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冬天,忽然出了个大消息,恢复高考了,应届生往届生都能考,知青也能考。当这个消息传达到洞庭湖渔场时,知青们激动得热泪盈眶,彻夜难眠,但是短暂的高兴之后,问题来了:他们都是初中毕业生,没有读过高中,凭么子实力去高考呢?当明白这个实际问题之后,心底生出更大的悲凉。机会来了,却无法抓住,就像洞庭湖里捕鱼,眼见船边有大鱼,却撒不出大网,甚至连小网也没有准备,一叶扁舟上只有孤零零的一个人,知青们刚刚骚动的心又归于平静。
到来年春天,长沙城里有一所夜校,专门为高考的学生补习高中课程,助力高考。有知青开了病假单,有知青干脆跑回来,参加补习班,随你渔场禾实处分。当然了,几个敢跑回来的知青,都是有背景的。
但是下河街的三个知青没有回来,一是他们没有背景,没有靠山,不敢得罪渔场领导,怕受处分。二是害怕见到下河街的父老乡亲,害怕见到家人,他们有深深的负罪感,放不下汨罗江沉船这个事实,放不下伢老子的死,宁愿守在洞庭湖渔场,以求得心灵上的一点安慰。
又过一年,下河街的两个同学也忍不住回长沙了,参加了补习班,参加了高考,一个考上大专,一个考上中专,只有谢天和为数不多的几个知青还守在洞庭湖渔场,没有回城。谢天得到渔场领导的重用,派到一条渔船上给船长当副手,是于副船长。
船长姓罗,很厚道的汨罗本地人。有次罗船长问谢天禾解不回长沙,谢天说洞庭湖渔场好,罗船长好,冇得必要回去。船长摇头,笑着说道:“不是洞庭湖渔场好,而是洞庭湖农场好吧。”既然被船长点破,谢天也不隐瞒,大大方方承认了,说洞庭湖渔场农场都好。
谢天有一女同学,下放在洞庭湖农场,距洞庭湖渔场五里地。每到渔场放假休息,谢天都要去洞庭湖农场,风雨无阻。起先知青们以为他是去看下放在那里的老同学,后来才明白,他是去看女同学,顺便看看其他同学。
罗船长又问,听说你想把女同学调到我们渔场来,有这事啵?谢天说有,烦请罗船长多帮忙。船长愉快地答应了,说渔场场长早几天问过他,他帮谢天说了好话,不过场长说,如果要作为家属调过来,要有结婚证才行,光是男女同学关系,恐怕不行,催促谢天赶快去打结婚证。
夏季是捕鱼旺季,连续一个月渔场都没放假,谢天身为副船长,天天跟船作业,但是心里却时刻惦记着农场的女同学。罗船长是个好人,给了他两天的假,要他去办结婚证,早安家,早安心。
谢天连夜去了农场,但是女同学的房门紧锁着,谢天心头一紧,这半夜三更的,女同学去了哪里呢?可是等了一夜,天亮了也没回来,谢天预感到大事不妙,心里慌乱,就跑到男知青住处去问,你们看见伍敏敏吗?
男知青说早几天还见她在出工嘞,莫是就回长沙哒?你去问农场领导唦。谢天想想,硬着头皮去问农场领导。领导说伍敏敏昨天回长沙了,协助办理一桩事情。谢天问么子事情嘞?领导说该问的问,不该问的不要问,晓得你是洞庭湖渔场的。谢天自讨没趣,灰溜溜地离开。
洞庭湖农场的长沙知青陆续回城的多,剩下的少,只有几个家庭出身有问题的,政审不过关,推荐不出去。女知青也一样,原先跟伍敏敏住一屋的也都回了城,只剩下伍敏敏一人独住,所以谢天要留下来陪她,她是谢天的梦中情人。
当年在二中读书的时候,谢天会写诗,会出黑板报,个头又高,戴副300度的近视眼镜,又文雅又帅气,班上好多女同学都喜欢他,其中有个会跳舞的女同学,身材高挑,长相甜美,会唱花鼓戏,悄悄送给他一张照片,名义上是同学毕业互赠礼物。谢天故意装宝,除了口头上道谢,没有进一步的行动,比如出于同样的礼貌,赠送一件礼品,或者也送一张照片作为留念,都没有。
谢天喜欢班上另一女同学,叫伍敏敏。敏敏虽不高挑,但很秀气,一头披肩发,偶尔束在脑后,平时沉默寡言,眼神中透着淡淡的忧伤,学习成绩很好,特别会解方程,哪怕是多元多次方,都解得又快又准。谢天虽是牙行的后代,但是天赋不在能掐会算,而在写诗作文,所以很仰慕伍敏敏,不会的数学题就去问她,总是收获满满。也很同情敏敏,因为敏敏没有姆妈,跟伢老子相依为命。
莫不是她伢老子病危?春节的时候谢天去过伍敏敏家,她伢老子卧床不起,好像是病重,返回农场的时候谢天又去接她,她哭着离开家的。
谢天返回渔场,找到船长家里请假,要回长沙去。罗船长问明原因,说刚好要送一船货去长沙,你是副船长,由你负责送,我派两个老师傅帮你。堂堂七尺男儿,谢天泪流满面。
第二天清早出发,一路上风平浪静,汨罗渔船在长沙的小西门码头靠岸,有省府的汽车来接。 不到一个时辰,一大船活鱼顺利交接完毕,渔船转回汨罗,谢天请了两天假,留长沙寻伍敏敏的下落。伍敏敏家就在沿江大道,建桥的时候说是这一片居民房要拆迁,但是至今未见动工。
从小西门走过来300米,就是伍敏敏的家,实际上跟谢天的家几乎是背靠背。谢天家坐西朝东,门前是下河街,伍敏敏家坐东朝西,门前是沿江大道,再往北就是湘江大桥。
伍敏敏家依然大门紧闭,隔壁一位嗲嗲认得谢天,说你是下河街的天天伢子啵?伍嗲嗲住院去哒。谢天喊声陆嗲嗲好,问伍嗲嗲住在哪扎医院呢?陆嗲嗲说划区医疗是哪扎医院就是哪扎医院啵。谢天往南区医院飞奔。
医院门口停一辆小轿车,两位身着公安制服的人扶一位身着医院病号服的老人蹒跚走向小车,开门上车的一瞬间,伍敏敏大喊一声爸爸,奔过去抱住爸爸不肯放手,却被两公安隔开。伍敏敏发疯似地撕扯公安,又拼命去拉爸爸,歇斯底里大喊:“爸爸不要走!你们不要抓我爸爸!”可是爸爸已经上了车,无论女儿如何喊叫,都无济于事。谢天死死抱住伍敏敏,后退几步,小轿车门被关上,扬长而去。
啊?你……你……谢天本能地抽回一只手,又抽回一只手,伍敏敏挣脱束缚,拼命追赶小车,一个趔趄,摔倒在地。谢天双手都被伍敏敏咬伤,一手一个深深的血印,但是顾不上手痛,抱起伍敏敏,紧紧抱在怀里,敏敏还在拼命挣扎,要去追赶已经消失在马路尽头的小轿车。
七月的长沙骄阳似火,医院门口的沥青地面晒得出油,微风一吹,热浪翻滚,伍敏敏晕死过去,泪流满面的谢天抱着已无声息的伍敏敏,直奔门诊急救室,堂堂八尺男儿,给医生扑通跪下,请求医生先救人,因为他身无分文,但是他会补齐医药费的。值班医生用听筒听听胸口,摸摸脉搏,翻看眼底,说是天气太热,病人中暑,暂时未发现其它病症,要病人回家休息。谢天遵医嘱,背伍敏敏回家。敏敏一路哭,一路挣扎,几次差点从谢天的背上摔下来,谢天只好弓着腰,慢慢移步,走一截,将伍敏敏放下,帮她擦汗抹泪,告诉她不要怕,还有我嘞。两人就这样一程又一程,终于回到家。
伍敏敏很虚弱,谢天想煮点东西给她呷,可是家里除了有半坛子米,半壶油,一小包盐,几颗枯瘪的空心菜,没有一星半点肉腥。谢天立马跑回下河街,从家里拿了一张肉票,一张粉丝票,一张香干票,十块钱,跑到回龙巷口菜店,买了一斤肉,一包粉丝和四块香干,几颗新鲜空心菜,赶回伍敏敏的家,做了一碗肉丸粉丝汤,一碗清蒸三角香干,一碟小炒空心菜。
伍敏敏的身体极度虚弱,精神完全崩溃,仰卧在床上,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天花板,泪水从眼角流出,灌进耳朵里,滴落到枕头上,浸湿一大片篾席。谢天轻轻将伍敏敏扶起,一勺一勺喂肉汤。敏敏伤心过度,肠胃痉挛,呷一口吐一口,喷了谢天一脸。谢天耐得烦,又给她熬米汤,喂米汤,想起妹妹呷稀饭的时候总喜欢放点白沙糖,就在厨房里找白沙糖,但是没找到,谢天又回下河街取糖票。
已是中午一点,谢地母女正在呷中饭,忽见谢天沉着脸闯进屋来,小吃一惊。谢天的娘老子起身迎接崽,手上拿着一条汗帕子,因为屋里很热,时刻要抹汗,本想问一声禾解回来嘞,出口却是回来就好。
谢天往自己房里走,从五屉柜里取出居民购粮本,购粮本的红壳里面夹有各种票证,谢天取了一张半斤的糖票,给娘老子交待一句,匆匆往门外走。
“天天伢子咯是禾解呢?”
娘老子有些发懵,追至门口,大声问道。谢地也追至门口,答白说怕是又去屋背后哒,伍敏敏十有八九回来哒。娘老子说伍敏敏是你同学,你要不要去看看她呢?谢地说人家谈恋爱,我去当么子电灯炮?才不去嘞。娘老子又说,你也老大不小哒,不要挑来挑去的,挑花哒眼,我看周干部蛮好的,你禾解不积极点呢?谢地说人家是大学生,禾实看得上我这个小学生?积极有么子用嘞?
周干部名叫周杰,是星城湘绣厂的工艺美术师,轻工学校毕业的,25岁,自从厂长把“光荣的政治任务”交给谢地之后,两人的接触就多起来,因为周杰是“鱼米之乡”绣品的设计师,厂长是监制,厂长似乎有意在撮合这两个年轻人。厂长跟谢地的姆妈是同一批进厂的好姐妹,又都是绣女的后代,心里向着这母女俩,主要还是谢地能干,业务能力强,技压群芳,是厂长心中的接班人。
“娘老子嘞,下班我去外婆屋里,不回来呷夜饭,你老人家莫打我的米。”谢地给娘老子交待一句,爬上阁楼休息去了。
谢地的娘老子晓得女儿在外婆那里学真传,正在绣一个备份,算是练手,也算是以防万一。从前厂里出过事,绣好的成品放在仓库里莫名奇妙地被偷了,报到派出所也没有破案,有人怀疑是监守自盗,内外勾结,仓库在三楼,应该是内线点了水,贼老倌从一楼爬到三楼破窗而入,偷走了那包重要的绣品。
谢天买了白沙糖,赶回伍敏敏的家,但是不见伍敏敏人影,预感要出大事,赶紧出门寻找。
她会去哪里呢?
伍敏敏是小学五年级的时候跟她伢老子回长沙的,本来她生活在北京,他伢老子本是北京大医院的医生,那年被送回原籍,在街道办事处做卫生保健工作。伍敏敏怕是了去街道办事处啵?谢天一琢磨,就去办事处寻找,但是伍敏敏不在这里。谢天跟办事处主任熟悉,平时喊她做梅姨,梅姨办公室有人,谢天只好退出来。
中午的太阳火辣辣的像付毒药,晒得身上黑汗水流,谢天又焦急又失望,感觉头晕,赶紧蹲下,双手撑地,一屁股坐到火炉般的地上,不然要晕倒。梅姨追出来,主动跟谢天讲了一个秘密,就是北京来了人,正在调查伍伯的事,伍伯即伍敏敏的伢老子。
“伍伯伯有么子事啰?杀过人还是放过火?”谢天故意怼道。梅主任骂一句,“你咯扎伢子,讲话禾实咯么冲嘞?不跟你讲哒,回去吧。”
谢天想起在医院门口的一幕,两位公安扶着伍伯上了一辆小轿车,么子意思呢?莫不是北京来的人?要接伍伯回北京?因为他们渔场有个知青的伢老子也是北京下放的,去年官复原职,知青也跟着伢老子回北京哒,还考上了北京的名校。
谢天嘭地站起身,一字一句又问:“梅姨梅姨,北京来人是给伍伯落实政策的啵?”梅姨说:“回去等消息吧。”
谢天暗喜,从梅姨的表情和话里的意思,可以预感到伍伯家有好事临门,但是伍敏敏去了哪里?她是否晓得这个正在发生的好事?若是她不知情,保不准要出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