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临近晌午时,孔庆刚忙活的也累了,正拄着锄头喘口气,此刻有人跑来通知,说扶贫工作组送来了满满一汽车的东西,孔庆刚赶紧撂下厥头拔腿就走,花妮娘叮嘱他快去快回。
花妮娘和花妮把一亩花生刨完了,眼瞅着太阳要落山,孔庆刚去了就再不见人影,花妮娘不免着急,抱怨他不知孰轻孰重,庄稼搁在地里不管不问,村里能有啥正经事,撵着花妮去喊。花妮不愿去,担心去了挨骂。
花妮娘又开始念叨,一家人全年的吃喝花销全指望这地里的收入,说孔杰上学用钱,眼下要给她置办嫁妆。提说置办嫁妆,花妮脸色立马撂了下来,心情随之蒙上了一层阴影。花妮不喜欢史静,两人见过两次一句话都没有说,爹娘说史静家境好,嫁过去不会受难为,她当时便没了主意,现今要嫁过去难免恐慌,吱吱唔唔说她现在不想嫁人。女孩子早晚要嫁人,像史静家这般好的人家山里数着都难找,娘这般一劝说,花妮心里又混沌了,她还处在贪玩的花季,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难以分辨,更难以决断。
天傍黑的时候,瞅着别的人家把花生运回村里,仍旧不见孔庆刚的人影,花妮娘更焦急,望着通向村子的小路跺脚。正焦急无奈着望见大伯哥孔庆铜从地头走过,花妮娘便让他捎带着去喊一声。
孔庆铜满脸不悦,怨声怨气的说:“他在村委就是瞎忙活,自家人也不见得到什么好。”
知晓孔庆铜还在为电工的事生气,花妮娘便说:“花妮的爹说了也不算,村里的事情是秦家人当家哩。”
孔庆铜语气缓和了下来,说:“有什么事情比庄稼重要,现成的花生搁在地里让人揪心。我现在回家吃饭捎带了去喊一声,没空闲弄就放地里,我晚上来看着。”
两家的田地相隔了两块地,孔庆铜家的花生没刨完,花生摊在地里,打算晒一天再运到场里,花妮娘知道他夜里来看管,这才不似先前那般焦急,催促花妮回家去做饭,自己留下看管。忙累了一整天,花妮早已急慌了回家,天色这时渐渐变黑,望一眼四周静寂的田野,黑漆漆的尼山,想到最近山里出现了狼,走了两步有些担心娘一人害怕,又转身回来了,娘俩愁眉苦脸地蹲在地头,瞅着满地的花生抱怨不止。
盼望久了难免焦急,无奈之际望见稀薄的夜色里有几人急奔而来,到了田埂地头看清是刘二和颜世虎,两人推了两辆小推车,后面跟着金牛和王晨雨,花妮娘不免惊喜。
四人走进田里,刘二笑嘻嘻的说:“来混酒喝哩。”
花妮娘便笑得合不上嘴,说有酒给你们喝,惊疑晨雨也来帮忙。刘二笑了,说:“晨雨才要回家去吃饭,听说给你家来帮忙就搁伙了跟来。”
王晨雨和山里的男孩子一样腼腆,他喜欢花妮不是一天两天了,又不敢让别人瞧出他的心事,只是远远地观看,默默地相思,让爱慕在心里慢慢滋长,把朦胧的爱恋埋在心灵深处,最近风闻花妮要出嫁,他心里蔓延了酸楚,眼睛里有了淡淡的忧伤。先前他创造机会接近花妮,在田野在黄昏的街头倒是经常“巧遇”,一旦两个人碰面他却连一句成型的话也说不出。花妮是村里最漂亮的姑娘,婆家又是山里最上等的人家,他只能望而却步。像他这般单方的爱恋在山里比比皆是,眼下虽然不再视自由恋爱为洪水猛兽,门风严的人家依然不能容忍这种羞耻的事情,许多有爱慕之情的男女也只能把滋生的情爱扼杀在萌芽中,眼瞅着心爱的人或嫁或娶。
刘二无意的一句话让晨雨神态不自然了,觉得脸有点发烫,他瞥了一眼旁边的花妮,慌忙低头抱起花生装车。
忙时候不敢耽误,大家说笑着抱起花生垛在手推车上,花妮娘叮嘱别装多,说山路不好走,几人更是劲头足,花生垛了一米多高,两辆手推车装满不能再装了,剩下的仍旧装了多半车。手推车装满花生足有七八百斤,推车是力气活,何况是夜色里山路曲折难行,两大车自然是颜世虎和刘二推车,晨雨倒是争了推。
刘二说:“你俩还是个孩子,没有娶媳妇哩,别给累着了。”
花妮娘跟着笑,说:“还是让大人推,你们拉车就行了。”
颜世虎此刻把车襻绳搭在脖子后,搭手架起手推车,金牛把拉绳搭肩上用力拉。刚刨过的土地松软,车轱辘陷到土里一扎深,晨雨花妮都上前帮着拽拉绳,几人卯足了劲儿这才把一辆车送上小路,随后推第二辆,第三辆。
山野小路坑坑洼洼,躲不开的碎石,黑了天甚是难行,长年累月这般劳作,众人已经习惯了这一切,推了几百斤的花生也没慢下脚步。
花妮力气弱,晨雨推车自然是多加了力气,两人仍旧落后十几米远。晨雨推着车看着花妮的背影,这场景让他格外欢喜。
“你累了吧。”晨雨说。
“晨雨哥,你累吗?”花妮说。
“不累。”晨雨说。
“俺也不累。”花妮说。
走一阵,晨雨又说:“你累了吧?”
花妮说:“晨雨哥,你累吗?”
晨雨说:“不累。”
花妮说:“俺也不累。”
花生运到村西的场里,天色已经浓黑了,花妮娘赶紧去代销点买烟,还嘱咐刘二几人喘口气,她回家炒几个菜让他们喝酒。
刘二说:“我们是吃过饭去的,这时节忙哩,留着以后我们再喝。”
几人把花生垛了一堆,等收拾利索,月亮也升起来了,刘二推了小推车吆喝了回家。晨雨在场边踟躇,想陪伴花妮一会,又不好意思留下,恋恋不舍跟在刘二他们身后。四人走到村口,碰上急慌慌赶回来的花妮娘,追着给每人兜里塞了一包烟。农忙季节花妮娘和刘二等人没多聊,家里喂猪一档子家务活等着,还要做饭填饱肚子,目送刘二四人走远,花妮娘急慌慌也赶紧回家。
收拾完家务活,花妮娘和花妮又去了场里摘花生,摘下花生要紧赶紧摊晒,不然会霉烂坏了一年的收成。摘花生小孩子也能帮上手,农忙季节大人孩子都聚在花生场里,借着明亮的月光忙碌。明月露出一竿子高时,花妮娘和花妮已摘了两篓筐花生,孔庆刚这才醉醺醺的回来。
“现在二半夜了,自家忙的不得了,你也能喝得下去酒。”花妮娘不禁抱怨。
孔庆刚用草棒剔着牙,说:“娘们家知道哪轻哪重,这不也没丢在地里吗。”
花妮娘说:“还不是多亏了世虎他们几人来帮忙哩。”
孔庆刚笑呵呵的说:“他们知道我在村里开会哩。”
月夜静谧,说话声传出很远,几个男人便从临近的花生场里过来探听消息,孔庆刚拿出大鸡牌香烟,分发给众人。
“听说上级扶贫了咱村一大车东西,还给了钱哩?”有人问。
孔庆刚说:“是城里人赚献的衣服,不给钱了给咱村架上电。”
“给架电有什么用,听说还要咱花电费钱,不如扶贫咱们一点钱,筹措着买只小羊小牛,还能下崽换钱。”几个人不禁叹惜。
孔庆刚说:“以后没电哪能行,上级还说有了电才能办工厂,咱老百姓也能进工厂做工挣钱。”
众人觉得好笑,这是讲天方夜谭的故事。有人说:“做梦呢,那是城里人做的事,咱老百姓生来就指望种地,别的都是瞎掰和。”
不仅仅是大家不信,孔庆刚心里也怀疑,像城里人上班拿工资,不用风吹日晒,不用在泥土里摸打滚爬,那不成了福窝里的人,这等美好憧憬在他看来太遥远,遥远的让他认为是虚幻,应该是猴年马月的事情。他是村干部,自然不能像普通人一样表现出无知,和上级保持一致这点觉悟他还是有的,言行语止当然要高出一般群众,他说:“不过,如果有好干部,上级扶贫也不是没可能。”
众人不愿意谈论这种不着边际的话题,何况是虚无缥缈的未来,几个人伸伸腰,哈欠连连,说做活累了便散去。
月色如银,天际朦胧,星星闪亮挂在夜空,村子周围散布着零零碎碎的灯光,天和地,星星和灯光在月夜融为一体。静谧里从草丛里传出虫儿的鸣叫,河边传来的蛙鸣,“熟了熟了”,“呜哇呜哇”,庄稼人喜欢这般美妙的音符,喜欢在秋夜里听着这美妙的曲子摘花生。
孔庆刚望着他人走远了,坐在长篓边摘了两把花生果,小声说:“今天上级拉来了好多衣服,村干部都挑捡新的,我拿了两件给你娘俩穿,是新呢子的。”
花妮这时坐不住便无心摘花生了,迫不及待跑回家去。
花妮娘说:“现成的衣服干吗没多拿几件。”
孔庆刚说:“那怎么能行的,这是扶贫村里的东西。”
花妮娘说:“就你当真哩,衣服在秦树天家放着,还不让他家捡个遍!”
孔庆刚说:“让村里人知道不好,不能因为这点蝇头小利坏了大事。”
花妮娘嘟囔道:“咱山里还能有什么大事啊。”
孔庆刚知道妇女们爱嚼舌头,东扯西拽的说话没准头,不愿再多说,只顾摘花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