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突突突!呜!”
湘江大桥底下传来机动船的笛鸣声,等在小西门码头的鱼老板们齐刷刷扭头北望,江面宽阔,没有遮档,北来的船只就像一条绿叶蝉,在碧透的江面婀娜前进,前前后后有两三条船,这是每天清晨最早到达小西门码头的,陆续还会有船来。一个省会城市,没有十船八船大活鱼,别说保障全城人民的生活,就是省里市里上百个机关单位的生活,也难保证。好在星城的码头不止小西门一家,北边南边还有好几个让渔船靠岸的码头。
罗船长的渔船总是迎着黎明一路南行,几乎是每天最早到达小西门,接他船的几位鱼老板很是配合,总是最早候在码头上。今天是八月十六,俗话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但凡中秋夜因为上班或其它事情不能团圆的家庭,今晚吃个团圆饭也行,所以今天活鱼的需求量依然很大,小西门码头人气不减。
罗船长的渔船第一个靠岸,等在码头上的鱼老板们立马跳上船去,协助罗船长将活蹦乱跳的一船大活鱼移上岸,过秤,装车,数钱,各就各位,井然有序。第一轮买卖完成之后,渔船离开,又有第二轮买卖,拿到一手货的老板再卖给手下的二道三道贩子,吃差价,利润也丰厚,不过一般人拿不到一手货。谢天手下没有二道三道贩子,只有几个固定单位的采购员和散客,以偏低的市场价卖给他们。
谢天的三轮摩托车到达鱼铺时,几个采购员早已等在鱼铺门口,自己跳到车里挑鱼,以鲤鱼草鱼最多,也有大青鱼。谢天只管过秤,算帐,数钱,等几个采购员离开之后,将剩余的活鱼卸下,放进大塑料桶里,然后进屋换一身干净衣服,胸前系一块塑料围兜,因为刚才在船上挑鱼的时候,溅了一身水,有腥味。
“老板,来半条青鱼。”一位中年男子问明价格之后,没有讨价还价,下了单。谢天断定这位应该是老顾客,晓得自己鱼铺的价格都是不欺人的实价,不用讨价还价。
谢天抓出一条青鱼,怕有十多斤重,提给顾客看。
“要得。要得。剖一半唦。”顾客高兴,从身上摸出一口槟榔,递给谢天。
一扎两米长的大砧板当街摆着,当然是摆在鱼铺门口,不影响两边铺子的生意。砧板上有把杀大活鱼的长刀,有点像长剑,但是比长剑厚实,可以剖鱼肚,也可砍鱼背,若是大鱼,必须砍鱼背,再改刀成小鱼块,方便顾客。
青鱼张着大嘴,尾巴来回摆动,即使被谢天按在砧板上,似乎也不肯屈服就范。男顾客灵泛,赶紧伸手帮忙,两只手按住大青鱼的头和尾,让谢天从鱼背中间下手,也只能从中间下手。
谢天将长刀扣在鱼背中间,抓起砧板上的红砖用力砸刀背,刀背一点点嵌进鱼背里,大青鱼的身子抽动了几下,终敌不过中年男子的大手和谢天手中的长刀,流出一滩鲜血,高耸的脊背一分为二,平躺在砧板上。
顾客笑盈盈地提着滴血的半条青鱼走了,谢天高高兴兴收了钱,塞进上了锁只留一道口子的木箱里,换一把小刀正准备将另一边青鱼改刀,不料那半边青鱼忽然起跳,因为只剩一半的力气,没有跳起来,狠狠地蠕动了几下,浸出一层乌血,吓得谢天甩了鱼刀连连后退,一屁股撞在三轮摩托车上,痛至全身。谢天不信佛,谢天的伢娘老子也不信佛,可是他/她们都信鬼神,楚地多巫风。这种剖去一边的死鱼还敢蹦跶,怕是鬼神附体,要出大祸兮。
谢天不敢再改刀,其它的活鱼养在塑料大桶里,也不捞出来剖杀,只肯整条卖出,不再开膛破肚。隔壁钱老板却说,杀鱼不怕,它没有灵性,狗呀猫呀这些灵性动物杀不得,比如猫,就有九条命,你杀它,它四路子找你报仇。
一上午的时间就这么过去,谢天准备到坡子街去呷向群锅饺,不想孟超来找,特意带来沈从文先生的《湘行散记》和中篇小说《边城》,顺便跟谢天商量一件事,就是他们70年初中毕业,到今年正好十二年整,按传统历法为一纪。下周就是国庆节,放三天假,要不搞个同学聚会,庆祝毕业十二周年。
“边呷边策,要得啵?”
“要得。”
于是谢天请客,两人来到坡子街向群锅饺店,店铺不大,只有几张小桌,但是人气很旺,饺子现包现煎,一口硕大的平底铁锅能放几百个饺子,熟的铲出来,两面金黄,生的放进去,喷点清水,水气一干,翻动几次,又可出锅。食客们都是趁热吃,一口咬下去,金黄的饺子吱吱作响,虽然有点烫嘴,但是星城人呷煎饺,都是铁嘴钢牙,还要沾点剁辣椒,又烫又辣,才有那个味。
今天是八月十六,排队买锅饺的人多,几张小桌没有空位,于是二人买了锅饺拿到对面四喜馄饨店,一人又买一碗馄饨,几碟卤菜,拿出随身带着的白沙液,问老板要了两扎玻璃杯,一人先倒满一杯。
谢天问如果聚会,哪个承头搞呢?喊人麻烦。孟超说我喊同学,你喊老师要得啵?谢天一听,马上明白孟超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就像鸿门宴里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一样,本想一口拒绝,但又脑子急转弯,既然你孟超喜欢耍手腕,戴笼子,我就假装往笼子里面钻,于是满口答应,说班主任方老师那里我去请。
孟超要的就是这句话,暗自高兴,又问:昨晚的课你禾解冇去上呢?中国通史蛮有味的。
谢天叹口气道:我娘老子硬要过么子中秋节,呷么子团圆饭,硬是把我伢老子都请动哒。
“你莫打乱讲啰,未必看见你伢老子哒?”孟超骇一跳,不相信。
“真还看见哒,我赶快敬酒,连敬三碗酒,他老人家估计有点呷晕哒,一闪,冇看见哒。”
“啊吔,你怕是亮眼睛嘞,眼睛亮的人看得见七里八里的东西。要不你去河西的戴公庙上柱香唦。”
“不记得破四旧立四新哒?哪里还有么子戴公庙啰。迷信的东西不扯。”
孟超讲的戴公庙位于河西望城县月亮岛附近,共有三处,一处叫戴公庙,一处叫戴公老庙,一处叫老戴公庙,供奉的是戴公三兄弟。戴公三兄弟是晚唐人士,曾在河西开医馆治病救人,黄巢起义之时率领乡民自保,深受百姓敬爱。三兄弟去世后,乡民立祠祭祀,香火延续千年。解放后破四旧立四新,老庙停了香火甚至被毀。不过,在1965年发生了一件怪事,两少年上山放牛,突然下起大雨,少年跑到山上石门洞内躲雨,遇到三位白胡子老爷爷,当时天色已晚,老爷爷说你们早点回家吧,莫让你们的爹娘挂心。话音刚落,雨就停了,两少年快快赶牛回家,然后将此事告诉了大人。大人觉得这事蹊跷,再上山进洞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老人。消息传开,人们以为这是戴公三圣显灵,于是这个石门洞就有了香火,很旺的香火,并且很灵验,这里也成了戴公庙。
谢天又点了两个冷盘,添了一碟花生米,两人呷饱喝足,再把当时班上的同学回忆一遍,基本上都住在附近,因为当时是就近入学,废除了选拔考试,所以聚拢来不算难,关键是要有人承头,承头的人口袋里要有洋子,买得起单。
第二天晚上,方老师就得到消息,70届毕业生要在国庆节搞毕业十二周年庆。这一届毕业生有四个班,方老师是一班的班主任。其实这是误传,孟超并未联络其它三个班,因为他的目标是要接近方老师,想方设法搞到方老师手里的书稿,其他人谁爱见谁见,与他何相干。
方老师觉得有些蹊跷,这么大的事,谢天禾解不来跟自己讲一声呢?这个消息是家住下河街考上对河一所专科学校毕业分配到市财政局的学生特地跑到北正街告诉方老师的。于是第三天上午,方老师有意到下河街谢天鱼铺来买鱼。
“老板,买半条草鱼。”
“半条不卖,要买买一条。”
方老师戴一顶旧式礼帽,一幅宽边茶色眼镜,一身劳动布工作服,故意用舌尖发音,平时都讲普通话或星城方言,靠在鱼铺门边半闭着眼睛的谢天完全没认出是方老师,冷冷回答一句,一动不动继续闭目养神。
这孩子怎么了?禾解如此冷漠?方老师忽然感到很伤心,那么单纯善良的少年,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被批斗的老师从地上扶起,扶出教室,送回宿舍,等于公开与众师生为敌而不怯场,需要多大的胆量和赤热的心肠啊。而眼前之人像个冰冷的石墩子,蜷缩在门角边,没有半点温情。方老师无声叹息:岁月是把杀猪刀啊。
一阵劲风从下河街口袭来,卷起地面的尘灰和垃圾,幸好方老师有伪装的眼镜保护,尘土没有吹进眼睛,但是嘴巴里似乎进了什么东西,卡在喉咙边,十分恶心,立马想喝水漱口,不得不倒回几步,喊醒依然一动不动的谢天,问他要口茶水。
谢天睁眼一看,啊吔,是方老师唦,骇得一蹦而起,抹去眼镜上的灰尘,将方老师扶进鱼铺,倒一杯冷茶,又泡一杯君山毛尖。
方老师用冷茶漱口,一连吐了好几口,才将卡在喉咙里的一小片糖纸吐出来,看看鱼铺隔壁的南食店,闷在心里哭笑不得。
方老师这身打扮,好像哪里见过,谢天猛然记起刚才要买半条鱼的顾客也是这身装扮,怕么就是方老师啵?这一惊吓,手上的茶杯哐当掉水泥地上,茶水溅了方老师一身,自己的鞋袜也受了牵连。
“方老师,对不起……”谢天话没说完,眼泪掉下来。方老师摆摆手,想起什么,问道:是不是学习搞得晚,又起得早,冇睡好?
这是主因,的确是昨晚熬夜太久,将古汉语老师讲的《烛之武退秦师》逐字逐句通读了好几遍,字词句的含义及其语法特点逐一找到,努力背下来,直到隐约听见有鸡叫声,一看手表快到凌晨三点,才和衣睡下。
方老师的脸色由阴转晴,从裤口袋里掏出一条手帕,抺去鞋袜上的茶叶,抖一抖,依然装进裤口袋里。
“老板,来半条草鱼,不要鲤鱼。”鱼铺外面又来了顾客。
“家里有老人吧,不呷鲤鱼。”这回谢天很温和地跟顾客交流。
“嗯啰嗯啰,娘老子交待要买草鱼,外婆的脚痛风,呷不得鲤鱼。”
谢天没有打回口,从塑料桶里捞出一条大草鱼,放到砧板上,将长刀扣在鱼背,拾起红砖头用力往下砸,一条活蹦乱跳的大活鱼被一分为二,木砧板上一滩鲜血。谢天强忍住心里的不愉快,抺去脸上被溅的血水,给鱼过秤,算帐,收钱,将钱塞进钱箱里,舀一瓢清水冲洗砧板,再舀一瓢清水洗手,一脸的疲惫,坐在摊位边稍事休息。
看着谢天熟练地做着这一切,方老师刚才的失落感有所缓和,一个人的行为举止,会暴露他的骨相,骨子里的善恶美丑,会从心灵的窗户和举手投足之间显露出来。
这孩子刚才不肯杀鱼,是不是不想看到血淋淋的宰杀场面?方老师忽然这么一想,倒吸一口气,内心一阵惊悚,莫非那个悲天悯人的孩子没变,而是自己的心态变了?习惯了看鸡鸭鱼肉从生到死的杀戮过程?其实习惯这个过程也没有什么不妥,人本来就是食肉动物,只要不食同类,不食同胞,也无可厚非。但是谢天这孩子,见不得杀戮,偏又干着天天开膛破肚的营生,时时目睹那血腥的场景。
他的内心该有多痛苦啊!
“方老师,您是要呷鱼啵?鲤鱼草鱼都有,两条青鱼卖完哒。您老人家看咯条草鱼要得啵?”谢天捞出一条七八斤重的大草鱼,放到砧板上,准备砍杀。
“不不!今天不呷鱼,不呷鱼。我是看天气好,出来散散步,顺便来看看你,看看谢老板。”
一声谢老板,弄得谢天的眼泪喷涌而出,仿佛十几年的委屈和不甘,都集聚在这一刻爆发。
“有么子好哭的?本本分分做事,堂堂正正做人,老板也是劳动人民,争取拿到电大文凭,做个有文化的新型老板。”
方老师扶谢天坐下,掏出手帕,看了看又塞进口袋里,因为刚才擦了裤脚上的茶叶,不适合再给谢天擦眼泪。谢天自己从裤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摘下眼镜,将眼泪和眼镜擦干净,跟方老师说,孟超要搞个聚会,庆祝从二中毕业十二周年整,他为东,他请同学,要我请老师。
“呵呵,我听说了,孟老板请师生们团聚,我没有不去的理由。十二年弹指一挥间,你们都长大了,成家立业,各奔前程。我也老了,见一回是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