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郑大群的头像

郑大群

网站用户

小说
202410/16
分享
《谢天谢地》连载

第一十三章

谢天虽然吞了纸条,但是纸条上的地址记得清楚,第二天上午忙过鱼市之后,换一身干净衣服,骑上摩托车,拐到八角亭九如斋总店,买了两盒最贵的五仁月饼,去见方老师,本来还想拿件白沙液酒,又怕方老师批评,暂时没拿。

方老师家住星城北门的北正街,从下河街骑摩托过去,要穿几个红绿灯。南门到北门,七里又三分。

整整十二年未曾见面,谢天心有余悸,也有愧疚,想当年老师对自己多么器重,委以班上宣传委员重任,出黑板报,写新闻稿,写批判稿,独当一面。可是一毕业自己就下放,无钱无闲,也不晓得老师具体住在哪里,也就断了联系。

当谢天敲开老师房门的一瞬间,门里门外,都屏住了呼吸,默默看着对方,曾经的记忆在两人心中同时泛起。就老师而言,记忆最深刻的一次是自己挨批斗之时,眼镜被学生踩碎,自己像瞎子一样从讲台上摸索下来不幸绊倒,是谢天将自己扶起,又护送回宿舍,晚上送来一副近视眼镜,正好是300度。在当时,学校几位“臭老九”被集中在一间破旧的办公室里,该上课时给学生上课,该批斗时接受学生批斗,大约有一个学年,两个学期。俗话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在那些特殊的日子里,每个学生的表现都深深地印在老师的心里,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方老师认定谢天将来能成大事,小小年纪就有悲天悯人之心。只可惜世事难料,最优秀的学生却成了下河街的鱼贩子,别说是谢天本人,就是方老师都心有不甘。

谢天呆呆地进了屋,进了客厅,客厅里有一组带茶几的木沙发,铺有一排厚厚的坐垫,谢天没轻没重一屁股坐下去,发出嘭嘭响声,陷落在沙发里。

方老师倒一杯热茶,放在谢天面前的茶几上。谢天双手去捧,烫手,赶紧放下,去握把手,把手不烫,但是热茶还烫。方老师再倒一杯凉茶,递到谢天手里,谢天大约确实口渴,狠狠地喝了一大口。

师生俩就这样默然以对,谁也没有开口说话。谢天喝口凉茶,又抿口热茶,不敢抬头看老师一眼。看了几十年学生的方老师明白此时此刻谢天的心情,没有成绩向老师汇报,只能沉默。

良久,方老师觉得双方的情绪消化得差不多了,就像当年在课堂上一样,开始发问:记得喜出望外这个成语的含义吗?

谢天放下手里捧着的茶杯,想了想,答道:因为遇到意外的喜事,心中非常高兴。

老师又问:成语出处呢?

谢天说好像出自苏轼的诗句,具体哪一句,忘了。

“出自苏轼的《与李之仪》——契阔八年,岂谓复有见日,渐近中原,辱书尤数,喜出望外。”

谢天抬头,与老师对视,取下近视眼镜,裸露整个面部,让老师细看,自己是否还是当年的自己,两行泪水滴落。

方老师盯着谢天,缓缓道:刚恢复高考那年,你还在洞庭湖渔场,我到下河街家访,带信要你回来高考,你没回来。第二年又带信,你又没回来。几次高考都错过了,特别可惜,以你的实力,考个对河的大学,应该不成问题。二中,可是星城数一数二的名校,解放以前叫长郡公学,算来已有八十年的历史,出过很多名人。

谢天抹一把眼泪,哭诉说:您给我留下一袋资料,我娘老子都跟我讲哒。可当时伍敏敏回不了城,她在农场被孤立,后来只剩她一个女知青,我要是回城,她肯定活不下去,我也活不下去。后来…后来她伢老子落实政策,她回北京了,我也回城了。老师对不起,学生没出息,不敢来见您。

“革命不分先后,你这不是已经行动了吗?行动就好。行动就好。前天潇湘夜校的刘老师来看我,说你正在他那里读电大,我真是太高兴哒,喜出望外。”

方老师侃侃而谈,拍拍谢天的肩膀,走进厨房,剖开一个西瓜,端出来,拿一片亲自放在谢天手里。又打开谢天带来的月饼,一个月饼切成四块,切了两个月饼,说是师生俩提前过中秋。

西瓜消暑醒脑,谢天的情绪逐渐稳定,跟老师一起回忆曾经的课堂,背诵了两段写得好受到老师表扬的文章,忽然记起孟超之托,便问方老师熟不熟悉一位大作家。方老师笑笑说,找他的人很多,读者找,书商找,出版社找,他没法上班就辞职了,躲到乡下去了,不见人。又问一句,谁找他?谢天不敢讲是孟超,因为当年批斗方老师最狠的学生就是他,踩碎方老师眼镜的也是他,便急中生智,说自己收藏有《第二次握手》的手抄本,想让作家签个名留念。

方老师笑笑,其实他晓得谢天的来意,孟超也找别的同学跟方老师打听过。一个书市老板满世界找作家,肯定是为了书,为了书背后的利益。但是方老师没有说破,毕竟都是自己的学生。

九如斋月饼就着西瓜吃,别有一番趣味,方老师又出一道题,要谢天讲一讲九如斋的来历。这难不倒谢天,星城人都听说过。九如斋始创于1915年,由星城实力雄厚的绸缎庄老板创建,取《小雅·天保》九如之意。

九如何意?老师又问。

谢天从随身背着的旧书包里取出一本旧书,翻到某一页,一字一句诵读:天保定尔,亦孔之固。俾尔单厚,何福不除?……如山如阜,如冈如陵,如川之方至,以莫不增……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谢天在潇湘夜校电大班报名之后,就到黄泥街书市去淘书,淘得一本旧《诗经》,一本旧《史记》,放在随身背着的书包里,走到哪背到哪,抽空拿出来看一看,读一读,期未考试用得着。

师生俩就这么愉快地相处了一上午,谢天要请老师去玉楼东或者老照壁吃中饭,老师说饭菜做好了,不能浪费呀。方老师算准今天谢天会来,一大早就跑到“头卡子”买菜。头卡子西接通泰街,东接成功街,与南北走向的北正街十字交叉,明清时期这里是湘春门,是从北边进城的第一道关卡,热闹又繁华,跟南门口有一拼。碰巧一乡下老农挑一担水鸭刚到,方老师买下两只,配以子姜干辣椒,两把茭瓜,六片香干,做了一道最时尚的大菜——啤酒鸭。这是星城人最近两年才兴起的新式湘菜,用白沙啤酒烧制,比火宫殿的红烧猪脚还要好吃。

谢天后悔没带烟酒来,他本计划要请老师出去吃饭,等到了玉楼东或者老赵壁,就在店里买烟买酒,显得自然而然,不是故意送礼。方老师不喜欢学生送礼,当年还在二中读书时,哪个学生逢年过节送礼,即使送几块臭豆腐,都要挨批评。还有那副救急送给方老师的近视眼镜,第二天他就亲自到下河街,将买眼镜的钱还给谢天的家长。

两只红烧啤酒鸭满满一铁锅,早就煨在厨房里,方老师说趁热吃才有那个味,于是师生二人将煤炉子搬到客厅里,就着木沙发和茶几摆着。方老师又从一口旧皮箱里取出一对茅台酒,说是一家出版社老社长送的。

谢天爱酒,托隔壁钱老板搞茅台酒,一直没搞到,只有白沙液。虽说白沙液也是千年老口子,但跟茅台没法比,茅台可是国宝,有钱也买不到的俏货。

好酒好菜,师生俩从中午吃到太阳偏西,吃得滴汤不剩。谢天没醉,就是吃得太饱,循环的血液都往胃里钻,脑壳缺血晕乎乎的,倒在沙发上,鼾声如雷。方老师收拾完碗筷,也靠在沙发上就着家里唯一一台电风扇休息。

有敲门声,将方老师敲醒,开门一看,是自己的另一个学生曾子墨,比谢天低几届,正好赶上七七年恢复高考,考到武汉一所名校,年初毕业分到文艺出版社做编辑,是方老师调任二中之后送走的最后一届学生。

谢天本没有醉,迷朦中听到敲门声,微微睁眼,见老师领一青年哥哥进来,赶紧坐起身,将坐垫摆正,让出空位给客人坐,怕自己在场影响方老师和客人交流,便站起身准备离开。

方老师留住谢天,将自己的两个学生互相介绍,特别说一句:你们俩都是我最看重的好学生,尤其是谢天,不要自惭形秽,大器晚成未必不可。

方老师已经完成一部长篇小说的初稿,曾子墨想争取放到自己所在的文艺出版社出版,稿费从优,但是方老师一直没有松口,北京的出版社也在洽谈中,毕竟国家级出版社地位摆在那里,即使以后政策有变,风险相对较小。经历过苦难的作家,考虑的不仅仅是眼前的利益,更要考虑作品将来的命运,在作家心里,作品就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亲骨肉,希望她能嫁个好人家。

子墨一直没有放弃努力,因为他清楚,一部优秀的文学作品得以顺利出版,不是件容易的事,作家不一定能够接受出版方的改稿要求,若是这一点双方不能调和,作品就出版不了,他深知方老师的脾性。

谢天听刘老师说过方老师退而不休,现在是知名作家,具体有多知名,出了哪些作品,没有问,因为跟刘老师不熟悉,怕被看低。谢天喜欢听新闻,有个手板大的收音机随身带着,国际国内新闻时时掌握。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

曾子墨坐了一会,给方老师送来两本刚出版的外国文学作品,便匆匆离开。周末的晚上年轻人事多,方老师不挽留。

谢天坐不住也要走,方老师说先去江边走走吧,于是师生俩出北正街,过潮宗门,沿湘江大道慢步南行。

隔江就是橘子洲尾,靠西侧是沙滩公园,靠东岸是一大片青草地,草地周围全是郁郁葱葱的亚热带植物,棕树,棕榈树,椰子树,若不是西行的太阳在江面铺一道橘红色的霞光,染些婆娑的秋意,橘子洲尾似乎还在春天里。

无数颗红心跳跃,波光粼粼,仿佛有一股血腥味迎面扑来,方老师慢下脚步,凝视江面,又抬头看看散落在半空中的那一堆火烧云,多么疚心的场景呀,残阳如血,埋在记忆深处那个永远也抹不去的记忆仿佛就在眼前。方老师挪两步靠近谢天,讲述一个几十年前发生在星城的大灾难:

那年夜里突发大火,我还在睡梦中,被惊醒,一片火海,分不清东南西北,跟着人群挤到“头卡子”,又被挤到湘江边。火势越来越猛,脸上映得通红,火苗子就要烧到头发根子,退无可退,一群人就从这里跳江,嘭嘭的落水声,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哭喊声,那真是世界末日啊。年轻的会游泳的,游到对面橘子洲尾,捡得一条命,其他人不是被烧死,就是被淹死。当时的大西门、灵官渡码头挤满了人,幸运者登上轮渡,不幸者被挤到河里。摆渡的木划子不够,渡不了几个人,有的就坐木桶,有的抓上门板,或者干脆跳江游泳。没办法的人只好沿着湘江往南跑,南边火势更重。那天夜里活活烧死了好几万人,烧了五天五夜,整个星城都在火海中,尤其是你们南门一带,片瓦不留。

“老师讲的可是文夕大火?”

“是的,文夕大火,没把日本人烧死,先把自己的同胞烧死了,整个星城成了焦土,美其名曰焦土抗战。”

“小时候听我伢老子讲过,我娭毑和我二叔小姑子就死在那天夜里。我嗲嗲正好带着我伢老子到靖港取货,躲过一劫。那天夜里是南门最先起火,又是秋天,江风刮得猛,火势来得快,人们还在睡梦中就被烧死哒,尸体烧成一坨黑炭,冇得人收尸,也收不到尸,我娭毑至今也无坟墓。”

那晚的火势从南门先起,迅速往北蔓延,现在的南门门,坡子街,太平街,下河街,黄兴路,五一路,中山路,潮宗街,北正街,烧得最惨。天心阁、火宫殿、贾谊故居、三角花园,城内众多名胜古迹被付之一炬。往日繁华热闹的司门口、坡子街、太平街,都变成了坟场。九如斋南货店被焚毁,储存在店内的海味、洋酒、罐头焚烧一空。瑞丰绸庄的建筑本就注重防火的,但在全城起火的高温熏烤下,所藏的布匹事后看似完好无损,但是一触就化为粉末。余太华金号收藏有440颗汉印,都化成了铜块、铁饼。最惨痛的是开钟表修理铺的张祥和一家,18口人无一生还。

北门比南门好一点,因为一个叫柳三和的厨师,心善呀,急中生智,救了附近几万居民。好人啦,千古好人。

“老师要出版的小说,莫不就是写这个事的?小时候听我伢老子也讲过,柳师傅真是活菩萨,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方老师点头,老泪纵横。

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星城成为沟通华东华北与西南后方的重要通道,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南开大学在此组建国立临时大学,是日后西南联大的前身。第二年武汉沦陷,日军入湘,占领岳阳,星城由后方中枢变成了前沿重镇,本地政府几次组织疏散机关学校和民众,但是1938年11月12日这天,许多商户仍有留守的员工,还有不少居民滞留在城里。难以置信的是,这天夜里,守城士兵在南门口开始放火,火光就是信号,在午夜额外醒目,其它地方也迅速点火烧城,最终酿成星城历史上最大惨案。因当日的电报代日韵目为文,大火又发生在夜里,所以叫“文夕大火”。

夜幕降临,师生俩顺着江边返回北正街,头卡子有家“辣塔粉店”,味道特别好,师生俩进店呷米粉。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