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天回到家里时,谢姆妈已经去上班。谢姆妈跟谢地都在星城湘绣厂的刺绣车间,谢姆妈在刺绣二组,谢地在精品组,最近调到创新组,专攻厂里的创新作品,被单独安排在厂部办公楼,就是明干部那间不足十平米的斗室,原本是办公楼的杂物间。谢姆妈所在的车间跟办公楼隔一个篮球场,打开窗户喊得应,但是谢姆妈要跟谢地商量的是私事,不是公事,不适合喊得全厂人都听见。
谢地夫妻俩吃住都在办公室,没日没夜加班加点,先出详细的样稿,再将样稿刻在选定的布料上,这两道大工序若干个小工序完成之后,谢地由配角成主角,飞针走线开始刺绣。
谢姆妈提前到厂,进厂就是篮球场,办公楼在左手边,刺绣车间的厂房在右手边,篮球场的背后还有其它车间,两栋家属楼在最后面。
谢地见姆妈来找,便知姆妈何事,笑一笑,说今晚去北区医院一趟,请田护士明天晚上来家里吃饭,保证不会误事。
“中午就去,人家好提前准备,该兑班兑班。”
“昨天我问过她,这一周她做上午班,下一周她做下午班,再下一周上晚班。”
“除了上班人家就冇得其它事?”
“昨天就讲好哒,今晚给她送画去,明天一起过中秋。”
“就是你画的湘西姑娘那幅?”
“嗯啰,湘西姑娘就是田护士。”
“怪不得第一次看见田护士我就觉得面熟,原来她是你画中的人物,你曾经说要把画稿变成绣品,还让我看过。”
“今晚去问问她,苗绣有哪些针法,有么子讲究,我倒是有个想法,双面全异绣,可不可以用两种完全不同的刺绣方法完成一个作品,就是一面湘绣,一面苗绣。”
“先问一下厂长搞得啵,要取得厂长的支持,才得行嘞。”
“好啰,记住哒,您老人家上班去,我们都忙。”
中秋前一天是谢天谢地伢老子的冥生,谢姆妈之所以要谢地中午去请田护士,就是想晚上带一双儿女去那个地方祭拜他们的伢老子,但是女儿好像忘了这件事,谢姆妈本想提示一下,但看到女儿女婿确实忙,便退了出去,在心里默然念道:行运啊行运,今天是你五十三岁的冥寿,本该去看你的,但是儿女们都忙,地妹子接了厂里的创新任务,没日没夜地苦干,天天伢子白天做生意,晚上读电大,也是忙不赢,今天就不去看你了,明天中秋节,孩子们都回家,你也回来吧,一家人团团圆圆过个中秋。
每到逢年过节,玉楼东的人客就爆满,临时根本占不到位子,所以谢天早早地订了包厢,早早地关了鱼铺大门,将田护士接过来,路过玉楼东,见有客人进出,当机立断先把包厢固定下来,免得节外生枝被人抢占。
女服务员跟进来,问清人数,递一张印有菜谱的黄色单子,请客人先点菜。谢天不看菜谱,信口报道:麻辣仔鸡,发丝牛百叶,酱汁肘子,洞庭龟羊汤,柴把桂鱼,腊味合蒸,这六大名菜都要。另加一份茄子豆角,一份蒜炒空心菜。
玉楼东这六大名菜非常出名,做法也很独特,流行近百年。
麻辣子鸡:取桃源肥嫩子鸡,去骨砍切成丁,两次走油,加入红椒花椒大蒜等配料,用勾兑汁调味,一盘麻辣子鸡出锅上桌,还吱吱响,外焦内嫩,鲜香麻辣。
发丝牛百叶:形如发丝,质地脆嫩,综合了咸、鲜、辣、酸各种味道,口感极为丰富。
酱汁肘子:将肘子洗净煮熟,扣入钵内,再取卤锅里的卤汁,加精盐搅匀,淋在肘子上,入笼蒸烂即成。酱汁肘子色泽红亮,油光饱满,一口咬下去,皮鲜肉嫩滑爽。
腊味合蒸:将许多腊味比如腊肉腊鱼腊鸡腊鸭一起合蒸,味道特别浓香。
洞庭龟羊汤:取武陵源野山龟和历代贡品的浏阳黑山羊,配以西藏虫草、香格里拉当归、宁夏的枸杞,炖出的龟羊汤汤清如镜,香鲜浓醇。
柴把桂鱼:将菜油烧至五成热,下柴把鱼滑溜,出锅沥油。锅内留油少许,再倒入柴把鱼丝,加佐料颠匀,用湿淀粉调稀勾荧出锅,配以冬笋香菇,摆在盘中似孔雀开屏的冷盘,实为热菜,颜色多样,花而不乱,好看又好呷。
谢天仔细给田护士介绍这些名菜的来龙去脉,如何取材,如何烧制,如何品赏。田护士就给谢天讲苗族的“百虫宴”,顾名思义,就是用100种虫子(实则几十种)做成的宴席。第一次单独相处的两人,便有了共同话题,尤其是谢天,第一次听说虫子可以做成美食,做成几百人一桌的长龙宴,不免怦然心动,想去亲身体验那山野趣味。
两人侃侃而谈,时间一晃而过,谢地夫妻俩进入包厢,谢姆妈随之而来,提前点的菜这时刚好上桌,一切都是那么恰到好处自然而然,谢姆妈打心底里高兴,默默在心里念叨:行运啊行运,一定要保佑我们一家人团团圆圆,顺顺利利,现在就是儿子还未成家,田护士是个好姑娘,希望早点娶进门,为谢家开枝散叶。
“小田,吃菜,莫客气。”谢姆妈坐在田护士身边,给田护士夹一块麻辣子鸡,一坨肘子肉。谢天坐在田护士的另一边,以微笑配合着姆妈的行动。明干部的右边是谢天,新娘子谢地紧挨在左边,明干部赶紧给新娘子夹菜,又悉心嘀咕几句,本是给谢天作示范,见谢天无动于衷,以腿碰腿再提示,谢天以为明干部位置过窄,就主动往后移,空出一些空间。
“苗苗,呷鱼,玉楼东的柴把桂鱼好看又好呷。”谢地给田护士夹一筷子柴把桂鱼,一筷子茄子豆角,有意踩谢天一脚,谢天回过味来,给田护士汤碗里添一勺龟羊汤,夹一块带皮羊肉。田护士立马回敬谢天一勺汤,一块羊肉。谢姆妈笑得合不拢嘴。
吃完团圆饭,谢姆妈喊着回家切月饼,谢地不愿意,说是有新电影上演,要去看电影。谢天二话不说,要田护士上摩托车,两辆摩托车直奔星城最大的影剧院——潇湘大剧院。
潇湘大剧院在五一路上,就在玉楼东的隔壁,是一幢相当于四层楼高的三层楼房,上几级石梯,便是高大雄伟的一楼大厅,几个电影厅围成半月形,墙上挂有大幅电影宣传画。二三楼的外观像小阁楼,里面有大小剧场,可演话剧,舞剧等。
正在上映的电影有武打片《少林寺》,作家张贤亮小说改编的《牧马人》,女作家谌容小说改编的《人到中年》和老舍原著改编的《骆驼祥子》。再仔细一看电影简介,谢天想看《少林寺》,谢地要看《牧马人》,明干部也选《牧马人》,田护士看似不选边站,但是一直站在《牧马人》宣传画前,似乎依依不舍。谢天少数服从多数,买了四张《牧马人》电影票,刚好上一场电影散场,稍微等待几分钟,就开始检票入场。
电影的序幕是广阔的大草原,一位骑马男子进入到画面,一个低沉又宏亮的画外音骤然响起: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这是南北时期的北朝民歌《剌勒川》,之前的中小学课本里都有,明干部和谢天谢地兄妹都学过背过,非常熟悉,一下子就被带进电影里。电影院有半数观众跟着电影大声朗诵: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哥,你听,禾解是风吹草低见牛羊嘞?这个见字不是应该读现啵?”谢地反复听了两遍,电影里的画外音的确是读见。
“咯导演冇文化。要是我们方老师,肯定不读见,肯定读现。记得方老师解释过,见与现是通假字,见通现,是风吹草低牛羊现身的意思,禾实读见嘞?我讲看《少林寺》,你要看《牧马人》。”
“我读七·二一工人大学的时候,有门中国文学课,老师讲过作家张贤亮和他的作品,这不正好碰上了啵?哪晓得序幕一拉开,就读错音,真是拌眼嘞。”
明干部善于用肢体动作提示,谢地便不作声。
银幕上出现一位老者和女秘书,老者叫许景由,回国寻找他失散三十多年的亲生儿子许灵均。许灵均就是序幕里骑马奔驰的那位男子,他上了一辆大客车,从剌勒川牧马场去北京见父亲。一位年轻妈妈背着几岁的儿子到车站送行,追着客车跑,许灵均伸出头,大声喊着别跑,等我回来。奔跑的母子是许灵均的妻儿。
“你猜他回去冇?”谢地问明干部。
“我冇看过小说,猜不出来。”
“若是你,回去啵?他伢老子是美国大老板,有上亿的家产,这次回国是要接他去美国继承家业。”
“我伢老子可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泥腿子,跟人家美国佬比?”
“我是假设,假设你伢老子也是有钱的美国大老板,你回牧马场,还是去美国?”
“人生冇得假设。”
谢地还在蜜月期的心情忽然跌到了十八层地狱,本来想要个海誓山盟般的回答,哪怕是海市蜃楼式的谎言,也行啊,至少听着舒服。可是,明干部的倔脾气不允许他油嘴滑舌顺杆爬。
电影在继续,故事情节在一步步推进,镜头回到二十年前,十九岁的许灵均只因写了一篇反对血统论的文章,被打成右派,下放到大西北剌勒川牧马场劳动改造,吃住都在马棚里,一时难以接受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半夜想上呆自杀,结束自己的生命。但他饲养的马儿此时此刻跟他耳鬓厮磨,特别亲近,让他打消了自杀的念头。
谢天被深深刺痛,银幕上的那根绳索仿佛套在自己的脖子上,一阵窒息,咔咔吐出几口就要封喉的气息,止不住泪流满面,想起自己也曾经有过轻生念头,并且付诸行动。江上木桥,橘子洲尾,绝望如潮水般涌来,无情地吞噬着那一点点仅存的理智,生无可恋,百般寻死,若不是忽然响起的广播声如空谷足音,广播电视大学这棵救命稻草救了自己,便是人死如灯灭,魂兮无归。
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心情非要寻死呢?难道仅仅因为全身心投入的爱情被辜负了么?是,也不是。其实自从伍敏敏不辞而别的那天起,谢天心里就有了答案,他只是有意掩饰着残酷的真相,以自欺欺人的方式不让受伤的心灵雪上加霜。人心经不住被孤立,独自漂泊的代价是心如死灰,犹如黑夜里的一颗流星,坠落万丈深渊。
四个座位,谢地和田护士坐中间,谢天和明干部坐两边充当护花使者。田护士感觉到谢天的情绪变化,只当他是多愁善感,受了电影里情节的影响而已。自己不也哭了么?银幕上的那个索套人见人怕,加上摄影师那越拉越近仿佛就要落在观众头上的镜头语言,索套就是死亡枷锁,田护士赶紧闭眼自保,别让死亡枷锁落在自己的头上。
“哐当!哐当!呜!”一列火车缓慢前行,三个女人大约是无钱买票偷偷藏在一节运砖的车厢里,其中一个女人以红衣盖住头脸挡风沙,她是四川江油人,去剌勒川牧马场投奔未婚夫,可是未婚夫前不久翻车死了,她只得流落村头,被牧马场的大叔看见,一番询问之后,被大叔带到右派分子许灵均的破屋里,并且自作主张,先斩后奏,已经代为两人扯了结婚证,弄得许灵均瞠目结舌,眼前这个从未谋面的女人,一下子成了自己的妻子。这……这……
电影院里一阵骚动,也许这样的情节让人始料未及,过于生猛,观众们的小心脏狂跳不已,有人笑,有人哭,更多的是为两个苦命人阴差阳错的命运安排所震撼。这个女人叫李秀之,就是影片开头背着几岁儿子狂追大客车的许灵均的妻子。
“好看啵?”谢地故意问田护士。
“好看。我们边城也有这种情况,经常有四川贵州的女人跑到我们这边安家的,一条花垣河,连着三个省,不过我们这边跑到四川贵州的少,他们那边跑过来的多。”
“是吗?那个年代天灾人祸,生活不下去只有逃难,还好,女人有人收留,男人怕就惨了。”
“男人只要手脚勤快,不摆(瘸)不瞎,也有人收留,我爹就是过苦日子的时候从贵州逃难过来的,被我嘎公嘎婆收留,改了姓,跟我嘎公姓田,后来做了上门女婿,我们边城叫做娶郎崽。”
“呵呵,那有意思,就是娶个郎崽子。咯是你们苗族的习俗啵?”
田护士点头笑笑,用眼角余光两边扫瞄一番,谢天不知是对银幕上的男女主角入了迷,心无旁骛,还是故意不入两个女人的局,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银幕,微张着含了一口槟榔的嘴。谢地有些兴备,有意去看哥哥的表情,本想趁机打个趣撮合一句,但是人家根本不给你机会。明干部心明眼亮,看出谢地的心思,也看出谢天的心思,善于用肢体动作表情达义的他,用肩膀压住堂客的肩膀,轻轻拉住堂客的衣角,看她那架式,又要伸头过去招惹谢天。
几人安安静静,继续看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