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老槐树下听书了,老槐树下听书了。
傍黑的时候,刘半仙听到一阵锣响,有人在街上来回走动着喊,他便搁了饭碗,拿起烟袋慢悠悠的出了家门。走到小胡同口,见狗二媳妇挺着大肚子站在大门口,旁边一个五六岁大的小姑娘蹲在地上玩石子,狗二靠着门墙蹲着,端了碗吃饭。狗二有三十多岁,他身形消瘦和媳妇胖墩墩的身子相反。狗二拉他去家里喝茶,刘半仙说去老槐树下听书哩,便不紧不慢的走开。出胡同口右侧是代销点,代销点西侧十字街口便是老槐树,此刻几位妇女坐在代销点门口的石头上拉家常,听一个年轻媳妇说:“刘婶子,你再唱《十二个月》,很好听哩。”
刘婶就是刘二的娘,五十多岁了依然嘻嘻呵呵的,大街上碍于脸面,她笑着摇头:“不唱,让那些男老爷们听见笑话。”
几个妇女齐声说:“应许他们高兴,咱们乐呵乐呵,他们还吃了咱?”
一时刘二娘便唱:“正月里什么花雪里笑颜开?什么人女扮男装上山读书来?”
另一妇女接着唱:“正月里早梅花雪里绽放笑颜开,祝英台女扮男装上山读书来。”
刘二娘又唱:“二月里什么花春里花开迎风摆?什么人?”
刘半仙这时走近了,一位年老妇女嘻嘻呵呵说:“刘二娘,人老啦还这么欢,那些男老爷们看哩。”
刘二的娘不唱了,说:“老了才知道欢,年青还不好意思哩。”
几个年青妇女瞧着刘半仙笑了。刘半仙没理会,径直往前走。
街口对面有一堆沙子,是秦树伯家准备建房的。秦树伯家和秦树天家的老房子紧挨着,秦树天家在村东河沿建了新房子,这处老房子空置着,秦树伯打算买下两处合成一处,找秦树天商议几次未成,秦树天觉得老宅子住了秦家几代村书记,是块风水宝地,这堆沙子便搁置了下来,成了一帮孩子的玩耍处。才刚走到沙堆旁,秦怀生的儿子被柳艳家的小强推了一下,从沙堆上滚下来揉着眼睛哭,小孩子打闹眼泪没干就又会玩到一起,刘半仙懒得理会,继续往前走。
秦怀胜媳妇听到儿子哭声从家中跑出来,她窜过大街走到沙堆边,俯身抹掉儿子身上的沙子,嚷着是谁胆大欺负人。
“是他不叫我在这玩,还推我。”
儿子不哭了,指着站在沙堆上的小强,小强脸上立马现出惧怕的神色来。
“你这个野孩子欺负我们家狗儿,看你再欺负人。”
秦怀胜伸长胳膊扯了小强的耳朵从沙堆上拽下来。小强瞪着恐惧的眼睛哭着喊疼。
秦怀胜媳妇说:“你打俺家狗儿怎么不喊疼,你也知道疼哩,现在我替你娘管教你这个小杂种。”
“你这个有娘生没爹管的杂种,真是没人管你了。”
这般一闹腾,柳艳在家就能听到,她家在大街南面的胡同里,跑来时硕大的屁股左摇右摆,看到秦怀胜媳妇仍旧拧着小强的耳朵,见此情景不免气恼,她三十多岁,没了男人独自拉扯了儿子生活,最恼恨别人揭短,她把儿子拉到自己身边,说:“你家的孩子才是杂种,三四十岁的人了,打骂几岁的孩子,你是人吗。”
秦怀胜媳妇说:“你猪狗不如哩,没男人就养汉,能不生个杂种吗。”
柳艳脸色变得青紫,眼里冒火了,说:“你才不要脸,有男人还偷人养汉哩。”
烧红的钎子戳到心里,秦怀胜媳妇脸色青一阵红一阵,扑上前抓挠柳艳,柳艳伸手拽了她的头发,两个女人都不甘示弱厮打在一起。
秦怀胜站在家门口跺脚嚷,也不便上前,刘二娘和几位妇女跑过来劝架,拉扯开了,两人继续恶语秽语的谩骂。刘半仙头摇得像拨浪鼓,把烟袋窝在鞋底上磕了两下,转身走回来,重重的咳嗽了一声。
“当街上不怕丢人现眼,还有没有一个女人的样子。”
秦怀胜媳妇和柳艳顷刻间止住恶骂,不再言语。秦怀胜迅速跑过来,说:“大街上你们这样没脸没皮的闹腾,丢人现眼,快跟我回家。”
秦怀胜拽着媳妇走了,柳艳头发散乱,脸上有几道的血痕,她扯了小强气恨恨打了一巴掌。
“整天嘱咐你别找事,你就是不听,招人欺负咱娘儿俩。”
挨了巴掌小强又哭叫,柳艳禁不住流下眼泪来。刘半仙懒得再理会,倒背着的双手紧握了长烟袋,慢腾腾地往前走,烟袋包在身后甩来甩去。
夜幕渐渐拉开,星星出现了,月光融在淡淡的夜色里,宁静的群山隐隐现出轮廓。孩子们在月光下玩老鹰捉小鸡,或是坐在地上丢手绢,老槐树南侧也是一片朦胧,麦秸垛旁边一块大石板上,几位姑娘轻言低语的嬉闹。
“花妮,听说你要出嫁哩。”大菊轻声说。
“花妮姐着急嫁,找了好婆家。”二菊嬉笑说。
花妮十七岁,是孔庆刚家的闺女,身段苗条像春天里的柳树枝,书院村有两朵花,一朵玫瑰花是她,牡丹花说的是金燕儿。花妮许给了双山村孔书记家的二儿子史静,门当户对的一门亲事,史静今年退伍回来便督促了娶亲。
二菊这般嬉闹,花妮便羞臊不依,推了一下她,说:“谁想出嫁了,你才想,不害臊。”
“燕儿姐,你咋不急找对象。”花妮问身边的金燕儿。
二菊笑着说:“金燕儿漂亮还有文化,一般的瞧不上眼。”
月朦胧,人朦胧,金燕儿的美难以淹没,甚是更美了,但此刻她望着天空点点星辰,神色微现淡淡的哀愁,她没回答二菊,却吟了一首诗。
“每个夜里我都把你观看;每个夜里我都无眠;每个夜里我就想你走近我身边;每个夜里我都在期盼你诉说爱恋。”
金燕儿幽幽的吟诗,几位姑娘安静地各自想着心思。
“真好!”花妮喃喃自语。
大菊嬉笑着问:“燕儿想哪个哩?”
“这是别人写的,”金燕儿莞尔一笑,随后略带伤感,说,“咱农村哪有这样好的事,空有这美丽的夜色,满天的星星,朦胧的月光。”
大菊说:“你读过书,想的就是不一样哩。”
金燕儿瞅着远处代销点,说:“上学真是好哩。”
山村的夜处处是安谧和欢乐,角落里都是祥和,刘半仙沉迷山村宁静温馨的夜,并没留意几个女孩子的谈话,看到金燕儿和花妮,他似乎明白了秦树天的心思,秦树天在提防她和孟凡走近。刘半仙没多想,金燕儿和孟凡之间根本不可能,他现在一直揣摩秦虹和孟杰的婚事。
老槐树上挂了玻璃罩的煤油提灯,照亮着不大的一片地方,地上放了一个高脚的板凳,说书的先生还没到,周围聚拢了十几个老年人,坐了小板凳或石头谈论往昔唱大戏的热闹。此刻去秦树天家偏早,刘半仙打算再等一会。山里人讲规矩,先长后次,秦虹虽然是秦树武的闺女,毕竟秦树天是长兄,又任村书记,秦孔两家和亲的大事自然要征求秦树天的意见。
两袋烟抽过了,说书先生提着皮包来了,他四十多岁,手里拿了水杯,一个孔姓村民提了一壶水跟着,众人安静下来,说书先生从包里掏出手板,开始讲《三侠五义》,周围的老人挪动小凳子靠上前,刘半仙听完五鼠闹东京一段,这才留恋不舍站起来。
秦树天家离河滩不远,是村子的边沿,三间红砖到顶的房子,四周是一人多高的石头围墙,红砖黑漆的大门楼高出周围旧房破院一大截。刘半仙迈进敞开的大门时,秦树天和秦四哥俩坐在院子里抽着烟,院子中间有一颗碗口粗的梧桐树,月光透过枝叶照在地上,斑斓迷蒙。屋门前搁置了一张小方桌,桌上的收音机里唱着地方戏《喝面叶》。刘半仙进来,秦树天安安稳稳坐着,端了茶慢饮,刘半仙立在眼前了,这才立身相迎,秦四懒洋洋跟着站起来。
秦树天把收音机关了,挪动凳子让给刘半仙坐。秦四去屋里又搬了一条凳子,倒了茶,说:“刘叔,这段时间没见您出来走动啊。”
刘半仙便感叹,人老身子不中用,懒惰了出门。既然懒惰出门,这次来定是有事情,秦树天便在心里猜测他来为何事,试探了问:“叔,今天来有事。”
刘半仙喝了一口茶,说:“我来和你商量,给秦虹找个婆家。”
秦树天和秦四微笑,说:“好啊,您看着有好人家就提,成了您也喝喜酒哩。”
刘半仙说:“孔杰和秦虹俩孩子很般配,门当户对又是亲上加亲。”
秦树天顿时愣神了,正思想如何回答,秦四便插话了,说两人差了辈分,孔杰叫秦虹姑姑,结亲称呼便乱了。刘半仙先前考虑到辈分差距,这桩婚事也权衡再三,秦家和孔家的姑娘小伙挨个对比过一遍,要么是年龄,要么是长相难以相配,掂量来掂量去,没有更好的选择,秦孔终归是两姓人家,又是七拐八拐的亲戚,眼下辈分也就不重要了。刘半仙把自己的意思解释给秦树天听,说两人的生辰八字相合,是上等姻缘。秦树天笑呵呵送他出院门时,说要看秦树武和秦虹的意思。
这桩婚事最终未成,刘半仙未料想到。秦树武考虑到两家的关系,担忧秦虹嫁到孔家受难为,觉得秦家没必要低三下四巴结。孔庆刚和秦家一样推说辈分不合适,孔杰岁数小,定亲会耽误学习,刘半仙难免叹息。
“婚姻在缘,天意难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