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大桥以北不远处有座小木桥,只占橘子洲西侧的江面,它一头搭在溁湾镇,一头搭在橘子洲尾。湘江大桥矗立在橘子洲腰部位置,南端是橘子洲头,北端是橘子洲尾。橘洲公园在橘子洲头,沙滩公园在橘子洲尾。沙滩公园好玩,挖沙坑,堆沙雕,打沙仗,近岸处可游泳,但是江中水深不知底,出过游泳事故,闷死过人。
小木桥上也死过人。有年湘江涨大水,洪峰过境橘子洲,管委会的高音喇叭使劲催促游人撤退,橘子洲头的游客拼命往中部跑,跑上湘江大桥的引桥,顺利脱险。橘子洲尾的游客就近上了小木桥,拼命往对岸跑,也脱了险。但有几个青年哥哥显狠,赖在沙滩公园不肯撤,被高音喇叭一再催促,说洪峰已经到哪到哪,他们才骂骂咧咧上了小木桥。过境洪峰的水位迅速上涨,整个橘子洲成一片汪洋,小木桥被淹没,青年哥哥被卷走,两天后在下游几十里处才发现浮尸。后来就传出木桥不吉利,又出过两次事故。
谢天跳江自杀的地点就是这座小木桥,几年前伍敏敏也在小桥上跳过江,被谢天救起,而今天他自己,就从伍敏敏翻越的那个缺口纵身跃下。
谢天从小喜欢玩水,一到夏天就是湘江河里的常客,只要不发大洪水,湘江任何一处都淹不死他。但是这次不一样,他一心求死,不出意外的话,必死无疑。
然而死对于谢天而言,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他几次故意沉到水底,张开口鼻猛吸水,但是呛水的瞬间头痛欲裂,各个神经细胞释放出巨大的浮力,求生的本能将他送出水面。这么反复几次,随波逐流漂到橘子洲尾的沙滩上,谢天怒了,索性上了岸,准备找根绳子将自己手脚捆死,再往江底沉。
方圆半里路的沙滩上出奇地干净,昨天的垃圾昨天已经收拾完,今天还早,沙滩公园才开门,游人还在来的路上。谢天很无奈,更沮丧,就连平时随处可见的垃圾袋,也像伍敏敏一样,没了踪影。
“咯是么子世道啊?”谢天仰天倒在沙滩上,一声吼叫,将那还欠点火力的八九点钟的太阳骂进了云层。
找不到垃圾袋,睡在地上生了半天的闷气,谢天忽然计上心来,想到沙滩公园外面有个大草坪,草坪周围有棕树,若能掰扯一些棕叶,一条一条结成绳子,比垃圾袋更结实,更保险,到身体沉入江底之时求生本能再大,也弄不开踢不断这根棕绳。于是谢天出了沙滩公园的门,直奔草坪去。
棕树不高,棕叶茂盛,谢天一连拔下十几根棕叶,撕成细长条,一条一条结成长绳,保证有足够的长度可绕双脚三四圈。谢天又结了一条手绳,当场将双手绑死,用嘴巴将绳子拉紧。一切准备妥当,便靠在一棵棕树上休息,闭目养一会神,然后百无牵挂,一心赴死。
空中响起当当当敲钟声,已是上午十点正,橘洲管理处的高音喇叭开始工作,转播省经济电台的时事新闻。谢天平时爱听广播新闻,有个手板大的收音机,无事就收听各个电台的新闻节目,但此时此刻,他一心求死,么子新闻不新闻的,起身往江边走去。
走着走着,高音喇叭播报了这样一条新闻:本台记者从省教育厅了解到,湖南广播电视大学从今年起,拟招收文科学生,专业为汉语言文学,学制三年,毕业可获得国家承认的大学专科学历。生源有正式生和自学视听生两种类型,其中自学视听生面向全社会开放,即使你没有机会参加入学考试,也可以入学就读。你没听错,即使你没有机会参加湖南广播电视大学的入学考试,也可以直接入学就读,具体事项可到湖南广播电视大学及各地分校咨询。
谢天被这则消息惊呆,尤其是那句即使你没有机会参加入学考试,也可直接入学就读,像一把尖刀插在谢天的胸口上,胸口一阵痉挛。谢天揉揉眼睛,摸摸胸口,胸口有绞痛,赶紧蹭下捂住,平抑心情。
刚才被骂进云层的太阳嗖嗖地又钻了出来,马力十足晒得谢天浑身火烧,赶紧挪到树下背阳处,让眼睛可以睁开,让脑子恢复清醒,再仔细回想刚才高音喇叭里播报的内容,好像没有记错,就是这么讲的。
“咯是么子鬼啰?天上掉馅饼吧?高考恢复几年哒,从冇听讲过不用考试也能读大学的。”谢天觉得这是打鬼讲,骗人的,但又一想,刚才高音喇叭转播的是经济电台的新闻节目,又不是电线杆子上贴的小报,不可能讲假话啵。谢天一时判断不出真假,出于好奇心,更是出于对不用入学考试就能读大学的向往,决定亲自去投石问路,投江之事暂时放一放,反正湘江又不搬家。
湖南广播电视大学在哪里不晓得,但是教育厅在哪里谢天清楚,那就先去教育厅吧。省教育厅在城北中山路边上的教育街,其实就在橘子洲尾的东岸,可惜这边江面没有木桥,没有捷径可走,得先走到橘子洲腰部,爬旋转梯上湘江大桥,再往北走,到教育街。
经过生死抉择之后的谢天,忽然胆子大了,看到一幢四层红楼的大门上挂着湖南省教育厅的长条木牌,敢于往里走,找到一楼招生办,说自己是来报名读书的。一位年逾五旬的老阿姨看了看谢天,那幅300度的近视眼镜和腹有诗书气自华的神态,颇有几分大龄学生的样子,就很和蔼地问道:“你是哪所学校的?到自己学校报到就可以了。”
“湖南广播电视大学,您老人家晓得在哪里啵?”
对方在一张笺纸上写下湖南广播电视大学的地址,递到谢天手里,要他按地址去找。
谢天道谢,退出办公室,坐公交车先回下河街,在隔壁钱老板铺子里抓了一包饼干,骑上那辆非常打眼的永久牌自行车,往铁道学院方向奔去,因为笺纸上有个注明,广播电视大学就在铁道学院背后。
广播里的新闻果然不假,广播电视大学从今年起招汉语言文学专业的学生,有正式生和自学视听生两种,在星城有多个教学点,接待的老师要他找教学点,具体事项听教学点安排。
谢天找到位于袁家岭附近的潇湘夜校,值班的老教师接待了他,给他一张招生简介,要他先看。谢天反复看了好几遍,确定有自学视听班,但是入学之后的要求很严,每门必修课都要参加中央广播电视大学组织的统一考试,必须一次性考试及格,没有补考资格,三年内假如有一次考试不及格,将前功尽弃,所有的考试成绩归零。自学视听生没有学籍,并不属于广播电视大学的正式学生,只是挂靠跟读。谢天又要了一张汉语言文学专业的课表,看看具体有哪些课程,先在心里掂量掂量。
也许接待的老师觉得有些冷场,不利于相互间的了解与交流,于是便问道:
“你是哪个中学毕业的?”
“二中。”
“二中是名校,哪年毕业的?”
“70年初中毕业,就下放哒。”
“认识方老师啵?方圆老师。”
“是我班主任。”
“你是方圆老师的学生?他退休不休,现在是著名作家。”
“方老师成著名作家哒?他是语文老师,总要我们写作文,还教我们写革命诗歌。”
“你的作文写得好啵?肯定写得好。”
谢天点头。
“你的学习成绩好不嘞?”
谢天又点头,曾经的骄傲很快上脸,透过300度的近视镜片,眼眸子闪着灵光。
“那还有么子犹豫的嘞?先交一学年的学费,占个名额吧。自学视听生的名额十分紧张,我们教学点限招两个班,教室不够,并且,我们教学点的辅导老师是电大本部派来的。”
谢天浑身一摸,学费钱不够,想报名又不敢报名。学费钱他存折上有,当了一年多的鱼老板,几百块学费不是问题,问题是有没有能力读这个书?离校十二年,课堂上的知识早已退还给老师,又错过了这几年的高考和补习,一扎白师傅,禾实读得大学?
“请问这是省直电大教学点吗?”又有一男一女两位中年人来咨询,看上去像夫妻,也是冲着自学视听生名额来的,跟潇湘夜校的老师一番勾通之后,毅然决然报了名,交齐了一学年的学费,每人领了好几本教材,高高兴兴离开。
夜校老师特别负责,见谢天还在犹豫不决,以为是手头紧张,一时拿不出几百元的学费钱,就说先交一个学期的费用,才两百多块,挤一挤借一借,也能凑得齐。
谢天低头思考,如果放弃这次机会,可能就是终身放弃,那些曾经引以为傲的学生生涯,永远只是一个记忆,一个死去的曾经,一个同学们相聚时的谈资,或者笑柄。想想当年的自己,看看现在的他们,总是意难平。意难平又能怎样?难道一辈子都要躲着那些进了工厂考了大学的同学吗?
“老师,我先填表报个名,再回家拿学费钱,可以啵?”
“可以可以。”夜校老师将报名表铺在桌面上,放一支钢笔,请谢天过去填写。
决心已下,不再犹豫,谢天填了表,又迅速回下河街取学费,赶在夜校老师上午下班前,办好了入学手续。
人的命运真是不可理喻,本来一心求死,却阴差阳错地成了大学生。谢天记起小时候跟伢老子玩纸牌游戏,翻到的第一张纸牌便是:绝处逢生。
谢姆妈安顿好娘老子,中午回到下河街,鱼铺门开着,谢天躺在竹椅上午睡,鼾声响亮,盖过天仙牌电风扇的声音,全然不像刚从阎王殿里转了一圈的逃兵。谢姆妈没有惊动儿子,轻脚轻手上了阁楼,看到女儿喜气洋洋的新房,心里那个甜呀,比九如斋的牛轧糖还有味,总算放下了一桩心思。
谢天睡眠很浅,鼻吼里吹着鼾声,眼睛似睡非睡看得见人影,等姆妈从阁楼上下来,就让姆妈给妹妹妹夫带话,晚上到玉楼东呷夜饭,他为东。姆妈问有么子好事嘞?莫不是找哒女朋友?谢天嘿嘿笑,要姆妈把信带到就是,莫问么子事。
明干部一回到厂里就开始设计图案,将黄鹤楼按主题意思先画出来。谢地忙着赶毕业设计,前段时间又是住医院又是打官司,耽搁了很多时间,“七·二一工人大学”有规定,毕业设计不合格的,拿不到毕业文凭。这两人都忙,所以拒绝了哥哥请呷夜饭的邀请。
谢天满心欢喜地守在鱼铺,等着妹妹妹夫回来,盘算着要如何告诉他/她们这个喜讯,想了几十个开场白,想象了几十种他/她们祝贺的方式,可是等来的只有姆妈一人。
谢天悄悄哭了,躲进自己的房间,泪流满面,然后从五屉柜里拿出几本教材,比较一番之后觉得《古代汉语》最难,潇湘夜校的老师也交待过,要预习《古代汉语》这本书,要不然第一个学期就会被淘汰。
有了精神寄托的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就到开学季。今晚是第一课,谢天早早地关了鱼铺大门,间接影响到隔壁南食店的生意,钱老板心中不快,看到谢天背个当年中学生的书包,书包里似乎还有书,就调侃说莫不是要去读夜大,因为下河街老板里面有读夜大的。谢天穿戴整齐,笑而不语,右手中指尖轻轻上推滑到鼻尖的300度近视眼镜,又被钱老板骂一句臭老九,谢天不仅不生气,反而有点沾沾自喜,当年二中组织学生批斗方圆老师,就是骂他臭老九,如今的方圆老师可是大作家了。
落霞散尽,华灯初上,城东一条本不宽敞的马路上,忽然间拥堵不堪,人车混合,川流不息。马路中央的机动车道上,一辆红色消防车呼啸着压将过来,稍稍逼退冲在最前面的人群。但等消防车一过,人群立马重新抢占司机们的地盘。一位缓慢移动的公交车司机探出头来,朝着紧贴车身的一辆摩托车骂道:“找死呀!妈妈的别!”谢天刚买摩托车没几天,技术还不行,眼睛又近视,被司机骂娘不敢还口,道了一声歉,继续飞奔。
前方百米处,有个十字路口,路口的东北角有个小学,潇湘夜校就在这里,夜校里有上千的成教学生。省直电大八二级新生有三个教学班,一班是有学籍的正规班,二三班是没有学籍的自学视听班。谢天在三班,今晚有课,最咬人的古代汉语。
一位年轻的男老师走上讲台,中等身材,中等脸型,上身穿白色的确良短袖衬衫,配一条浅毛蓝色长裤,戴一副金丝镶边眼镜,目光柔和,举止文雅,教授风范,还带点私塾先生的味道,乍一看与他年龄不太搭调。班主任老师介绍说,他是恢复高考后的首届大学生,师范学院毕业,学业优秀,分配至湖南省广播电视大学,任专职辅导教师。
“我叫邓林。”年轻老师自我介绍。
“邓老师好!”同学们齐声呐喊,热烈鼓掌。
邓老师给同学们行一个礼,大概是低头的时候眼镜下滑到鼻梁骨上,便轻轻将眼镜复位,露出笑容,又顺势观察讲台下面的情况,用心记住同学们的音容笑貌,方便以后的辨认和回忆。
邓老师问:“同学们读过《山海经》吗?”无人答白。邓老师又问:“晓得夸父逐日的故事吗?”讲台下有细微的声音,或许是腹语,听不清楚。
“夸父逐日是个神话故事,收在《山海经》里,说夸父与日竞走,渴而饮于河,又饮于泽,最后道渴而死,死前将手中的拐杖扔出,化为一片邓林,邓林即桃林,家父希望我长大以后有夸父逐日的勇气,可以桃李满天下,所以给我取名邓林。”
教室里又响起热烈的鼓掌,邓老师摆手制止,因为隔壁两个教室都在上课。
“我只是你们的辅导老师,不是主讲老师,你们的主讲老师是北京大学的郭锡良教授,他是我们衡山人,是该学科的权威。郭教授专门为电大学生录制了电视课,在中央电视台播出,同学们看过吗?”
讲台下鸦雀无声。
“都没看过吗?”邓老师又问一句,有同学回答说,已经看过一次预习课。
邓老师点头,道:“同学们一定要认真收看电视录相课,它是期末考试的依据,老师所讲的内容,重点讲解的知识点,就是考试重点。”
讲台下有小声议论的声音,有同学说古汉语考试很难,我们基础差,怕是考不及格。邓老师的目光移至这位同学的脸上,教室里复又安静。
“同学们千万不要自惭形秽,虽然因为各种原因,你们失去了上大学的机会,但是你们都很优秀,起码有强烈的求知欲,并且付诸行动,是不是?作家柳青在《创业史》里曾经说过,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同学们请记住啊,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
邓老师把“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用小篆体板书在黑板上,又在小篆字体下划了两道水波浪线,走下讲台,回望黑板上的板书,眼里含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