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小彤是潇湘话剧团青年演员,匆匆在食堂呷过中饭,准备回办公室继续看剧本,刚巧与团长一个大碰头,团长顺口问一句,认得鱼老板啵?周小彤一怔,禾实讲嘞?电大班上确实有位卖鱼的同学,但不晓得他肯帮忙啵?不过看人还不错,于是回答:我读电大班上有个老知青,下河街的鱼老板,要去找一下,看他禾实讲。
“就去找唦,下午放你半天假,雷导那里我去讲一声。”
周小彤骑一辆单车,从单位出发上五一路,穿过建湘路、蔡锷路、黄兴路,再前行一段左拐即是下河街。五一路平坦宽阔,行至下河街口,可见湘江中心的橘子洲,以及靠近岳麓山一侧的湘江河面。湘江从源头广西流经长沙,忽然在江中形成一个小岛,岛上橘树成荫,所以叫做橘子洲,像一艘巨型油轮南北横卧在湘江中心,将湘江河面一分为二,江西靠近岳麓山,江东靠近下河街。
周小彤在下河街口下了单车,瞭望一会蒸气腾腾的湘江,和云雾缭绕的岳麓山,便慢慢推车前行,一家一家看门面招牌,希望见到那两张熟悉的面孔。
忽见远处一个铺子,门口有几个大塑料盆,凭直觉那个铺子应该是卖水产的。再往前看,好像那一排门面皆如此摆设。周小彤紧急前行,站在店门口观察:几个大塑料盆里有鲤鱼、草鱼、非洲鲫鱼、大头鱼、小龙虾、大田螺、小嗦螺,店里面还有海鲜之类的干货。大概中午太阳当顶,是吃饭而不是买菜的时候,街上人客不多,车水马龙的景象,一般是在早饭前后。
星城九月虽然立了秋,但是还在三伏天里,秋老虎威力不输炎炎夏日。店里闷热,一台电扇拼命地旋转,旁边一张大竹椅上,仰天躺着一位彪形大汉,脸上盖一本书,发出响亮的鼾声,正在午睡。
“细满哥想买么子啰?”
周晓彤寻声转过背去,见一中年男人从隔壁铺子走过来,上穿圆领汗衫,下穿一条短裤,一双眼睛很警惕地注视着自己。这人是隔壁南食店的钱老板。
“咯是谢老板的铺子啵?”
“你禾实认得谢老板嘞?”
“我们是同学。”
钱老板手上捧着一杯茶,轻轻抿一口,差点喷一地,正色道:“你咯是讲相声吧?你一扎细伢子,跟他是哪门子的同学嘞?”
“我是他电大同学,嘿嘿。”
钱老板盯着周小彤上看下看,打量半天,便踹了两脚大竹椅,口里喊道,谢满哥,莫做梦哒,有人找。
竹椅上的人还在梦中,突然被揣醒,口里嘀咕一句,伸手去摸桌子上的眼镜,顺手抹一把眼镜上的雾气,戴上,迷里迷糊坐起一看,一个年轻人立在面前,似乎认得,又不认得,好像还在梦里面,一时没回过神来。
“他讲是你电大同学,看你认得啵?”
经隔壁钱老板一提醒,谢天立马认出周小彤,说咯是话剧团的名角嘞,又连忙将竹椅让给周小彤坐,顺手递一口槟榔壳子,喊声呷啰。周小彤说正在搞排练,导演不准呷槟榔,怕伤中气,搞坏嗓子。
钱老板插言,演员就是不同,怕像你啵,天天呷槟榔,嗓子像哈公,槟榔呷不得嘞,六六六泡的,剧毒。
谢天不爱听这话,反怼一句,起么子高调啰,不就呷口槟榔唦,咯是七爷槟榔,祖传秘方,哪有么子毒。谢天狠狠地白了钱老板一眼。
“今天吹的么子风啰,把大演员吹到咯里来哒?”谢天问一句,自己给自己装一口槟榔,叭哒叭哒嚼两口,吞一口槟榔汁。周小彤说《万水千山》剧组要开工哒,团里想打个牙祭,搞几条大活鱼,搞得到啵?谢天说要碰运气,要到码头上去守。
“哪天要嘞?”
“明天就要。”
谢天嘿然一笑,又准备从裤袋里掏槟榔,可能是习惯成自然,忘记周小彤刚才的话,不过脑子回转得快,那只抓槟榔的手,迅速从货架上抓一提香蕉,递给周小彤。周小彤稍一迟疑,马上双手接住,掰一扎,剥一半皮,一口呷掉半扎,看得谢天哈哈大笑,气氛一下子活络起来。
“呷嗦螺啵?”谢天靠近周小彤,轻轻耳语。周小彤不好意思答白,隔壁钱老板耳尖,起吆喝。
谢天从里屋端出一土钵嗦螺,还在冒白烟,又取两瓶白沙液,钱老板凑来几瓶啤酒,三人开呷。
正当三人呷得津津有味之时,又来一位熟人,周小彤认出也是电大班上的同学,经常跟谢老板一起来上课,好像是黄泥街的孟老板。
“咯扎满哥是周小彤,话剧团的台柱子,认得啵?”谢天立马起身让位,要孟超坐到周小彤旁边。
“认得嘞,认得嘞,真正才子,问题回答得好,几扎老师都喜欢。”孟超灵泛,一顿乱吹。
“莫策我啰,冇得味唦。”周小彤赶紧给孟超敬一杯白沙液。
“咯是黄泥街的名声哥,孟老板,认得啵?”
“认得,认得。”周小彤也灵泛,又给孟超敬酒,给三位老板敬酒,一瓶白沙液立马见底,另一瓶剩一半,谢天拿在手里摸了摸,起身进里屋拿酒。
“慢点呷,慢点呷,莫急。”钱老板也起身回自己铺子,端来一把碗红烧猪脚,说是他堂客搞的,先试扎味着,亲自给每人碗里夹猪脚,金黄金黄的,照得起人影,一个劲地喊呷。孟超快性,夹着就往嘴里塞,嚼得满嘴流油,连夸好呷。周小彤原本显得斯文,生人面前不敢太放肆,但是一见猪脚,立马原形毕露,呷相好不如肚子里有货舒服。
好肉好酒好伴,几瓶白沙液在一杯又一杯的敬酒中见底,谢天又要进里屋去拿,被隔壁钱老板喊住,但是根本喊不住,又一瓶白沙液摆上桌,钱老板哈哈大笑,站起身想走,双腿抖了几下,迈不开步子又坐下,一只手扶在小桌上,一只手搭在谢老板的肩上,点头哈腰坐不稳,明显醉了。
手表响起叮铃声,下午排练的时间已到,周小彤给谢天道谢,摇摇晃晃站起身,摇摇晃晃往外走,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吐出半口猪脚,一口水红色的白沙液,浓烈的气味满屋子串。谢天扶起周小彤,坐回椅子,钱老板拿来扫把,将那堆带有胃液的酒肉扫进撮箕里,倒进垃圾桶。
“我…我要回单位,排练缺…缺不得。”
周小彤抓着谢天的手,结结巴巴嘀咕,一身骨头散架似的,在椅子里晃荡,并且使劲睁开眼睛,想跟谢天对视一下,但是满屋都是雾蒙蒙的,隐约可见很多人影晃动,却找不到谢天的脸,也找不到那双眼睛,心想禾实咯么多人嘞,莫不是闻到酒香味,来蹭酒的?
谢天见周小彤执意要走,就说用摩托送他。周小彤说不…不要,咯么多客人你要招呼,我…我自己骑车回去。谢天连忙看向店门口,信以为真。但是中午的太阳最毒辣,客人们还在家里避暑,还要个把钟才会多起来,于是明白周小彤真正醉了,脑子朦胧,眼睛也朦胧,出现幻觉重影,心里便是非常担心,后悔刚才不该劝他的酒,二十岁的细伢子,莫作孽。
谢天到隔壁店里拿来一根姆指粗的麻绳,将单车横绑在摩托车的后座上,又将周小彤扶上摩托,坐在自己与单车之间。周小彤的身子不争气,挺不起来,像团稀泥,骨碌碌往下垮。
孟超东倒西歪出来帮忙,拿一根细麻绳,将周小彤绑在谢天身上,谢天肩宽腰圆,十分壮硕,尤其是肌肉鼓鼓的两只大手臂,像两条牛腿,一只手臂扶摩托,一只手臂扶周小彤,使劲踩两脚油门,呜地一声冲出下河街,在五一大道上飞奔。
吹了一阵顶头风,到话剧团门口,周小彤的酒醒一大半,赶紧解开系在身上的细麻绳,跳下摩托车,又解开绑在后座上的单车,将单车龙头摆正,双手拱在胸前一再给谢天道谢,心里惦着排练的事,匆匆转身离去。
“明天的活鱼还要啵?”谢天追问一句。
“要嘞!”
“明天早上直接去小西门!”
谢天高喊一声,目送周小彤走进潇湘话剧团大门,消失在一条铺满鹅卵石的林荫路上,然后迅速回到下河街,孟超还在等他,十有八九是写作文的路。
谢天神算子,孟超果然是求谢天帮忙写作文的。昨天晚上是基础写作课,老师布置一篇记童年趣事的作文,下周就要交。十几年没动过笔墨的孟超,思来想去,就来找老同学帮忙,尽管两人之前因为伍敏敏的事情有隔阂,但如今孟超释然了,甚至有点同情谢天,付出那么多,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伍敏敏独自跑了。
“写么子呢?”谢天问。
“写么子都要得,谢老板的文笔冇得空话讲。”
孟超赶紧陪上笑脸,那七上八下忐忑的心思一下子放落实了,谢天接了坨,没有拒绝他,便从身上摸出一包“希尔顿”洋烟,塞到谢天手里,摇摇晃晃回了黄泥街,书店里时刻要人守。
第二天从汨罗来的渔船出发早,一路南行,虽然上水,但是水域宽阔,碧浪微波,迎着晨曦,过长沙城北的三汊矶,已是满河波光粼粼。接船的鱼贩早已候在小西门码头,听见渔船哒哒哒过湘江大桥,就来精神,或掐灭手中的香烟,或吐出还未完全嚼干净的槟榔,以崭新的姿态迎接船老板,该敬烟敬烟,该敬槟榔敬槟榔,然后亲自动手将活鱼活虾搬上岸,过磅,数一沓票子塞给对方,千恩万谢,交易完成。
但是今天的交易出了岔胡子,汨罗渔船刚到小西门试着靠岸,渔船上的发动机哒哒哒还在冒烟,南门口的几扎叫脑壳就飞身上船,从船舱里翻出十几条大活鱼,二话不说就往岸上抬。
罗船长认得几扎叫脑壳,是南门口惹不起的下家,平时很少打交道,今天不晓得么子鬼,上船来抢鱼。罗船长说留几条给谢老板,叫脑壳装着没听见,将鱼放到磅秤上过秤,钱一分不少扣到罗船长手里,大活鱼甩到卡车上的大塑料盆里,溅起一团水花。
罗船长将手里的钱甩给叫脑壳,爬上卡车要捞出自己的大活鱼,一扎叫脑壳央求罗老板行个方便,说伟哥前天答了别人的白,结果酒一呷,玩一通夜,忘记给您老人家讲哒。今天那家伢老子六十大寿办酒,冇得活鱼禾得行嘞?答白是句啵。伟哥也是冇得解嘞。
“所以就来抢船?讲规矩啵?”罗船长骂道。
“规矩也有例外唦。红白喜事为大,请您老人家高抬贵手。”
谢天一直在观战,看叫脑壳和罗船长禾实圆场,直到伟哥露面,谢天走近伟哥,附在耳边嘀咕几句,伟哥便要手下人从卡车上的塑料大盆里取出两条大活鱼,交到谢天手里。过磅,算钱,谢天将钱扣到伟哥手板心,跟罗船长道一声谢,用一辆三轮车将鱼拉走。
三轮车里装有湘江水,氧分子充足,运到话剧团的大活鱼还在活蹦乱跳,闹腾得欢,全然不知接下来的命运。周小彤特意带了相机,拍了照,准备给团长和雷导看,倒不是为邀功,而是证明自己买来的是活鱼,不是死鱼,专门拍了鱼头特写,主要是拍鱼眼睛,活鱼的眼珠子晶亮水灵,死鱼翻白眼,一看便知。
周小彤要按市价付给谢天鱼钱,谢天只肯收原价,不肯多收倒手费,几乎只有市场价的一半价,比下河街的死鱼仔还便宜。周小彤就不付钱了,喊来食堂的采购员对接,自己不插手。可是采购员也坚决不肯少付,一定要按市场价该付多少是多少,不然他平时按市价买回的鸡鸭鱼肉,就显得出奇地贵,两相一比较,别人还以为他从中赚了不少的差价,跳到黄河洗不清。采购员是长沙老口子,话剧团子弟,精得很,不能因小失大。
谢天搞清楚缘由,在心里大骂自己,咯扎猪脑壳呀,蠢不带发呀。于是收了满满的钱,将三轮车的水倒掉,赶回下河街,将收到的钱记在本子上,晚上结帐,明天上午存银行,中农工建四大银行,附近都有储蓄点,为不暴露万元户的身份,四个银行都开了户,钱分散存,怕树大招风。
忙碌了一早晨,太阳已经升空,很明媚,给人一股子正气,即便,是三伏天,人们也不讨厌它的朗照。但是朗照一久,随之而来的滚滚热浪开始袭人,让人汗流浃背,人们想方设法回避,一台台电扇被打开,呼呼旋转的影子投到太阳光里,太阳走它也走,下河街仿佛在流动,谢老板记起中学里背过的诗句,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莫不就是眼前这景象?太阳在动,物体在动,眼睛在动,心也在动,人也在动嘞,就像我们看太阳,日出日落,太阳其实也在看我们,昼夜更替。咯是当年方老师讲解的课文,谢天一直记在心里。
太阳当空朗照,火力十足,谢天有点来磕睡,昨晚熬到半夜,今天又早起忙个不停,就躺在竹椅里,风扇一吹,迷迷糊糊入梦。
周小彤黑汗水流地赶来,见谢天睡在竹椅里,与昨天一个样,猜想他肯定是挑灯夜战预习课文,自己不也是天天晚上挑灯夜战么?班上的同学都是白天上班,晚上上课,再夜战到凌晨。若是像谢天这样起早贪黑,超负荷运转,就很疲倦,稍微有点空闲就昏睡。班上有位工厂的同学,因为连续几夜挑灯夜战,身体透支太多,白天上班开机床,机床的轰鸣声十分均匀有节奏,仿佛一支催眠曲,催得同学在机床边昏昏欲睡,差点倒在机床上,若不是被师傅及时发现,及时拉出去,人就会绞成肉酱。
谢天大约是梦里的约会散了棚,两只眼睛咕噜噜睁开,坐起一看,又见周小彤,猜想十有八九又是来搞鱼的。果然没猜错,周小彤见谢天醒来,直接喊道:“我们团长还要请谢老板搞几条大活鱼,十斤八斤不嫌小,五六十斤不嫌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