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从汨罗回到长沙,已是大年三十,本来说好要在谢家过年,但是明干部一到长沙,就回了厂里的宿舍,不肯踏进谢家半步。谢地也没多想,等把哥哥安顿好,再去厂里找明干部时,他爱理不理,自顾自摆弄着桌上的几十张照片,当谢地是空气。
照片很美,是昨天在汨罗江上拍的,谢地以为明干部不肯去下河街是因为要赶回厂冲洗胶卷,便放下怨气,坐下来欣赏照片。夕阳下的汨罗江,好一幅充满诗情画意的灵动画卷,最为浓烈的晚霞散落在江面,似有无数颗跳动的金星,伴着白鹭齐飞,一个个变幻莫测的美景,被定格在一瞬间。
谢地忽然想到一件事,就是厂里人尽皆知的明干部偷拍外国女人的流氓事件。那是六年前,谢地刚进厂,就听说明干部在一家涉外商店偷拍两个外国女人,一个是金发碧眼的白人,一个是丰乳肥臀的黑人。外国女人在夏天穿得暴露,无论黑女人还是白女人,都穿袒胸露背的裙装,洗出来的照片不仅袒胸露背,还有特写,据此,厂里给予明干部记过处分,有人说要开除他厂籍,厂长没有签字。
给外国女人拍特写与给晚霞中飞翔的白鹭拍特写,有没有相通之处呢?是不是他在拍照时的一种习惯?一个特长?一次自然而然的行为?就像自己在剌绣用针的时候,喜欢在接口处用混针混色,线路互相交叉,针脚可长可短,一层层混色绣上去,而有的绣工喜欢用强烈的对比色,红是红绿是绿,黑白分明。
谢地主动找明干部搭话,夸他给白鹭拍得很美,给晚霞拍得很美,想借此试探一下几年前那件事情的真相。但是明干部始终不搭理,见谢地不停地唠叨,干脆甩门而去。谢地自讨没趣,冲气回了下河街。
除夕之夜,长沙人有守夜的习惯,但是谢天谢地各有心思,早早地进了自己的房间,只留姆妈一个人冷冷清清,伤心落泪。
大年初四这天,办事处梅主任来家访,因为整个办事处只有谢天这位知青尚未回城。最近上面有指示,尚未回城的知青一律安排回城,所以梅主任来到谢家通知这件事,要谢天配合办事处工作人员,尽快办好回城手续。
谢天被姆妈喊醒,走出几天几夜不曾走出过的房间,一双眼睛还留在房间里,适应不了客厅里的灯光,一只手隔在灯光与300度的近视眼镜之间,身上披着那件“绣花”军大衣,木讷地听着梅主任讲激动不已的好消息,但等梅主任一走,继续回房间睡觉,梦境很美妙。
谢地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震惊到,一会哭,一会笑,闹腾到半夜,第二天就跟厂里请了几天病假,陪办事处干部去汨罗的洞庭湖渔场办手续。渔场领导没有为难他们,很爽快地盖了章,办了相关手续。谢天的户口转出去十年之后,于1980年的春天,重回下河街。
这时的下河街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曾经的牙行旧地,早已蠢蠢欲动,一些住户将一楼靠街的房子改造成门面,最初卖茶水,卖茶叶蛋,卖一些乡里土特产,初具规模的商铺已连成片。牙行的后代有经商的头脑,一些紧俏小商品,比如一些在国营商店凭票才能买到的东西,一些新颖的儿童玩具,一些食品饮料等等,时不时地悄悄出现在商铺里,牵动着长沙市民的好奇心。南门口的人流也纷纷涌向下河街,春节期间很是热闹。
城里的夜晚如同白昼,繁星密布的路灯生生地将黑暗驱逐,给所有的路人以光亮。但是谢天不喜欢这些让人暴露无遗的灯光,犹如一双双火辣的眼睛,偷窥着他的心思,让他战战兢兢,心神不宁。他怀念洞庭湖渔场尤其是洞庭湖农场那些黑灯瞎火的夜晚,可以行动自如,无人打扰,心思坦荡,可以睡在曾经熟悉的小床上,任由思绪驰骋。多么迷人的夜啊!多么难忘的记忆。
谢天趁夜出门,虽然灯火通明,但是行人比白天少。他穿着那件黄色军大衣,戴一顶黄色军帽,这两样行头是他下放到洞庭湖渔场那年,领导发给知青们的。他最爱这身装扮,是他冬天里的当家衣服,十年来军大衣磨了几个大洞几个小洞,谢地用几色丝线绣了几个花鸟鱼虫的图案,十分特别,整个星城独此一件。
谢天出门往南走,拐进坡子街。下河街南北走向,南端即是坡子街。坡子街东西走向,西头直抵小西门。小西门北行几百米,就是湘江大桥之下的大西门,再往北,到潮宗门和古通货门。当年长沙的老九门,沿江一带独占四门,是长沙城最大的水运货物集散地。清末开埠,英国人在小西门附近开太古码头,美国人在潮宗门附近开美孚洋行。
往事如烟,但是大人们总是念叨着这些往事,念了一代又一代,那些消失得无踪无影的往事就历历在目,仿佛如昨,甚至偶尔,谢天的视线里会重现那些海市蜃楼般的过往,那千帆竞渡的热烈场面。他十分渴望着那些海市蜃楼时刻光顾自己,然而可遇不可求,梦境没有定数。
转了一个大圈之后,谢天踏上了湘江大桥北边的小桥,就是伍敏敏当年跳江的那座小桥,已经整整两年没有再去过。两年来谢天一直守在洞庭湖渔场农场,那里有他/她们的快乐时光和刻骨铭心的爱,有“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的海誓山盟和一丝不挂仿佛野人般的彼此给予。而长沙,比如小桥,只有不堪回首的噩梦,现在就连噩梦都消失得无影无踪,都随湘水北去。
北风又一次席卷小桥,十年前的军大衣齁不住扑面袭来的倒春寒,一阵剧烈的咳嗽之后,谢天打道回家。
回城手续办得快,回城后的工作安排得慢慢等。谢天的姆妈私下里找过梅主任,还将自己亲手绣制的一幅双面绣台屏摆到梅主任的办公桌上。梅主任说办事处能安排的工作,都是些婆婆妈妈的杂事,要不多等些时日,等区里安排,至少可以进工厂。
姆妈将梅主任的原话讲给儿子听,要他安心在家等安排,争取进厂当工人,还把自己的工资全部交到儿子手里,是于他的工资一样,让他安心。
跟谢天一起下放到洞庭湖渔场的同学,下河街共有三人,另两人早两年回城参加高考,一个上了中专,一个上了大专,他们晓得谢天终于回城,就结伴来看他。当年谢天可是学校里的红人,会写诗作文,学习成绩数一数二,只有伍敏敏能跟他比肩,如果早几年回城高考,百分百也考得取嘞。其中一位同学劝谢天高考,说成功不分先后,只要努力就会有收获,从公文包里抽出一张《星城晚报》递给谢天,夹缝上有几个业余夜校的招生广告,有高考补习班。
谢天白天睡觉,晚上夜游,刚刚才从被窝里爬出来,好像意识还在梦境里,对于老同学的突然到访,显得无所适从,本想跟他们讲几句贴心话,邀他们去汨罗江祭拜他们的伢老子。当年他们三人的伢老子驾船去汨罗看他们,不幸与三人驾驶的大渔船相撞,葬身汨罗江底,这两人回城之后,就只谢天一人常去沉船的地方祭奠父辈。
谢天怯生生接过报纸,从第一版看到第八版,又把夹缝仔细看一遍,冇得一句回话。两位同学坐不住,放下两个红包,起身往外走。谢天瞬间发怒,将红包撕得粉碎,甩出门外,骂道:“妈妈的别,有两个臭钱蛮巧啵!”
隔壁老板将碎钱一张张捡起,用橡皮筋捆好,送回给谢天:“怕是钱有多呀。禾解跟钱过不去嘞?”
隔壁老板姓钱,是上门女婿,早几年上门来的时候,谢天还在汨罗渔场,谢地和姆妈早出晚归,大门总是一把大锁。钱老板见谢家有咯么好的门面不做生意,也不租给别人做生意,很是可惜,又间接影响到他家南食店的人气,就跟谢天姆妈讲,要她把房子装修成门面出租,拿少半的租金另租房子住,大半的租金就是白捡,存起来好接媳妇。
但是谢地不肯,说哥哥总有一天要回城的,这个门面他用得着。姆妈说你哥禾实用得着呢?他讲生意人都是投机倒把的二道贩子,他就是饿死,也不做投机倒把的事。这次谢天回来,谢地私下里也问过,要不要边做生意边等安排?谢天坚决不肯,宁愿白天关门睡觉,也不想与嘈杂的人群掺和在一起。
过完元宵,谢天脚板抹油,跟罗船长去了汨罗,一住就是十天半月,不过不是白呷白喝,而是老老实实跟罗船长打帮手,仿佛自己还是那个副船长似的。后来谢天就两边跑,长沙住十天半月,汨罗住十天半月,偶尔去伍敏敏的农场转一圈,知青点虽然被夷为平地,但是一路的山水依旧,星星月亮依然,也是一种慰藉。
清明节后谢天从汨罗回来,带回一条十几斤重的大鱼,谢天兴致高,要谢地去请明干部来家里呷鱼。
自从大年三十谢地跟明干部冲气分手之后,两人井水不犯河水,早已不来往。偏偏谢天又给这么个任务,谢地很为难,请吧,放不下姿态,得多委屈呀。不请吧,禾实给哥哥讲呢?讲明干部看不上我们家人?思前想后,谢地打算硬着头皮去完成哥哥的心愿。
明干部当年从北京美院分来湘绣厂的时候,是稀缺人才,所以得到额外照顾,配得一间独立的办公室,后来受了处分,办公室收回给设计车间,但是明干部无去处,晚上和节假日依然栖身在办公室里。谢地很少去那里,除非去厂部开会,平时都在自己的刺绣间里忙着。明干部也怪,原来总是在食堂呷中饭,有意等谢地,现在嘞,中午一下班就冲到食堂窗口,买饭就离开,不在食堂停留,懒得跟谢地打照面,所以谢地只能到办公室去找。
快三个月不见,双方都觉得陌生又尴尬,明干部始终低着头,不看谢地,谢地将哥哥的邀请转告之后,就退了出来,但是好像忘了讲吃饭的时间,又转回,与刚好出来的明干部撞个满怀。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明干部彬彬有礼,连忙道歉。谢地一下子情绪上头,抑制不住泪水,低头哭泣。
“请你转告谢天,我忙,呷饭免哒。”说完,明干部走了,留谢地一个人在办公室门口抹眼泪。谢地这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自取其辱,什么叫无地自容,一股恨意痛彻心扉。
经此一辱,谢地暗下决心:读书。一定要读书。
谢地报了一个夜校,有普通高考补习班和成人高考补习班。谢地不懂什么是普通高考,什么是成人高考,经夜校老师一番解释,报了成人高考补习班,这才晓得,还可以一边工作一边读大学。
俗话说得好,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到这年秋天,省轻工系统的“七·二一工人大学”又招新生,星城湘绣厂优中选优,选送了几名业务骨干去考试,谢地如愿考上,成为一名新型的工人大学生。
“七·二一工人大学”最早创建于1968年的上海,是由毛主席亲自命名的,后来逐渐推衍至全国各地,推衍至各个厂矿企业,培养优秀的一线工人,提高他们的文化素养。
工人大学实行半工半读制,一星期有两个白天脱产学习,每天晚上的业余时间都有课。执教的老师有画家、教授、工艺美术师,也有行业内最优秀的刺绣工、打板工,整个教学活动实践性特强。
打板也叫工艺制板,无论刺绣或是机绣,制板都是非常重要的一环,“七二一工人大学”里有这门课。这门课不好讲,主讲人必须有扎实的绘画功底,卓越的设计能力,要将蜡纸上的设计图案,以小小的针刺笔制作成拓板。针剌过程十分复杂,不仅要刺出整体的设计图案,还要显示相应的绣法和针法,然后印在一幅幅待绣的丝绸锦缎之上,待刺绣女工飞针走线,绣出美妙的绣品。原先讲授这门课的老师是星城湘绣厂一位画家出身的老师傅,上半年落实政策调回了上海,所以这门课就空着。
没想到国庆节之后,明干部突然走上讲台,讲授打板课。星城湘绣厂的四名女学员吃惊不小,早些年明干部给外国女人拍照的“流氓事件”在厂里人尽皆知,他禾解可以走上讲台呢?不过从业务能力上讲,明干部是可以胜任的,因为“流氓事件”之后,明干部从设计车间调到制板车间,经常是自己设计,自己打板,也为其它设计方案打板,制板手艺在厂里数一数二,是调回上海老师傅的传人。
尚佳是谢地的好姐妹,也在刺绣车间精品组,她联络星城湘绣厂的四名学员,坚决抵制明干部的课,还专门跑去给班主任反映情况。班主任说每一节课都要打考勤,缺课多了就作退学处理,如果对讲课老师不满意,去找你们的厂长,明干部是你们厂长推荐来的。
尚佳是个不怕祸兮的辣妹子,真的敲响了厂长办公室的大门。厂长一看这气势汹汹的四人,以为出了么子大事,细声问道:“你们咯是禾解嘞?”尚佳说我们要罢课。厂长问:“罢么子课嘞?”尚佳说打板课。
厂长放下手中的一份资料,起身给四位学员每人倒了一杯茶水,又让出几个凳子,请她们一一坐下,缓缓说道:“我晓得你们的来意,对明干部讲课不满,是啵?”然后自己呷一口茶,又问道:“你们觉得谁讲打板课合适呢?会设计又会制板,既有理论知识又有实践经验。”
四人相顾,一时无语,激愤的情绪有所收敛,办公室里出奇地冷清,厂长的目光一一看向四人,就连胆大的尚佳也低头不敢多言。
厂长语重心长道:“明干部的问题我们厂部重新研究过,调查过,已经打报告给上级部门,也收到了上级部门的回复,下个星期厂里准备召开中层干部会议,你们几个组长副组长,都要参加。回去上课吧,谁罢课视同旷工处理。”
到了下个星期,厂里召开了中层干部会,宣布撤销对明干部曾经的记过处分,间接为明干部评了反。评反书上这样写道:“某年某月某日,本厂职工明海洋在征得外国友人同意的情况下,于友谊商店为外国友人拍照留念,是一种友好行为,不构成过错,撤销之前星城湘绣厂对明海洋的记过处分。希望明海洋同志放下思想包袱,努力工作,一如既往地为湘绣事业作出自己应有的贡献。”
谢地为明干部高兴,也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就是一次自然而然的拍摄行为,哪有么子流氓不流氓的事。谢地觉得自己没有爱错人,两行泪水在眼眶里闪烁,此时此刻多想向心爱之人当面祝贺,跟他牵手同行。但是,春节间的一幕马上在脑中浮现,他摔门离去,莫名奇妙地翻脸,因为自己学历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