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落到山背后,一位娭毑坐在一棵桂花树下,时不时起身张望。门前一条大马路,一头可去长沙县,一头可去长沙城。
娭毑是谢地的外婆,六十多岁,中等身材,收拾得干净利落,一个大发髻盘在脑后,耳聪目明,一口白牙,只是肩背有点弯曲,脸上有块疤痕。岁月沧桑,当年的小美人,如今成了老太太。
长沙“文夕大火”那年,全长沙人都往衡阳逃难,外婆肚子里怀着谢地的姆妈,手牵一双儿女。外公背着全家人的粮食,一床铺盖和几件过冬的衣服,走在后面保护着前面三人。可是出城不久,日本鬼子的飞机就往逃难的人群中丟炸弹,人群瞬间惊恐,四下乱窜,外婆和一双儿女被撞倒,谢地的外公迅速去抓两儿女,也被人群撞倒。不知过了多久,外婆苏醒过来,看到丈夫抱着一双儿女的尸体痛哭,自己满脸是血,磕出一道口子。
敌人的飞机又轰隆隆飞过来,并且一路飞一路丢炸弹,恐慌的人群更加恐慌。谢地的外公咬着牙放下死去的儿女,拉着悲痛欲绝的妻子随人群躲散,才保住两条性命和肚子里的孩子。到衡阳不久,外婆就生下了谢地的姆妈,后来又生下谢地的两个舅舅,活一个,死一个。
外婆的孙辈里只有谢地是妹崽子,外婆额外偏爱她,从小就搂在身边调教。谢地也配得上外婆的偏爱,三岁开始飞针走线,十岁就能独自出绣品,到十八岁被招进星城湘绣厂的时候,已经是顶级绣工,深得厂长器重,所以这一回又将重任交到她手里。
谢地一下班就往外婆家跑,进屋就闻见绿豆稀饭的清香,满满装一碗,放两勺白沙糖,不敢多放,要省着呷,糖票金贵。
谢地飞快呷完夜饭,躲进小阁楼。谢地喜欢小阁楼,无论是下河街还是外婆家,她都住在小阁楼里。外婆说阁楼上热,要她下楼来。谢地说阁楼上清静,不分神,不肯下楼。外婆收拾好碗筷,端一盆凉水,拿一把大蒲扇,也上了阁楼,给外孙女扇风退热,一并作现场指导。
这次绣品的图样是“鱼米之乡”,工艺美术师周杰负责制稿,即在蜡纸上勾勒出“鱼米之乡”的素描,谢地再用一根细如发丝的小针,按照素描的线条刺出匀称的小孔,然后将已经裁好的白色真丝硬缎放于纸稿底部,以油墨印刷临拓出绣稿。
两个月前“鱼米之乡”的绣稿完成,谢地拿出自己的私房钱,在五一路上的湘绣大楼买得绣稿同一款底料,怕引起售货阿姨的猜测,就以星城湘绣厂的名义开了发票,大大方方拿回外婆家,藏在阁楼上。之后凭着记忆,在蜡纸上一点一点画出素描图,制成拓版,再以油墨印刷,临拓出绣稿。谢地不是第一次做临拓,之前就在外婆的指教下,做过无数回,可说是驾轻就熟,水到渠成。谢地的蜡纸素描做得十分细致,花鸟鱼虫,龙凤狮虎,描摹得栩栩如生。绣品所有的工序,外婆都手把手教过。外婆常说,只有人等机会,冇得机会等人的。
谢地全身心扑在绣品上,白天在厂里用功,晚上在外婆家阁楼上用功,两个月下来,已分别绣出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鲤鱼,仿佛一对双胞胎,几无差别。鱼米之乡,鱼占首位,是题眼,是主角,最能吸引观赏者的眼球,鲤鱼活了,整幅绣品就活了。
二伏天黑得晚,外婆家的大门虚掩着,祖孙俩高高兴兴在阁楼上飞针走线,谢地的姆妈突然闯进来,对着阁楼上大声呼喊:“地妹子嘞,快下来,跟姆妈回去,伍敏敏出事哒。”
姆妈的喊声,听得谢地心口嘭嘭乱跳,一阵惊慌,搁好手中的针线,迅速滑下楼梯,问一声敏敏禾解哒。姆妈说敏敏跌到湘江河里,差点淹死,正在医院抢救嘞,你哥喊你去看她,怕是……
“怕是见最后一面啵?”
“难讲嘞。”
沙坪镇在北区乡下,骑单车回城要一个多小时,还要骑得飞快。晚上天黑,很长一段路没有路灯。不过刚过七月半,月亮出得晚,正好给谢地母女俩足够的光亮,所以路上很顺利,很快就赶到南区医院急救室,谢天等在急救室门口。
谢地一到,谢天就拉谢地到一边讲话,开口借钱,因为医院催交伍敏敏的抢救费。伍敏敏跟谢地是小学同班,跟谢天是中学同班,谢天身无分文,只有求助谢地这棵救命稻草。谢地二话不说,马上骑车回下河街,从阁楼上的楠木箱子里,取出五张崭新的票子,又骑飞车赶到南区医院,将钱交到哥哥手里,说存折里还有钱,等天亮就可以取。谢天按响急救室的门铃,拿到护士递出来的交费单,往交费处飞跑,又飞一般落在急救室门口,再次按响门铃,将交费单递给门里的护士。
“哥,敏敏禾解啰?禾实跌到湘江河里去哒?有她爸爸的下落冇?”谢天早已疲惫不堪,但是谢地的问话他不能不答,就把从早到晚伍敏敏家发生的事,浓缩成几句简单明了的话,讲给谢地听。谢地仿佛听天书一般,就短短一天的时间,竟然发生了这么多的事,还差点酿成大祸,幸好有谢天及时赶到,也是伍敏敏命不该绝。
“你中午回家拿糖票,买了白沙糖,回到敏敏家,她就不见哒?”
谢天点头。
“她去小桥做么子呢?小桥也有那么宽走得车,不至于跌到湘江里去啵?”
谢地说的小桥与湘江大桥并列,东西横跨橘子洲,小桥在大桥的北侧约几百米,比大桥低矮,来年春天水满湘江之时,小桥就成了浮桥,有时被完全淹没。
谢天长叹一声:“人在绝望的时候,无论多宽的路,都是绝路。”
谢地被惊到,见哥哥眼里透出极度的悲伤,便晓得哥哥的痛心,也明白伍敏敏失足跌落的真相,心里万分难过,眼泪夺眶而出。许多年来,谢地几乎与世隔绝,躲在那间阁楼里,专注于手中的技艺,不轻易为自己哭,也不为别人哭,但此时此刻,却为哥哥和伍敏敏哭泣。
谢天的脑子里,又浮现那惊心一幕。中午的时候,他到处找不到伍敏敏,就往坏处想,然后沿着湘江两岸和整个橘子洲来来回回寻找。找到太阳落山,信步走上小桥,却见前面不远处有异常,仿佛有人要跳桥,是个熟悉的身影。谢天拼命往前跑,却晚了一步,那人已入水,谢天一个猛子扎下去,在水里左摸右摸,终于将伍敏敏托出水面。但是桥上有车经过而无行人,无人帮忙,距离岸边又远,努力多次都无法上岸。两人被水势带走,随波逐流,一直漂到橘子洲尾那片沙滩上,才上了岸。
伍敏敏浑身冰凉,没有呼吸声,谢天马上施救,将她倒挂在背后,使劲颠簸,倒出胃里的吸水,又口对口做人工呼吸,洞庭湖渔场教给知青们的急救知识,派上了大用场,终于将伍敏敏从阎王爷手里救了出来,有了微弱的哭泣声,折腾了一天本已筋疲力竭的谢天,瞬间仿佛大力神附体,背起伍敏敏从橘子洲尾走到大桥之下,爬上弦梯,登上桥面,拦下一辆小车,将她送到南区医院抢救。
哪位是伍敏敏的家属?一护士从急救室里伸出头来,问道。谢天赶紧上前,说自己就是家属。护士递过来一张交费单,说病人心肺严重积水,需要继续抢救,请家属去交费。
谢地迎上去,说自己是星城湘绣厂的职工,病人是自己的嫂子,钱要到天亮之后银行上班才取得出,请医生先救人。护士问,你住哪里?谢地说下河街。护士又问,有工作证吗?谢地说有,放在家里。护士说回去拿吧。谢地明白护士的意思,立马骑车回下河街,不仅取来工作证,也一并取来存折,存折上有谢地几年来攒下的私房钱。
折腾了大半夜,东方天际边有了鱼肚色,黎明即将来临,路灯逐渐消远,值班护士的脸没再伸出急救室的大门,一天一夜未曾合眼的谢天,倒在急救室门外的长椅上,不知是昏迷过去,还是睡了过去。
天终于亮了,一直守在急救室门口的谢地将哥哥喊醒,将存折交到他手上,告诉他取钱密码,说自己要去上班,便匆匆离开。
伍敏敏抢救了一晚上,病情基本稳定,已转至普通病房。谢天忽然想起街道办事处梅主任昨天的那句话——回去等消息吧。么子意思呢?莫不是有值得等的消息?难道是伍伯……谢天决定再去街道办事处探个口风。
办事处总是人气旺盛,梅主任的办公桌旁围了一圈人,抬头看见谢天,就问看见伍敏敏冇。谢天说伍敏敏在南区医院住院。梅主任桌子一拍,跟桌旁的一圈人说有个急事要办,走出办公室,骑上自行车,飞奔而去。
谢天被凉在一边,自讨没趣,只好幽幽往回走,肚子里咕咕叫不停,才想起已经饿了一天一夜。南门口有两家包子铺,谢天把全身搜遍,得一张存折两块钱,买得四个包子,呷两个留两个,留给伍敏敏。
存折是谢地留下的,谢天想起取钱的事,一看存钱地点,是天星湘绣厂附近的北区开福寺路建设银行,有点远,不过骑车也快。
从城南到城北,又从城北到城南,转了几个大圈之后,谢天返回南区医院,返回伍敏敏的病房。但是病房里没有人,值班护士说,病人走哒。谢天问禾实走的?护士说跟公安人员走的。
“咯是禾解呢?昨天是伍伯,今天又是伍敏敏,他们家到底出了么子事情啰?”谢天本来还抱着一丝幻想,以为梅主任要他回去等消息是好消息,不曾想是晴天霹雳。
谢天忍不住在病房里嚎啕大哭,被值班护士赶了出来,站在医院门口,站在昨天和伍敏敏站过的沥青地上,脚底似火烧,烈日如焰,伍敏敏歇斯底里扑向伢老子的一幕,如同正在发生,不只是一串清晰的记忆。谢天的胸口火辣滚烫,脊背上黑汗水流,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脑壳仿佛要炸裂,稳不住八尺之躯,双腿发软,一屁股落下,被酥软的沥青地面接住,裹了半身沥青油。
医院门口人来人往,谢天赶紧硬撑着离开。
回长沙之前与罗船长有约,只给两天假,第三天罗船长会亲自驾船来长沙送鱼,有那么多机关单位的食堂,每天都要消耗大量的鸡鸭鱼肉。谢天老早就等在小西门码头,汨罗来的渔船总在这里靠岸。
谢天回到洞庭湖渔场,昏迷了三天三夜,醒来之后就去洞庭湖农场找伍敏敏。农场已经没有几个知青了,就在谢天去长沙的这几天,又有一批知青回城,有的回了岳阳,有的回了长沙。最后一位女知青伍敏敏,也办完了回城手续,是长沙来人办的,户口直接转去了北京。
谢天找不到伍敏敏,像是丟了魂似的,在渔场与农场之间来回跑,来回找。起初三五天跑一回,又一两天跑一回,后来是白天出船捕鱼,收了渔网就往农场跑,在空无一人的女知青宿舍门口坐到半夜,又披星戴月回渔场,赶上第二天出船,在船上呼呼大睡。
酷暑一天天过去,秋凉如期而至,又到国庆节放假时。但是谢天没有回家,他跑到洞庭湖农场,在女知青空旷的宿舍区里,游荡了两天。这一次他拔掉了伍敏敏的房门锁,睡到熟悉的床上,做了几场美梦,将随身带来的几条干鱼呷完,又回到渔场。
罗船长已经打听清楚伍敏敏的下落,事情的来龙去脉也都明朗,十分同情谢天,继而生出一个想法,送谢天回城,渔场的知青都快走光了,留下谢天着实可怜。
罗船长特地做了一桌饭菜,请谢天呷饭,要他写个回城的申请,手续由罗船长亲自去办。跟前两次一样,谢天依旧不答白,只顾埋头呷饭,两碗饭下肚,给罗船长鞠一躬,连“谢谢”二字都不愿开口说,回到自己的宿舍里美美睡一觉,然后嘞,风雨无阻,往洞庭湖农场赶过去。
“谢天怕是精神出了祸兮,两个月不讲一句话,天冷了也不加衣,夜夜都往农场跑,怕要……怕要出大事。”罗船长找到渔场场长,请场长送谢天回城。场长还是那句话,要他写个回城申请,你签字,我签字,递到县里知青办,你喊他到场部来,场部小高专门负责这事。罗船长不止一次找过场长,场长也不止一次这样答复。
春节将至,大雪纷飞,星城一夜之间成了雪城,虽然湘江没有冰冻,行船来去自如,但是北风呼啸,风力太大,回汨罗的船又是向北而行,罗船长就把渔船暂时停在小西门码头,跟谢天一起去了下河街,也是想跟谢天的家长商量一下谢天回城的事。
但是谢天铁了心不肯回城,谁劝都无用,就连春节都未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