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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大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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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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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天谢地》连载

第六章

谢天依然在汨罗和长沙两地跑。在长沙,白天睡觉,晚上夜游。在汨罗,白天出船,晚上休息,偶尔也会趁夜去知青农场,重温那披星戴月投奔恋人的美妙时光,和那最刻骨铭心的琴瑟之爱。伍敏敏的身影总会在不经意间迎面扑来,飘一头秀发,披一身星光,忽远忽近,若即若离,然后化作一爿鱼肚色,如行云流水玉立在天际边。每当谢天特别想念那朵鱼肚云时,便会旧地重游,一路地仰望,一路地找寻。

幸有那片鱼肚云,谢天平安地度过了又一个春秋。

这年腊月间,洞庭湖渔场经历了一次前所未有的变革,所有的渔船承包到个人,近岸的渔塘也承包到小组,小组可以自由组合,不再是场里分配。

罗船长自由组合了一个小队,分得两艘渔船。原来当船长,当队长,背后有洞庭湖渔场撑腰,每个人都是集体中的一员,而现在没人给你撑腰,全靠你自己的臂膀,自己的腰身,所以这一变化,有人笑,也有人哭。自由组合的当天晚上,莲寡妇连夜跑到罗船长家里,给他们夫妻俩磕头求情,希望小队收留她,给她娘儿仨留条活路。莲寡妇的老公原本是罗船长的副手,不久前出船去武汉,遭遇暴风雨,船翻人亡。

这年的冬天特别寒冷,湘江岸边的岳麓山白雪皑皑,冰天冻地,谢天终于在大白天出了一次门,直奔岳麓山顶,结果不幸被冰雪绊倒,腿骨骨折,打了两个月的石膏板,春节之后,腿伤初癒,归心似箭般去了洞庭湖渔场,天黑之前见到了罗船长。

“一个冬天冇见你影子,以为你不来哒,禾解又来哒嘞?”罗船长幽幽问一句。

谢天赶忙卷起裤腿,露出紫红色的绷带印记,羞答答道:“我去云麓宫看雪景,不小心坐了一回滑滑梯,绑了两个月,嘿嘿。”

“算你命大,只折腿,冇折脑壳。”

谢天因了这句话很得意,大大咧咧地坐下,从背了十几年的黄色书包里掏出一条芙蓉烟,递给嘴里叼着一根纸烟的罗船长,顺便问一句:“船在老地方啵?”言下之意是想去看船,毕竟两个多月不曾相见,仿佛有恋人般的思念。

嘴角的纸烟熄火,罗船长掰动手里的打火机,啪啪将烟点燃,幽幽答一句:“现在都是私家船,想停哪停哪。”

谢天心头一惊,莫非……也分船到户了?俗话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知青散了如流水,难道洞庭湖渔场也如流水散了?那仅存的归宿感和集体记忆,就这么消失了?谢天喜欢人群,害怕孤独,可眼下他必须孤独地活着,下河街那些光怪陆离的人群,让他害怕,本以为洞庭湖渔场是个心里依靠,是他精神上的乌托帮,所以腿上的石膏板上午刚卸下,就奔汨罗而来。可是……

“哭么子哭?散了就散了唦,明天跟你去下河街看看。”罗船长一声怒吼。当天夜里,借明月指路,两人驾船南行,黎明时分过了湘江大桥,靠岸小西门,立马有鱼贩子跳到船上,但见船舱无鱼,又在船头船尾搜索了一遍,确定无鱼,给罗船长拱手致谢,敬上一口槟榔,便退下鱼船,去守别处。

下河街有窸窸窣窣的响动,一家家店铺嘎吱嘎吱地推开了当街的大门,准备接待早客。星城火车站巨型火炬上的大挂钟准点报时,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的音乐声在空中唱响,整个星城开始苏醒,晨曦中的下河街又忙碌起来。

隔壁店铺的钱老板抬头撞见谢天,以为他夜游刚回,故意调侃道:“下班哒?”但见后面跟着罗船长,便问罗船长要活鱼,说他堂客明天生日,想搞条大活鱼呷。

罗船长满口答应,跑到南门口的老字号杨裕兴呷了一碗盖码粉,就驾船回了洞庭湖渔场。谢天本来也想跟船走,罗船长分他一个新任务,要他去买一杆秤,准备几个大塑料脚盆。

罗船长守信,第二天拉来半船大活鱼,一半卖给坐滩小西门码头的鱼贩子,一半拉到谢天家里,拆了两扇门板,搭了个临时台子,跟两边的店铺连成一片。几盆大活鱼一露面,立马招来客人围观,一番讨价还价之后,十几条大活鱼被抢光。

“咯是你的,拿着。”罗船长守船家规矩,以卖给小西门码头鱼贩子的价格,收了鱼款,另外鱼款递到谢天手里。谢天手上沾满鱼血,有条大鱼被剖成两半,卖给两个顾客,还来不及洗手,罗船长就递来一大把现金。

谢天颤巍巍接过钱,低头看了看,心里五味杂陈,是喜是悲,不得而知,只觉得视线有些模糊,刚才剖鱼的时候一刀杀下去,活鱼弹跳,溅出一道血水,直往脸上飞。谢天腾出一只手,取下300度的近视眼镜,在胸口使劲擦试,抹去血渍,又颤巍巍地戴好。

“这钱…有血。”谢天似乎受了惊吓,手一松,钱散落一地。

“你?”罗船长狠狠地白了一眼,又尴尬地苦笑一声,叹息道:“你们城里人爱索利,凡事讲究,是我考虑不周,弄脏了你的手。唉,铜是铜,铁是铁,乡里别就是乡里别。”

罗船长弯腰捡起散落在地上的纸钱和银壳子,一张一枚仔细抹干净,压在谢家的饭桌上,起身离开。不过,让罗船长没有料到的是,从这天起,谢天有了新身份——下河街的鱼老板,不再是待业青年,也不再夜游湘江,忙碌了一天之后,早早地关门睡觉,几乎无梦。

看着儿子收了心,做姆妈的特别高兴,赶紧跑到下河街居委会找到梅主任,申请办个营业执照,不到一个月,各种手续办齐,“谢天鱼铺”正式开业。

谢天终于安定下来,谢地却出了意外,这天夜里从“七二一工人大学”放学回家的路上,遭遇流氓袭击,躺在医院里昏迷不醒,生命垂危。

“七·二一工人大学”办在城南轻工学院里面,离城较远,比较偏僻,一到晚上不仅校园里十分安静,校园通往城里的道路上,也见不到几个行人。平时放学,大家一起走,这晚放学时,谢地手中的画稿还差几笔,就留下来将画稿完成,然后收拾书包,骑上单车,追赶前面的同学,其实隔得不远,半条街的距离。

阳春三月,花红柳绿,暖风拂面,有芳香盈鼻,谢地满心欢喜地骑车前行,轻声哼着电视里最流行的歌曲,哪会料到一个黑影从树荫下窜出,绊倒了单车,将谢地拖进路边一块菜地里……

谢天从汨罗回城之后,姆妈就搬上阁楼跟女儿搭铺,楼下的卧室让给儿子住。夜已深,还不见谢地回家,姆妈喊醒沉睡中的谢天,要他沿途去接妹妹。谢天心头一惊,一看手表,已是晚上十一点,早已过了下课时间。谢天骑上单车飞奔,出了南门口,过两条长街,就是通往轻工学院的道路。路的左侧有一垅菜地,菜地的尽头有一座小山包,山包的背面是火葬场,不过火葬场很隐蔽,一般人看不见也不晓得。

对面菜地里传来一阵风声,仿佛婴儿啼哭,隐约有些凄厉,谢天有种不祥的感觉,便横过马路,从道路的左侧逆行,如果谢地从学校回家,靠右骑行,必定经过这片菜地,也许可以迎面碰上。

又一阵劲风袭来,吹得单车左右摇罢,谢天干脆下了单车,推着前行,便于仔细观察路边菜地里的情况。橘色的路灯有些昏暗,三百度的近视镜片沾了夜露,有些模糊不清,谢天用身体抵住单车,用衣角擦干镜片上的露水,继续推车前行。

刚走几步,忽见菜地里有些凌乱,好像有么子东西压在豆苗上,谢天一把推掉自己的单车,奔过去扶起那东西一看,正是谢地平时骑的那辆凤凰牌单车,那是谢地的绣品得了奖,单位奖给她一张最难到手的单车票,自己掏钱买了这辆车。

车找到,人却无踪影,谢天在菜地里来回寻找,切切呼唤,声声怒吼,被一位路过的骑车人听见,赶紧到附近派出所报案。民警赶来现场,一番寻找,找到血泊中的谢地。谢地头上有条口子,身上酱红色绣花连衣裙被撕得稀烂。两民警赶紧将谢地送到附近的南区医院抢救,第二天转到医学院的附属医院救治,因为脑壳受伤,整整昏迷了一个星期,然后才慢慢恢复意识。

这是一桩人命关天的大案,南区公安分局高度重视,派出最强警力,半月之内破了案,凶手被抓,关在看守所里。两个月之后,检察院提起公诉,罪名是抢劫罪,强奸罪,杀人未遂罪。但是犯罪嫌疑人只承认抢劫罪,不承认强奸罪和杀人未遂罪。

犯罪嫌疑人是附近的菜农户,是那片菜地的主人,在法庭上一再申辩,说自己当时的动机只是想抢劫受害者身上的财物,抢劫单车,拒不承认其它罪名。

谢地的伤情有所好转,意识恢复到正常,但是对于受害时的情形,她是模糊的,只记得有人在身后踢她的单车,她摔倒在地,也许当时脑壳撞到水泥地上,受了重伤,昏迷过去,之后的一切完全没有印象,仿佛没有发生一样。

检方指控犯罪嫌疑人除了抢劫罪,还有强奸罪和杀人未遂罪名,并且当场播放了事发现场拍摄的照片,谢地赤裸着下半身,浑身是血,双眼紧闭,像具血淋淋的尸体。

第二次开庭,被告方律师提了一个看似无理却对定罪至关重要的要求,就是要求对受害人谢地作体检。一个未婚姑娘从理论上讲肯定是处女,如果受到性侵害,处女膜会受损,假设体检结果受害人依然是处女,所谓强奸罪就不成立。受害人律师与受害人商量之后,也同意被告方律师的主张。

谢地被送到指定医院进行检查,让检方大为吃惊的是,检查结果显示,受害人处女膜完好无损,没有被侵害的迹象。谢地看到这个结果,放声大哭,反而心生感激,感激对方为自己正了名,堵了湘绣厂众人的嘴巴。早在这次事故之前,谢地跟明干部交往的时候,就有人造谣他/她们的花边新闻,说得十分难听。

再一次开庭,犯罪嫌疑人由三项罪名指控,改为两项:抢劫罪,故意伤害罪,被判处有期徒刑六年。

“法庭为我正了名。感谢法官。”谢地在法庭上声嘶力竭地道谢。

星城湘绣厂有多人旁听,为法庭公正的判决鼓掌,尤其是明干部,不顾一切地扑向谢地,紧紧地抱住心爱之人。

谢地没有拒绝,只是轻声地问一句:“你咯是可怜我啵?”

明干部早已泣不成声,哽咽道:“是我误会你哒,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误会?禾解误会?”

“咯里是法庭,我们回家再说,好啵?”

明干部搀扶着谢地走出法院,天公作美,来时大雨滂沱,此时艳阳高照,六月的星城常常是太阳和雨水结伴而行。

好浪漫的太阳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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