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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大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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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8/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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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天谢地》连载

第四章

经过年时年的细心打磨,绣品“鱼米之乡”赶在国庆节之前如期完成,被送到北京,作为国礼赠送给外宾,得到上级部门的嘉奖,为天星湘绣厂争得荣誉,谢地也由一名普通绣工提拔为刺绣车间精品组副组长。天星湘绣厂有刺绣车间、机绣车间、辅料车间等等。刺绣车间主要是手工刺绣,是厂里的王牌车间。机绣车间主要是机器绣,自动化程度高,流水作业。各车间又分若干小组,组与组之间相互配合,协同作战。

谢地当上刺绣车间精品组副组长之后,就多了一些事务,比如厂里召开中层干部扩大会,各组组长都必须参加。有一次张副厂长主持召开中层干部扩大会议,传达上级指示精神,说是国家要提高全民素质。如何提高呢?提升学历是当务之急,凡是干部岗位,都要有中专以上学历,学历不够的,从现在起就要着手解决,几年之内必须达到学历要求,否则就要转岗。转么子岗呢?就是下车间当工人。

有位车间副主任问,我只有初中学历,以工代干五年哒,算工人还是算干部?张副厂长说只要你拿到中专以上文凭,厂里就申请帮你转干,否则的话,等分来了年轻的大学生,你们以工代干的位置就难说哒,作为厂领导,我希望在坐的每一位中层干部都能保住这个岗位,但是冇得文凭是不行的,上面政策就是一刀切。

散会之后,张副厂长找谢地谈话,希望她能够克服困难,紧跟形势,解决自己学历低的问题。谢地说周干部讲过,厂里要选送技术骨干去轻工学校读书,还要选送一名干部去北京读书。张副厂长说为了公平起见,厂里会组织一次摸底考试,北京一个名额是分给干部的,长沙轻工学校三个名额是分给工人的,但也不是分给所有工人,而是分给中层干部,包括各组组长,本来不包括副组长,是厂长一句话,才让副组长也有参考资格。

直到这时,谢地才明白当年中断中学学习是多么愚蠢的一件事,这使得自己只有小学文凭,凭么子去考呢?摸底考试是考文化,又不是考技术,不是考针法。谢地就以工作忙,又接新任务为借口,表示不参加这次考试。张副厂长没有表态,要她去找厂长讲明情况,因为厂长特别交待过,像谢地这样的业务骨干,又年轻又肯学的,厂里要重点培养,湘绣厂的未来,就寄托在这些骨干身上。张副厂长尽管有不同的看法,但是厂长交待的事情,他不敢打折扣。

谢地来到厂长办公室,厂长一看她那表情,就已猜得八九不离十,因为厂长了解她的情况,也不主动询问,亲自倒一杯茶水,只等她自己开口。谢地就照实说,自己不想参加厂里的摸底考试,即使考也考不上。

厂长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一张奖状,是上级部门奖给“鱼米之乡”制作组的,有厂长和副厂长的名字,有刺绣车间主任和精品组组长的名字,有工艺美术师周杰的名字,最后才是刺绣工谢地的名字。厂长说下周厂里要开表彰大会,这张奖状会送进厂部陈列室保存。谢地去过几次陈列室,里面有各种奖状和奖杯,最有分量的一张就是轻工部奖给顶级绣品“满山红遍”制作组的,配有一个镀金奖杯,厂长作为当时的刺绣工,名字是排在第一位的。而如今……

谢地幽幽回到自己的刺绣台,好半天不敢动针,心口不能平静,双手微微颤抖,厂长虽然什么话也没讲,但是胜过千言万语,一张奖状,让你明白自己的处境,看你努力不努力。眼下是讲文凭的时代,有文凭你就可以提干,当领导,没有文凭,你永远只是工人,技术再好,手艺再精,名字只能排在最后。

只讲文凭好不好呢?谢地扪心自问,觉得文凭肯定好,但是真才实学比文凭更好,就拿湘绣厂来讲,有学校分来的大学生,他/她们都有文凭,但是他/她们上得了刺绣台吗?几十种针法上百种绣色,他/她们分得清吗?会配色吗?会动针吗?绣得出一件像样的绣品吗?不说双面绣,双面全异绣,就是复杂一点的单面绣,他/她们搞得出来吗?

“谢组长,主任找你。”一位绣工特地来喊谢地,谢地放下举了半天的针线,去了刺绣车间办公室。

新接的任务是一家涉外商店送来的订单,也是为外宾制作礼品,但只是商业行为,不是上级领导下达的政治任务,不用做备份,因为整个刺绣车间都在赶制这批订单。精品组也有一个特殊任务,分给了组长,谢地暂时得以放松。

不做备份就不用去外婆家,谢地下班回到下河街,帮姆妈一起做夜饭。两个人的饭菜容易做,一荤两素,煮一斤米饭,剩的米饭第二天早上炒个蛋炒饭,好呷又饱肚,偶尔嘴馋,跑到南门口买几个包子,打一次牙祭。

生活过得有滋有味,烦恼之事也不少,姆妈总是唠叨,说儿子撞哒邪,非要留在他伢老子淹死的地方,不肯回城。说女儿也撞哒邪,晚婚晚育的年龄不谈对象,我二十岁的时候就生了你。谢地猛然惊醒,自己已经二十四岁了,进厂六年,早已不是学徒工,按照新颁布的计划生育政策,二十三周岁就是晚婚晚育的年龄。

谢地长得高挑文静,五官精致,一双眼睛水灵,一对卧蚕眉,草中藏珠右眉一颗红痣,一把乌黑油亮的秀发高高地束在脑后,发尾齐肩,给人的感觉是既温柔又干练。个矮的周干部表示过爱慕之情,见谢地不接坨,就去追机绣车间的一位女工了。

厂里还有另外两位追求者,在明里暗里较着劲。一位姓赵,是跟谢地同期进厂的,在维修车间,跟一老师傅学钳工,很优秀的技术工人,伢老子是退休的副厂长。另一位姓明,北京美院分来的大学生,跟周干部一样,也是厂里的工艺美术师,擅长人物油画,有台昂贵的照相机,但是湘绣厂人物画绣品不多,所以很清闲,来厂八年了,也没什么叫得响的好作品。

谢地心里向着明干部,喜欢他的画,更喜欢他给自己画的肖像画,悄悄挂在自己的阁楼上。但是谢地的姆妈坚决反对,因为明干部受过处分,原因是有一次在袁家岭的友谊商店,他用相机偷拍外国女人,被商店保卫科逮个正着,搞到派出所。明干部亮明身份,说自己是星城湘绣厂的美工师,拍外国人是工作需要。派出所通知单位领人,一问情况对不上,单位根本没有这个任务,结果受了单位的处分,流氓的名声在湘绣厂内人尽皆知,三十岁了没找女朋友,他也看不上别人,只对谢地情有独钟。

谢地心里有顾虑,主要是在学历和身份上。人家是北京分来的大学生,是干部,长得不算帅气,但是五官端正,四肢发达,跟自己一米六八的身高很搭配,尤其是在业务上两人有共同语言,艺术上心灵相通。但是姆妈坚决反对,主要是说他在友谊商店那个事,口碑不好。明干部倒是很干脆地跟谢地说,我等你,只等你。

这天中午下班之后,谢地冇回下河街,就在单位食堂呷饭,打好饭菜,端到明干部的桌上,微笑着打招呼,说起厂里要送业务骨干去轻工学校读书的事。明干部从挎包里拿出两本书,一本是成人高考语文教程,一本是成人高考数学教程,摆到谢地面前,谢地眼圈顿时泛红。

单位摸底考试安排在春节前进行,其实不仅仅是天星湘绣厂一家,而是整个轻工系统的统一安排,凡单位骨干分子,重点培养对象,以工代干人员,都有资格参加摸底考试,成绩名列前茅者,推荐去大中专院校对口学习,提升学历,有机会转干。

谢地在明干部的鼓励和辅导下,也参加了摸底考试,但是如她自己所料,差不多是垫底的成绩,绣品“鱼米之乡”带来的光环,一下子黯然失色,一帮没有机会参加摸底考试的绣女,在食堂里搞了个庆祝活动,谢地一下子成了湘绣厂的笑柄,那位被谢地拒绝的工艺美术师周杰,不失时机地骂一句:红漆马桶。

长沙忽然下起了大雪,暖冬之后的大雪天额外寒冷,谢地受了风寒病倒了,高烧不退,公费医疗划区是在北区的市医院,离单位近,离下河街远,谢地的姆妈两头跑忙不过来,给了明干部可乘之机。打这之后,两人就正式确定了恋爱关系,白天一起上班,中午一起呷饭,晚上明干部为谢地补文化课,有时补到半夜,这又为攻击他/她们的人落下一个口舌:龙配龙,凤配凤,屎克郎配嗡嗡。

雪天之后又现晴天,已是年末的头一天了,还不见谢天回来,谢地跟姆妈说,要去汨罗接哥哥回家过年。正好第二天是星期天,厂休,明干部陪谢地去了汨罗。

洞庭湖渔场的知青已经全部回城,只有谢天坚决不肯回,顶个副船长的头衔,一心一意跟着罗船长养鱼捕鱼送鱼。晚上也不再去洞庭湖农场,因为农场的知青点被拆除,原来的宿舍区种了粮食,有专人看守。渔场的知青点也拆除了,谢地搬进了场部宿舍,跟领导们住一起,生活条件比原来好,场部有食堂,管一日三餐。

谢地和明干部找到渔场场部,敲开了谢天的房门。猛然见到谢地带个陌生男人出现在眼前,谢天瞪眼看了半天,看得谢地不好意思,赶紧握住哥哥的双手,调节尴尬的气氛。但是谢天还是瞪着明干部看,不搭理谢地。明干部反应过来,取下挂在胸前的照相机,递给谢天。谢天接住,收回目光,嘿嘿一笑,给明干部鞠一躬。相机挂在了谢天的脖子上,自顾自出门去了。

谢地发觉不对劲,跟出去,跟在谢天后面。

谢天走出渔场,来到汨罗江边,江边停靠着大大小小的渔船,谢天挨个去看,选中一条船,解开栓在岸上的铁索,正准备上船之际,被一直跟在身后的明干部死死抱住。但是谢天个高力气大,一下子甩开明干部。谢地上来帮忙,死死拉住哥哥的棉衣不放,跪在地上大哭,求哥哥跟她回长沙去,说姆妈盼儿回家过年。

谢天仿佛力大无比,一个跨步上了船,谢地也被带上了船。明干部毫不犹豫也上了船。谢天露出灿烂的笑容,终于开口说话:“我带你们去看伢老子,跟他拍张照片。我每次去看他,都想跟他拍张照片。”谢天双手捧着照机,左看右看,翻来覆去看,打开胶卷盖子检查,看到里面有胶卷,很快乐地微笑。

机动船的马达声哒哒哒响起,谢天驾着渔船驶向伢老子当年沉船的地方三江口。

雪后初晴的江面,波光粼粼,湛蓝如洗。船后波涛翻滚,卷起千堆雪。夕阳从云层中犇出,如一道金色的瀑布,笼罩着视线,笼罩着江面。出身在山区的明干部哪里见过如此美景,就跟谢天借相机,谢天禾实肯借嘞?谢地灵泛,替哥哥掌舵,让哥哥和明干部一起拍照,一起享受这上天恩赐的美景。

不一会,到了伢老子沉船之处,谢天跪在船头痛哭,谢地陪着哥哥,跪在船头痛哭。明干部看出谢天有些不正常,特别担心也特别害怕他有过激行为,万一跳船,禾得了啰?

果然,谢天双膝往船舷移动,一心要翻过船舷扑江。谢地拖不住哥哥的身体,吓得尖叫,双脚死命蹬住甲板,双手抱住哥哥的一条腿。明干部也扑通一声跪下,抱住谢天的另一条腿,帮谢地一起阻止谢天跳船。

“你莫拖我,我要去看伢老子。你听啰,伢老子又喊我。”谢天吼道。

“哥,我怀孕哒,你死了,我也会死,小生命也会死,你有脸去见伢老子啵?”谢地死死抱着谢天的一条腿,若是谢天真的跳江,谢地也会被带下去。

“你……你真的怀孕哒?”谢天一脸杀气,双目泛着凶光,但是瞬间又显温柔,似信非信问道。

谢地点头,哭得越发伤心,边哭边喊道:“哥,我们回家好啵?伢老子喊我来接你,他老人家早就回家哒。”

“伢老子回家哒?”谢天紧棚的身体微微一颤,弯腰去扶瘫倒在甲板上的妹妹,心口一阵疼痛,觉得她很可怜,顿时愤怒地吼道:“是哪扎化生子欺负你啰?是他啵?”谢天指着同样跪在甲板上的明干部,恶声质问道。

“不是他,哥。”谢地腾出一只手,护着明干部,她晓得哥哥的脑壳又犯糊涂了,神智有些错乱,怕他动手打人,伤到明干部。怕他节外生枝,搞出祸兮。

谢地站起身,扑进哥哥怀里,哭诉道:“伢老子喊我来接你,娘老子也喊我来接你,我接你回家。”

谢天紧棚的身体明显有了松动,妹妹的声声呼唤一点点将哥哥从迷乱中唤醒,他环看四周,一行白鹭在晚霞中悠然远去,夜幕就要降临。

“我跟你回去。要得啵?”谢天心疼妹妹,终于松口。

谢天跟谢地在明干部的协助下,回到洞庭湖渔场,第二天回到星城长沙。但是谢地和明干部的关系,却出了岔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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