怕下雨哩。
刘半仙说刮风下雨天知道,老天爷的事都是天机,那人恳请他算一算,大家也好有个准备,他便沉思片刻,嘟囔一句:七八沼泽地,雨神十月眠。大家听了一时茫然不懂,他又说:“七八月有雨,雨神十月才回天上。”
七八月是收获庄稼的季节,众人一个个哭丧着脸,嚷嚷:“这老天爷啊,种地的时候烧香磕头不下雨,熬到收获了您却尿不停,这不是难为庄稼人吗。”
刘半仙说:“这就是天道,不可能太随了人心。”
众人愁眉苦脸,无奈让刘半仙算算明年的年成,刘半仙又掐指沉思,说:“干雷二月起,草黄鱼河瘦,风折枝七八,急雨在九月。”
众人急迫不待问年成如何,刘半仙便解释,明年是旱龙轮值,春夏时闹干旱。众人接二连三叹息声,羡慕龙门村拥有上等好地,旱涝保收,多数还能种麦子。
书院村上等田地少得可怜,唯有村前那片河滩地能种麦子,河滩地可以浇上水,收了麦子还能种玉米高粱,不过每家只能分到几垄,逢年过节吃顿白面饺子就指望这片河滩地,其余的都是山岭薄地,种花生或是红薯,但是要靠天吃饭,老天爷偏心给了书院村劣等土地,众人自然是无奈。
“颜世龙说栽果树能挣钱,明年春上我那二亩山地栽上苹果树。”刘二走过来说。
黑牛爹说:“他是瞎胡闹,刚吃饱饭就胡折腾,庄稼人不种庄稼,难不得饿了啃树皮,苹果树能当饭吃吗,你看都三四年了没见钱,倒是糟蹋了这几年的地,作孽啊。”
“谁家有钱成天吃苹果,不吃苹果行,不吃饭不行。”几位老人一致反对。
老铁匠说:“山里人吃不起,听说都卖到城里了,城里人吃穿比山里好,咱们乡镇上还卖一块多钱哩,山外面栽了很多。”
这等于换二斤多麦子哩,刘二几人不免惊奇,随后问刘半仙:“刘叔,您有经验,您说能行吗。”
刘半仙说:“老祖宗传下来的经验没错,还是种庄稼稳妥。”
刘二叹息,说:“乡镇上通了电,有钱的人家还买了电视,咱忙活整年够年吃年穿的,猴年马月才能盖上房啊。”
黑牛爹鄙视一眼刘二,其他老人也懒得搭理他。现今自家有几亩地种,有吃有穿的,省吃俭用也能将就,相比从前的贫穷,感觉现在已经很幸福了,至于电视那个稀罕玩意多数山里人没见过,听说要几百块钱,是庄稼人一年的吃喝一年的收成,电视也不管肚子饿,不穿衣照旧冷,纯粹是败家,老人们心疼啊。
老铁匠笑着说:“老哥,电视那东西真是好哩,里面还有唱戏的。”
“听说咱村也准备架电,上级扶贫咱村哩。”刘二突然说。
老人们没见过电灯电视,自然不惊奇,煤油灯点了一辈子看着踏实。毕竟对电的认识不多,三两句没话说了,刘半仙便让老铁匠讲讲四外八村的新鲜事。老铁匠便说起双山村的李寡妇,前几天改嫁了,嫁给了山外一个老光棍,闺女儿子嫌丢人和她断绝了来往。
“自打国家放电影《李二嫂改嫁》,四外八村改嫁了好几个,都是电影把年青妇女教唆坏了,弄得没了规矩,你说一把年纪了也不嫌丢人。”
“丢人现眼,还让儿女抬不起头来,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如果让先人圣贤知道该迁怒我们了。”
几位老人叹息一番,无可奈何止住话题。老铁匠借机岔开,说道县里新上任了一位县委书记,贯彻执行改革致富新政策,来改变全县的贫穷问题,刚上任大刀阔斧调整县乡的干部,这次动静弄得很大,看样子是动了真格。
庄稼人和官场距离太遥远,八竿子打不着,老人们神态淡漠,像是在听书看唱戏,根本不相信换个新官山里就有变化了,老百姓变富裕了,既然是戴着贫困县的帽子,自然就有原因。县里的官员穿了一条裤子,亲家兄弟一家亲,牵一发动全身,先前换了几任官员,上任初始雄心壮志,结果灰不溜秋的离任,或者同流合污,几年过去了山里贫穷照旧,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大家也没有奢望碰上包青天焦裕禄似的大官,吃饱穿暖家有几亩地已经让这些从旧社会走过来的老人心满意足了,近两年改革的声音传到圈里,也风闻山外有些地方变得富裕,大家总觉得遥远似梦,感觉不靠谱不踏实,谁能保证政策不会变化,山里偏僻闭塞,国家政策大事所知不多,没有可谈论的话题,现今知道这个消息庄稼人也没有兴趣,也没资格谈论,事实是谈论也无用,倒是费了吐沫星子。黑牛爹说了一句,老百姓只管种好自家的二亩地,嚷嚷这些有啥用,大家便住了声。
沉默了一阵,老铁匠瞅了一眼劈开的老槐树,问:“刘老先生,这颗老槐树是怎么回事,这可是奇怪哩。”
这怪事搁在大家心里,时时刻刻搅得心神不安,避讳了不愿提起,又想知道事情的因果,此时不免瞪了双眼望着刘半仙。刘半仙一脸阴沉,并没有吐露半句话,压在大家心头的那块石头没有搬掉,反而更重了。
老铁匠这一提说,又勾起了刘半仙的心事,村里出了太多的古怪事,现在秦老太太没了,秦孔两姓便少了顾虑,他盘算再次让秦孔两家联姻,前段时间因为秦家的办丧事,这事便给拖延了下来。
刘半仙逐个掂量秦家和孔家的未婚子女,权衡了几个昼夜最终圈定了秦虹和孔杰,两人各方面都般配,打算寻机把这桩婚事促成,这事自然要看秦树天的意思。
秦树天身材高大,小腹微凸,眼瞅着六十岁了并不像村里的同龄人那样干瘦显老,油乎乎的脸上皱褶也不明显。往常秦树天会手里托着小收音机摇着蒲扇在街上走来走去,蒲扇的周边用布条包着,除了冬天搁置平时从不离手,眼下丧事才刚过去,收音机放了家里,这次走在大街上手里的扇子却摇的甚欢。秦树天走到离老槐树不远,秦怀胜的媳妇敞胸露怀坐在家门前榆树下的石礅上,托着奶喂一个五六岁的男孩,他便粘住了,望着那小男孩吃奶,说:“这小子这般大了还吃奶。”
秦怀胜的媳妇低了头,说:“这孩子拧筋,不让吃就哭。”
秦树天一双腿有些拖不动,便少盐没油的闲扯,秦怀胜这时光了膀子从院里走出来。秦怀胜肌肤黑亮壮实的像一头牛,他面色阴沉瞅了一眼秦树天,转脸呵斥自己的女人。
“一会都不在家,中午还没喂猪哪。”
秦树天此刻走开欠妥,留下亦是难堪,干笑一声掩饰眼下的窘态。秦怀胜媳妇扣上衣服扣子,小声嘟囔一句,随后拉着小男孩回家。
秦怀胜目送自己的女人没了身影,转身笑呵呵说:“秦叔,今儿有空出来转转。”
秦树天神态自然了,说:“村里马上要架电了,出来看看。”
秦怀胜问:“听说上级要扶贫咱们村?”
“是市里的大银行,别的没有就是钱多。”秦树天言语得意,示意以后村里就有钱了。
秦怀胜垂涎着脸笑了:“咱们村以后就有钱了,一个人能分多少?”
秦树天呵呵地笑。秦怀胜又巴结,说:“秦叔,明儿有活干喊着我。”
秦树天呵呵笑着不置可否,摇着蒲扇继续前行。他走到代销点门口,不经意瞅了一眼,金燕儿在里面和孟凡说话,脸色立马彩霞变乌云。金燕儿长相漂亮,还是村里唯一读到初中的女孩子,大家都说像花儿一样,金燕儿经常来代销点,这让秦树天很不悦。
代销点是村会计孟庆果家开的,是村里唯一的生意,供应村民油盐酱醋一些所需之物,孟庆果的儿子孟凡照管着。孟凡虎眉大眼,脸面白净耐看,是村里为数不多的初中生。孟凡和秦香早已定了亲,为此秦树天把村委大院这两间南屋卖给了孟庆果家,帮着申请办了代销点。南屋是临街老房子,地基和屋墙下半截是石头砌的,上面是土坯墙,抹了一层白灰,墙壁上留着残缺不全的零星标语。
秦树天在门外咳嗽两声示意屋里人,金燕儿便慌慌张张攥了一包火柴出来,低头快速走开,秦树天目送金燕儿走远,抬腿踏进屋门。
“爷。”
孟凡面色有些慌乱,一颗心忐忑不安。
秦树天紧绷着脸,用鼻子哼了一声。
“有洋油吗?给咱家留二斤。”
孟凡脸色还没转变过来,敬烟之后垂头不言语。秦树天瞪了他一眼,呵斥的话嵌在了嗓子口,转而说让秦香来取,说话明显是带了怒气。
秦树天来到了老槐树下,众人巴结了上前说话,几个小伙子追着问,乡里的电影队何时来村里,秦树天想着心思,回说收获完庄稼便敷衍了,随后站立片刻,无心和众人闲聊,转身走开。看到孟凡和金燕儿在一起,秦树天便想和孟庆果谈谈孟凡和秦香的婚事。秦香身材粗壮模样一般,跟漂亮的金燕儿比是天上地下,这不免让人担心。金燕儿经常来代销点,秦树天并不惧怕,秦香和孟凡的婚事定下两年了,自己一直还拉扯着孟庆果,两家又是铁打的交情,他担心孟凡年少不懂事,冒失火性做出伤风败俗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