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干部送谢地回下河街,这是他莫名奇妙与谢地分手一年半之后,再次走进谢家的大门。两人搀扶着,相依相偎,一步一步爬上谢地的小阁楼。
中午时分,小阁楼之下的鱼铺几无客人,谢天躺在一张大竹椅上午睡,恍惚中见到一串人影晃动,又听见阁楼上咔咔作响,被惊醒,忽然想起妹妹的案子上午开庭,本想去旁听,没拿到旁听证。
莫不是地妹子回来哒?
谢天起身走到楼梯口,往楼上喊话:“你呷中饭冇?锅里有剁辣椒蒸鱼头,饭也有,下来呷唦。”
楼梯上露出一双穿着铁灰色的确良裤子的长腿,上半身穿一件月白色的确良短袖衣,谢地从阁楼上走下来。楼梯上又现出一双黑色三节头皮鞋,明显是男士的皮鞋,再一看男士的脸,似曾相识,谢天赶紧在脑子里搜索储存的信息,看能否辨认出眼前之人。
“谢老板好。我是明海洋,星城湘绣厂的明海洋,谢地的同事。”
“你是…明干部?”
明干部已走下楼梯,伸手想跟谢天握手。谢天看看谢地,谢地表情温和,脸上略带点羞色,看不出跟明干部有嫌隙或是仇恨。
“你们咯是禾解嘞?么子意思啰?”谢天后退一步,空出距离,明干部伸出的手,谢天连手指甲都没去碰一下。
“哥,我想呷瓶汽水,不晓得钱老板店子里还有汽水卖啵?”
谢天飞快去了隔壁钱老板的南食店。
此时此刻的明干部很纠结,坐不是站不是,走不是留也不是,尴尬又为难,与谢地四目相对,暗暗在心里求助,求她帮他开脱,帮他渡劫,不然就谢天的脾性,十有八九要将他扫地出门。
“你当着我哥的面,把话讲清楚吧,我也纳闷去年到底出了么子事,大过年的说翻脸就翻脸。究竟是嫌我哥还是嫌我?我晓得自己学历低,小学生配不上你。”
“你和你哥都是好人,尤其是你哥,还请我呷鱼。是我……是我对不起你们兄妹。”
“禾解要对不起我们呢?到底出了么子事?这一年多来,我几次想问你,现在问你,不算迟吧?”谢地脸色凝重,字字铿锵。
“必须讲吗?”
“必须讲。”
明干部想甩手走,向来心高气傲的他,不想为自己多作辩解,要不然那个所谓的“流氓事件”,怎么就成真了呢?当时厂长私下里找他谈话,要他去找轻工局领导,说清楚当时的情况,当面作个检讨,处不处分全凭领导一句话。但他宁愿受处分也不肯低头认错,因为他觉得自己没有错。
但是这一次他确实错了,伤害了一个懂自己爱自己的好姑娘,他竭力抑制住冲动的情绪,不与谢地争执,说服自己要好好解释那个误会,真诚道歉。他将谢地搂进怀里,用手指轻轻抺去她脸颊上的泪水,一五一十将两人的误会娓娓道来。谢地这才明白,原来是自己顺口的一句胡话,对方当了真。
“那是情急之下撒的一个谎呀,是为了救哥哥的性命,他一心寻死要跳汨罗江,你也在场是啵?除了跟你正正规规地谈爱,我又冇跟别人谈过爱,禾实可能怀孕呢?”
谢地哭诉道,无比悲痛,觉得明干部是个城府很深之人,这么大的误会竟然不吐一字,忍了一年多,若不是这次意外事件闹上法庭,证实了自己的清白,他不要误会自己一辈子?谢地哭得愈发伤心,感觉到无比孤独,便一步一步爬上阁楼,倒在床上,放空身心,巴不得自己永远昏迷不醒。
谢天从隔壁钱老板店里提了一件桔子汽水,在门口听得妹妹这番哭诉,才明白一切误会都因自己而起,便将汽水轻轻放进门里,骑上单车去北区医院看外婆,将姆妈换回来。
谢姆妈急急赶回家,楼下鱼铺唱着空城记,隔壁钱老板坐在门口帮着照看铺子。中午的太阳悬在头顶,钱老板满头大汗,一条刚湿水的毛巾劈头盖脸使劲擦试着,又将胸前的白汗衫卷起,将肚皮和胸口的汗水抹去。见谢姆妈回来,立马钻进自己的南食店,将电风扇开得呜呜地叫。
谢天鱼铺也有一台电风扇,搭钱老板的舅老倌开后门买的。钱老板的舅老倌是星城副食品公司的副总经理,用紧俏的茅台酒指标换得一批紧俏的新产品——湘潭电机厂生产的“天仙牌”电风扇,将其中一小部分以出厂价卖给亲戚朋友,下河街其他老板羡慕不已,要钱老板的舅老倌再搞一批货来,价钱不是问题。
鱼铺里不见女儿,但闻阁楼上有男女对话的声音,谢姆妈进厨房做了一碗鸡蛋葱花汤,放了两个鸡蛋,又稠又浓又香,小心翼翼端上阁楼。阁楼上有个小圆桌,看书呷饭绣花,样样用得上。桌上摆了一盘剁椒蒸鱼头,一碗鸡蛋葱花汤,一碗青椒炒香干,谢姆妈又剥了四个皮蛋,淋上酱油和醋,煮了两碗面条,将桔子汽水搬上阁楼,交待一句要女儿好好陪明干部呷饭,便下楼来守鱼铺。
谢地是在“七·二一工人大学”读书放学的时候遇袭受伤,厂里给她算工伤,派谢姆妈脱产照顾。前天夜里谢地外婆摔倒,被送到北区医院救治,谢姆妈又赶去照料老人,一南一北两边跑,所以很疲惫,迷迷糊糊守着鱼铺。鱼铺最忙的时候是早晨,谢天接了罗船长的鱼船,分得不少大活鱼,当场在码头上被鱼贩子买走一部分,余下的几条大鱼拉到鱼铺,当场剖杀分解,卖得高价钱。鱼铺也卖些海鲜之类的干货,由于进价高,利润薄,买的人少,就是摆个样子而已。
不巧这时有位顾客要买两包干货墨鱼,跟谢姆妈讨价还价,谢姆妈也不太清楚墨鱼的价格,顾客出么子价就认么子价,结果被买走了十包,不仅没赚一分钱,还赔了两成。
谢地和明干部下楼来,说是要回医院。谢地的脑伤还未完全恢复,偶尔会有头晕头痛,但是想出院,跟医生说回家慢慢恢复。出院手续办得很快,不用个人出一分钱,所有费用记在一张由星城湘绣厂押在医院里的记帐单上,公费医疗十分简便。
办完出院手续,两人回到湘绣厂,被请到厂长办公室。厂里的创新项目双面全异绣搞了一年多,不达预期,领导决定换人。厂长说你们两人是厂里确定的湘绣事业的接班人,现在由你们接手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部里很重视这个事,局里下了死命令,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厂长凝视着谢地和明干部,目光炯炯,有股子军人的威严,像他老红军的父亲。
谢地晓得这个创新项目,是精品组组长在负责做。组长比她先进厂几年,技术在厂里数一数二,她都失败了,自己肯定也不行。厂里唯有一人行,就是厂长,厂长的作品得过轻工部的金奖,一直挂在人民大会堂。但是厂长的眼睛有白内障,视力模糊,禾实飞针走线嘞?
谢地和厂长僵持着,不肯接这个烫手芋头。明干部记得厂长的好,觉得此时此刻自己应该站出来,为厂长分忧,于是问道:“什么时候交货?明年还是后年?”
“慢工出细活,进度由你们自己把握。”厂长微露笑容,末了又补充一句:“厂里准备腾出一间办公室给你们专用,听说你们要请大家呷喜糖,是啵?”见两人没有否认,又道:“先把个人问题解决好,然后一心一意赴在工作上,相信你们一定不会辜负上级领导的希望,早出成果,为星城湘绣厂争光。”
“有规定的主题吗?是人物系列?山水系列?还是飞禽走兽系列?我做设计方案得心里有个数。”
“明天上午开个专门会议,研究研究吧,你们两人都参加。”
下班后明干部送谢地回家,谢天客气,非要拉明干部去星城有名的餐饮店玉楼东打牙祭。玉楼东在五一路跟黄兴路交江处,从下河街过去很近,骑单车十来分钟就到。谢天要了二楼的一个包厢,不对马路,很安静。
席间,谢地和明干部讨论双面全异绣的设计方案,设计主题。谢天静静地听着,偶尔跟明干部碰个杯,客套两句,便又沉默不语,想自己的心思。
谢地与明干部继续讨论着,不知两人的哪句话触动了谢天的记忆,他忽然吟诵道:“ 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山花对海树,赤日对苍穹。雷隐隐,雾蒙蒙。日下对天中。风高秋月白,雨霁晚霞红。”
这不是李渔的《笠翁对韵》吗?没想到一个卖鱼的还有这般爱好,明干部给谢天敬一杯酒,笑着接龙道:“河对汉,绿对红。雨伯对雷公。烟楼对雪洞,月殿对天宫。云叆叇,日曈曚。腊屐对渔篷。过天星似箭,吐魄月如弓。”
《笠翁对韵》曾经是小学里的课文,谢天谢地明干部都学过,也背过,谢天上初中那会常帮学校出黑板报,总会写两副对子,出处不用说,肯定是化用《笠翁对韵》里的字词句,有时也用名人诗句,但一定是对仗工整的名人诗句,比如杜甫的“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等等。
“明干部记性好,《笠翁对韵》背得一字不差,当年肯定也是小学霸。”谢天称赞明干部,仿佛看见了自己的童年,而眼前之人也是曾经的追光少年。
“从小家穷,穷人家的孩子懂事早,不好好读书冇得出路呀。”明干部幽幽答道。
“所以考上了北京的大学,成了艺术家,佩服呀佩服,不像我,下河街的鱼贩子。”
“哥,看你又犯糊涂了不是?快帮我们想办法,厂长要我们搞个创新产品,双面全异绣,就是正反两面用不同的图案,不同的针法,不同的色彩,不能穿帮。”
“你去外婆家的阁楼上找找看唦,她老人家的存货多,肯定有你想要的啵。”
“这个双面全异绣是创新产品,就是之前没有人搞过的,外婆家禾实会有嘞?”
“不就是绣个花花草草,有么子难的?外婆家冇得也不要紧啵,你多试几回不就行哒。”
“看你讲得多轻巧,花花草草绣一面,确实不难,绣两面,要不同的图案,不同的针法,不同的颜色,难不难?搞不好就会穿帮。”
“莫扯远哒,先把主题确定下来,设计么子图案呢?明天上午的专门会议,厂长肯定要我们拿出设计方案。”明干部很急,巴不得立马就出方案。
“来来,呷酒,白沙井水酿的白沙液,千年老口子,不比茅台差。”谢天亲自给明干部添酒,也将自己的酒杯斟满,两人重重地碰杯,竟然一口干了。
不胜酒力的谢天有了几分醉意,活络的灵感渐入佳境,曾经的诗情画意在眼前浮现,众人羡慕的才情少年翩翩复活,下河街的鱼贩子被挤出局。似醉非醉的明干部又给两人的酒杯添满,两人又碰了一次杯,谢天的情绪愈发浓烈,侃侃而谈道:“这不就跟对对子一样,该对的对,该拈的拈,水榭楼台,日月星辰,变幻无穷的美景,取之不尽的主题。有么子难的呢?”
经谢天这么一提示,明干部豁然开朗,连声大叫:“好!好!太妙哒!就是它!”旋即从随身携带的挎包里取出纸和笔,迅速勾勒出长江边上的两座名楼:黄鹤楼,岳阳楼。黄鹤楼旭日初旦,云霞缤纷;岳阳楼一碧万顷,月光如水。写上主题词:黄鹤楼与岳阳楼。
谢天看了,摇头嘀咕道:“日对月,红对碧,没问题,可是黄鹤楼与岳阳楼这么个主题词,太没意思哒,我当年出黑板报,每期的主题词,都比这个好听。”
是呀,黄鹤楼与岳阳楼,确实太直白了,没有诗情,也没有画意,该取个什么样的主题词呢?明干部向谢天求助,谢天说自己一个鱼贩子,哪敢班门弄斧,被谢地狠狠地白了一眼,便不作声,稍事停顿,漫不经心道:
“黄鹤楼是名楼,岳阳楼也是名楼,嘿嘿,好一个名楼争辉。”
“名楼争辉?妙!妙!妙呀!拈对都有,一面是晨曦冉冉芳草萋萋的黄鹤楼,一面是长烟一空皓月千里的岳阳楼,一幅绣,二楼并,就是它了。”明干部高兴得手舞足蹈,伸手想拥抱谢天,却把谢地紧紧搂地在怀里。
在第二天的专门会议上,明干部拿出了设计方案的初稿,得到厂领导的高度认可,谢地也很善长山水系列的刺绣,创新方案《名楼争辉》被确定下来。
俗话说好事成双,当天下午,谢地和明干部遵照厂长的指示,高高兴兴到民政局领了结婚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