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姆妈没睡,一直在等儿子,特地到下河街口的坡子街买了一土钵子嗦螺,煨在厨房里,又到隔壁钱老板店里搬了一箱啤酒,倒两瓶到土钵子里,嗦螺味道更鲜。这两年星城人赶时髦,用啤酒烧鸭煮嗦螺,两个字:绝味。俗话说吃人嘴软,谢姆妈好吃好喝的给儿子准备着,目的就一个:从儿子口里套点要紧的话,继而催婚。
谢天下夜课回来,后面跟着孟超,他是来拿作文本的,原本以为谢天会带作文本去上课,谁知竟然没带,说是忘了,于是干脆自己来拿,怕夜长梦多。
两人都骑摩托,哒哒哒声音由远而近在家门口打住,谢姆妈晓得是儿子回来了,赶紧开门。
人未进屋就闻到啤酒嗦螺的香味,涎水抑制不住,谢天直奔厨房。孟超灵泛,一口一个谢姆妈,喊得谢姆妈高兴不已,忘了刺探情报的初衷,热情招呼两个年轻人呷夜宵,又临时炸了一碗花生米,煎了四个荷包蛋,用干辣椒一炒,淋几滴龙牌酱油,金黄的荷包蛋也是绝味。
孟超本是来拿作文本的,拿了就要走,十点之前赶到黄泥街,姐夫子要下班回家,他和姐夫是轮流守夜,虽说书店一般不招贼惦记,也怕出其它事故。但是啤酒嗦螺的香味太诱人,粘住了孟超的手脚,谢姆妈又端出金黄的花生米和金黄的荷包蛋,就像武林高手甩出来的套子,彻底将孟超套住。
“呷白沙啤还是白沙液?”谢天晓得孟超跟自己一样好白酒,故意问一声,没等孟超表态,进里屋取两瓶白沙液,一人一瓶,嫌玻璃杯子太小,干脆倒在碗里,连干三碗,两瓶酒干掉一半。
“听说你找到方老师哒,是啵?”趁着酒兴,孟超将套子甩给谢天。
“听哪个讲的?”
“你莫管哪个讲的,只问你是不是?”
“是又禾解?不是又禾解?见方老师又不犯法。”
“那是那是。他老人家身体还好啵?”
“好嘞好嘞。呷嗦螺,趁热呷。”
谢天本分人,两个回合就中套。孟超惊喜不已,本来只是下个套子试探试探,没想到猎物手到即擒,于是在心里盘算着另一个套子,正好后天就是中秋节,得好生利用。方老师手头有部好东西的消息不胫而走,黄泥街的书老板都晓得,有人想出高价买断书稿,然后稍作改动,加点佐料,搞点颜色,狠狠赚一笔。俗话说白猫黑猫,捉得老鼠就是好猫,管你用什么手段,卑鄙也好,高尚也罢,有奶便是娘,捞到钱就是大爷。
孟超的酒量不敌谢天,剩下半瓶白沙液装进书包里,书店唱着空城计,他必须尽快赶去黄泥街。谢天倒是有些意犹未尽,依依不舍,忆旧总是快乐的,当年的他们也是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的年龄,一颗红心,满腔热血,是非成败那是大人们的事,少年自有少年狂。
谢天将孟超送到黄泥街,街道两边几十家书店静静地休息着,等待着车如流水马如龙的明天。可是谢天的心境已经被酒精激活,半醉半醒最是灵魂出窍的时刻,忽然想去看伍敏敏的家,那一片居民房即将被拆除,政府要重修沿江大道。每逢佳节倍思亲,中秋前夜看看恋人的故居,寄托唯一的思念。
午夜的月色清朗,早已被封的沿江大道额外清静,橘黄色的路灯下没有车来车往,没有尘土飞扬,没有船鸣鸟叫,也听不见湘江的流水声,仿佛在画中行走,美得悄无声息。谢天如往常一样,用衣角将门锁的灰尘抹去,耳朵贴在门缝边听一听,又将门上硕大的“拆”字反复看几遍,一切如常,便轻轻离开。
往南走是小西门,拐进下河街回家。往北走到大西门,上旋转梯就是湘江大桥,桥中央有一引桥到橘洲岛上,可去橘子洲头,也可去橘子洲尾。谢天拿不准主意到底往哪走,干脆闭上眼睛,转几个圈圈,再迈步向前,是哪就往哪去,这些都是走了二十多年的熟路,即使闭眼行走也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但是今夜有酒精作祟,几个圆圈一转就晕圈,睁开眼睛一看,面对湘江,稍远处是灯火明亮的溁湾镇,背后的岳麓山影影绰绰映在月色中。
“难道…天意吗?天意。天意。”
谢天泪流满面,一步一步往江边靠近,又仿佛有只大手在后背拉着不让前行,他一个转身拳打脚踢,几声怒吼:呸呸呸!再瞪眼仔细看,确定背后无人跟踪,转身继续前行。
十里长岛上有斑驳的灯光,清凉的江水犹如一面巨大的铜镜,将天上的星星月亮和长岛上的灯火,全部揽入怀中。往事依稀,水天一色,莫非又到了洞庭湖渔场?洞庭湖农场?谢天的脚步更加矫健,高大壮硕的身体轻盈前行,恨不得一步就能踏上日思夜念的那片土地,。
“谢天!儿子!”
一阵江风迎面袭来,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谢天一怔,但是并未停下,又继续前行。
“儿子,跟姆妈回家!”
谢姆妈见儿子许久没有回来,就到沿江大道来寻。都说母子连心,这话不假,果然看见谢天一步一步逼近江边,再走几步就是江边尽头,若是酒醒,可能回头是岸,若是酒迷心窍,一个扎猛子跌下去,那就生死看命了。
“儿子,跟姆妈回家。”谢姆妈甩掉骑行的单车,飞跑几步拉住谢天的衣角,又死死抱住儿子的粗腰,本想给儿子几个耳瓜子打醒他,奈何一个太高,一个太矮,即使踮脚也勾不着儿子的脸,于是急中生智用头攻,使劲撞击儿子的肚皮。谢天一阵咳吐,吐出残留的白沙液,喊一声“姆妈”,放声大哭。
身体虽小,为母则刚,谢姆妈接住儿子,扶他坐下,又是捶胸,又是捶背,再逼出胃里残留的白沙液,谢天逐渐清醒,拉着姆妈退回到马路中间,扶起倒在地上的自行车,架稳,但是自己的摩托车呢?一时想不起放在哪里,隐约记得好像是跟孟超的摩托一起停在车棚里了,伸手到裤口袋一摸,钥匙果然在。黄泥街车棚摩托车多,老板们愿意出钱,晚上有人守,天亮去拿不要紧,母子俩步行回家。
谢姆妈早就烧好一壶开水,给儿子泡杯浓茶醒酒,又兑一盆热水洗脚,谢天要睡大竹椅,谢姆妈将大竹椅摆正,将电风扇摆在稍远处对着竹椅吹,让空气流通,吹散满屋子的酒气。
拖着一身的疲惫,谢姆妈爬上阁楼,倒在床上,强迫自己入睡,等到黎明,又要开始新一天的生活。
“嘭嘭嘭!”一阵急促的擂门声,彻底将谢天擂醒,一看手表,快七点了,平时六点之前必须赶到小西门码头等船,罗船长天不亮从汨罗出发,机动船开足马力飞快,正常天气六点左右准到,谢天以及另外几个老板接船,卸货,分鱼,过磅,数钱,半个时辰搞定,七点之后渔船就要打道回汨罗,有时也顺便带些其它货。
谢天晓得误了大事,赶紧开门。昨夜醉酒忘了给手表上定时发条,早上手表不响,没醒过来,其实已经半睡半醒,潜意识里好像在等手表的铃声,没有强迫自己睁眼。
“罗船长对不起,手表的发条坏哒,早上咯硬冇响。”
“么子话都不要讲,鱼在船上,马上去拉。”
有单位的采购员已经等在谢天鱼铺外,都是熟客,谢天一声喊,直接去码头拿鱼。平时这些散客是不去码头的,只有谢天这样的老板或者南门口的狠角色,才有资格守码头,船老板只认这些“大户”。
明天就是中秋,今天的大活鱼俏得很,几乎每个单位的采购员都想多拿份额,不管事先有没有打招呼。罗船长厚道,不涨谢天的价,谢天也厚道,不涨顾客的价,又是在码头上,有鱼贩,还有几个南门口的叫脑壳,便引来众人哄抢,几个采购员反而落了空,一条活鱼都没抓到。这些叫脑壳只抢货,不吞谢天老板的利润,守码头上的规矩。若平时,这样的哄抢是挣不到钱的,但是中秋节这两天,卖到顾客手上的鱼价会翻倍,谢天开出来的是平价,这中间就有翻倍的利润。
几位采购员可不是普通买家,而是几个政府部门的后勤干部,少了他们的货,那还了得?比如教育局采购员就明讲,胆敢放老子的鸽子,电大你就莫读哒。这也许只是一句气话,但是谢天当了真,心里十分害怕,本来就是没有学籍的跟读生,哪里经得起折腾嘞?也千万不敢去赌。而那些拿了鱼的叫脑壳都是附近的熟人,背后的狠人是一方霸主,又不少你一文钱,也是不敢翻脸的,脖子上的脑壳还要不要嘞?
谢天肠子都悔青,本来这些采购员只当他是鱼贩子,他读没读书,读什么书,跟他们八篙子打不着。但是谢天偏偏心虛,怕自己一上考场就烤糊,想预先找个关系到时好救急,就在教育局采购员身上下功夫,请他到火宫殿呷了几次嗦螺,也不晓得是哪次酒精过量说漏嘴,倒成了对方拿捏自己的杀手锏。
罗船长一直冷眼旁观,什么话也没说,也不方便说,大家都守规矩,怪只怪鱼少哒,供不应求。看到谢天为难,眼睛里透出绝望,就拉谢天到一旁,耳语几句,然后驾船离开。
南门口叫脑壳看出门道,赶紧靠过来讨好谢天,递一包洋烟“希尔顿”,装一口星城人最爱呷的七爷槟榔,故意点头哈腰,唯唯诺诺,末了甩一句:等下罗老板的鱼船来哒,么子路都不要你做,只管数钱就是。谢天也不卖关子,说几位采购员的份额一定要留足,余下的你们拿走,不涨一分钱的价,大家都是朋友。叫脑壳千恩万谢,派人去跟背后的老大汇报,老大的背后是星城的几个大餐馆。
谢天安抚自己的熟客,说是罗老板回汨罗取鱼去了,中午一点左右准时到此,要他们重新报个斤两数字,尽量满足他们的需求。几个采购员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但也并未报得太多,因为单位的采购计划都是事先定好的,每天的费用都是比较固定的,超出太多,要报领导批准,谁去劳那个神啰。
熟客们高高兴兴散去,教育局的采购员伸出大姆指,给谢天做了个手势,也驾车离开。谢天出了口大气,心里生出对罗船长的无限感激,更加怀念在洞庭湖渔场给他当副手的日子,凡事有他挡着,自己出力就行。他是船长,更像家长,虽然只比自己大一旬,年龄上是兄长,为人处世更像父辈。自己下放到洞庭湖渔场那年,只有十五岁,还是个懵懂不经事的细伢子,多亏罗船长十年的扶持,十年的教诲,帮自己度过了多灾多难的知青岁月,现如今还在帮衬自己,救自己于水火,不然像今天这样的场面,不是得罪教育局采购员这样的小人,就是得罪南门口的黑老大,两边都是惹不起的下家。
冉冉旭日从一幢幢高楼大厦的背后一步一步升空,虽然站在小西门码头暂时还未得见,但是来自城东的光明已经投在视线里,微澜的江水波光粼粼,江中的十里长岛就像一首巨型渔船,停靠在小西门外,多么像当年的那艘知青渔船,泊在汨罗江边啊。谢天突然发现了这一秘密,激动得热泪盈眶,因为他一直在心里放不下也离不开与他相伴十年的知青渔船,洞庭湖渔场分船到户之后,知青渔船下落不明,不知分给哪户渔民,或是被当作废船卖掉了,就连罗船长也搞坨不清。
知青散了,渔船散了,那“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青春岁月,荡然无存。
码头上人多,当众痛哭会被骂神经病,谢天拼足呷奶的力气忍住不哭,擦擦额头上的汗珠子,取下眼镜,顺带抺去脸颊上的泪珠,口里的槟榔嚼得巴哒巴哒响,一个潇洒转身,回下河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