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杰和秦虹在学校里小打小闹,书院村里却是暗流涌动,秦孔两姓之间蔓延着一种微妙的气息。孔杰和秦虹这桩婚事,孔庆刚不同意固然有辈分上的原因,重要一点是不想再和秦家牵连,结亲后做事便抹不开脸面,便推说孔杰不乐意,其实他根本没有向孔杰透露。
孔庆刚四十多岁,身材瘦高,经常穿一身补了补丁的旧军装,在山里当过兵也算见过世面,他曾经也渴望在部队上混出人模样,不能光宗耀祖起码脱离山里的贫穷,不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劳作,事实上他确实也努力上进,有一次抗洪救灾他愣是在水里泡了一天,荣立三等功还入了党,原本指望提干留在部队,部队确实也来函调查了,这事当时村里已经风传,花妮娘怕他悔婚,没过门便住在他家。花妮娘当初是十里八村数得上的漂亮人,脸盘儿耐看身段苗条。自然现在没有了往昔的光彩,岁月在她脸上刻了一道一道的痕迹,腰长粗胸却瘪了,生活让她变得糟蹋。可最终因为识字少,他还是在退伍的名单上,无可奈何回来了。回来山里自然是结婚生子,种几亩薄地,帮着当村长的父亲给村里做些杂事,平平淡淡过了十几年,期间虽牢骚满腹不甘心在秦家的掌控之下,却没有能力改变现状,直到前年爹年岁大了,让他顶替当了村长,才觉得活得有点人样,但久了他又感觉当村长有点憋屈,村长不过就是个摆设,村里的事情都是书记一人说了算,不免就有了想法。
先前孔庆刚稍微露出一点争强好胜的意思,便被爹和族人压制住,说这般状况已经是多年的事实,当村长好事能进歹事能退,清闲省心不会得罪人,村里精明人多哩,谁都看的出来,难撬动秦家的位子,村里十个党员他秦家占了四五个,一旦闹翻了让姑姑作难。不过姑姑现今没了孔庆刚少了顾忌,年后春天村干部换届,不免就动了心思。眼下市里扶贫村里架电,以后便需要两个电工,秦树天和他商量后决定秦孔两家各有一个,秦家是秦四, 孔庆刚原本也考虑自家人,但考虑再三最终还是决定了让颜家老二颜世虎去,颜老汉是村里的党员,颜世龙还当过十多年的村团支部书记,在村里也是个有能耐的人,现今指望颜家的支持也只能忍痛割爱了。孔家和颜家两族自古以来亲如一家,顾忌秦家的势力在孔家之上,这几年颜家人常常游走于秦孔两族之间,在事关两族的事情上,模棱两可不愿意得罪任何一方,让颜世虎当电工颜家人自然会心知肚明。
孔庆刚觉得有必要把这事知会颜世龙,借机也能试探他的意思,拿准了主意便不愿拖延,这天下午阳光散尽了热毒,他便背了粪篓慢悠悠的出了村庄。他先到自家田地里转了一圈做样,看到几株花生枯死了,拔出来数过只有七八个果子,蹲下来用手在土里挖,扒拉了片刻挖到几个坏掉的花生,摇着头站起来,随后这才去了颜世龙家的果园。
颜世龙家的果园在尼山书院后,旁边是条羊肠小道通向山外的乡镇,整个山里只有他家栽了果树,老远便能瞧见。颜世龙识得一些字,任村团支书记时随乡里组织的青年干部去外地参观,增长了一些见识,那时便有了雄心壮志,现实情况让他心灰意冷,村里的工作轮不上他插嘴,入党申请递交了多次音信全无,有一天偶然发现他激情澎拜写的入党申请书变成了秦树天家烟筐里的卷烟纸,他顿时无语了,那时便死了入党这心,过了几年村团支部这级在乡村明存死亡,颜世龙不再搀和村里的事情,精心伺弄自家的苹果树。
孔庆刚走进果园,颜世龙才刚给果树打完药,正蹲在地头抽烟,两人是打小的玩伴,孔庆刚随意在果园转一圈,回来跟颜世龙进了看林小屋。小屋用粗树枝搭建,一张木板拼的床占了大半地方,屋角放了锄镐打药的一些工具,一张破小桌子,桌边放了两块石头当座位。两人坐下点上一支香烟,孔庆刚说:“苹果树结果了哩,还真的没有白折腾。”
颜世龙微笑了,栽果树三四年了地里没有收入,村里人风言冷雨,现今果树开始结果他自然欢喜,从前田地种花生靠老天爷下雨,收入多少自古如此也没办法,果树追肥上水有季节性的,用水的时候求老天爷也不准成,果园离村东的圣水河足有二三里,用板车拉水就是杯水车薪,颜世龙眼下正犯愁。
孔庆刚说:“咱村西早该钻眼机井了,前几年我就有这个想法,可是秦树天一直不吐口,这次应该有希望了,市里扶贫咱村,等村里通了电,在村西钻眼机井你的果园就不愁水了。”
颜世龙淡淡的说:“村西没他家的天地。”
孔庆刚又说:“世龙,我还打算让世虎当电工哩。”
颜世龙感到很突然,天上掉下了馅饼,突如其来的好事让他惊讶,或者说是疑惑。
“让世虎当电工?秦树天会同意吗?”
孔庆刚说:“他让秦四当电工,村里的事也不能全是他说了算,谁没有亲戚朋友。”
话越说越多,自然而然又提起当年颜世龙入党的事情,孔庆刚说;“当初你入党的事就是秦树天压制人。”
颜世龙苦笑了一声,说:“咱不说那事了,如今号召发展经济,果园明年就有收成了,村里的那些闲事咱也不去掺和,现在倒也省心。”
颜世龙心灰意懒不再关心村委职务,孔庆刚也就不便提说自己的打算,毕竟是没有丁卯的事,没人愿意趟浑水,等事情八九不离十了,颜世龙自然会和他贴心,随后两人又闲聊了两句,颜世龙去摘了十几个有伤的苹果,让他临走带回家。圈里人才刚吃饱穿暖,苹果算是奢侈吃物,孔庆刚自然是满心欢喜。走到村头遇上了大哥孔庆铜,孔庆铜才从田里回来,见他便耸搭了脸,用鼻子哼了一下算是招呼,电工一事自家人都颇有怨言,孔庆刚当街上不便多讲,一两句话也难说清楚,就劝哥把事情看得长远,还把苹果分了哥一半,孔庆铜收下苹果这才嘟嘟囔囔去了。
天擦黑,孔庆刚又去了颜老汉家,这事必须让他知晓。颜老汉家在老槐树北面的一个胡同里,家门口蹲了几个老人说话,幕色里几杆烟袋升起的白烟笼罩着几张黑瘦且沟壑纵横的脸。他上前打过招呼,寻了旁边一块石头坐下,也不着急说事,便和大家聊起了家常。其实村子就这般大也没多少新鲜事,有些话也忌讳在街上说道,这些老人全是些人精,世事洞明又不大管事,平常扯几句陈谷子烂芝麻的闲话,随后是长时间的静坐神游。
孔庆刚提说了架电的事,没想到几位老人并没表现出欢喜,狗儿爹说:“没电祖祖辈辈照常过来了,现今吃喝不愁已经不错了,瞎折腾啥。”
孔庆刚说:“要实现四个现代化没电咋行,咱山里整年吃不上几顿白面饺子,看看咱穿的补丁叠补丁,锅盆不知道有多少扒锔,发展才能变化。”
“咱山里自古以来就是这样过日子的,老百姓穿得像个人物还能下地干活?”
孔庆刚便噎住了,只能嘿嘿的笑。颜老汉见他懒得再说,瞧着他像有事来的,便邀了他去家里喝茶,孔庆刚故作随意答应。
颜老汉家是两间老房,院落不大,院墙是半人高的土坯墙茬,一扇破门横挡在大门口。两人迈进院里,老太太正在喂猪,七八只小猪围着食槽吃食,老母猪嗷嗷叫着在外围打转,老太太一手拿着舀子一手拿树枝嚷着赶,小猪吃的肚圆这才让老母猪舔食槽。
孔庆刚站在天井里,一等母猪吃完帮着把猪赶进猪圈,这才去屋里坐下,随后说了让颜世虎当电工的事。颜老汉疑惑是自己听错了,哪有这等好事不让他自家人去的道理,不免心里泛起思量。
孔庆刚说:“村里要用两个电工,在村里管事的活大家都盯着,我让世虎当电工别人也难挑理。”
天上掉钱砸到头了,颜老汉便乐得嘴合不拢,说:“你看看这样的好事都想着我们,世虎听了不知道会多高兴哩。”
孔庆刚说:“秦书记也不愿意别人知道这事,不然沾亲带故的人就会挤破门了!”
“是啊,是啊,这事让村里人知道又该争持打闹,这是让世虎出人头地哩。”颜老汉一脸的惊喜。
孔庆刚既然送了这么大的人情,如何也要投桃报李啊,颜老汉便忙着端菜递烟,问花妮出嫁的日子,盘算到时多送些礼钱。
“还没定准日子哩,咱花妮年龄还小,孔书记着急让花妮过门。”
孔庆刚说得有些无奈,事实上是瞧着明年春天村委改选,盘算了花妮嫁过去孔书记能助他一臂之力,媒人一提说他便欣然应允。
颜老汉说:“让咱花妮早点嫁过去,培养她接班哩。”
孔庆刚嘿嘿的笑了,脸上有些惋惜的神态,说:“还轮不到咱花妮哩,她还有个本村的嫂子。”
双山村的村书记不传儿子传媳妇,这是史孔两姓早先约定的规矩。从前两姓为村书记的职位争斗了许多年,争来斗去没人在这个位子上坐安稳,其余小家小户更不敢出头,村里的工作让上级喊头疼,后来想出了两全其美的办法,孔姓的女儿嫁到史家由孔家的女儿当书记,两方这才皆大欢喜,这个规矩也就传承下来。
孔庆刚回家后正准备睡下,颜世虎便提来了一捆酒。颜世虎二十五六岁,壮实的像一只老虎,他家分了三亩地农活不多,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多半时间闲呆着,现今能当上电工自然兴奋跳跃,和媳妇一商量特意去买了一捆高粱酒送来。
孔庆刚便佯恼:“你这是干吗啊,咱们两家还需要你买东西吗。”
颜世虎说:“俺知道哥是照顾我家哩,这点东西也就是心意,以后家里有农活说声,咱有的是力气。”
孔庆刚笑了,说:“咱两家也不是外人,我和你哥那是什么样的关系啊!”接着一个劲叹息,“要是依我的意见早让你哥入党了!”
提说这档子事,颜世虎不禁气愤,说:“我哥当了十多年村团书记,写了十多次入党申请,秦四这种偷鸡摸狗的二流子都入了党,我哥倒是入不了!”
孔庆刚心里暗笑,却说:“世虎,你在外面可别这样说,谁掌权都发展自己的人,你没看这几年都没发展吗,老的不问事年轻的没有。”接着又说:“这电工你要好好的干,你看咱村多少年轻人没事干,都瞅着哩。”
颜世虎忙不迭的点头应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