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十天半月,就是七夕节,是牛郎织女相会日,明干部与谢地的婚礼,就定在这天。
七夕节是星城最热的三伏天,谢地原本打算国庆节办婚礼,但是厂长交给他们的创新任务时间紧迫,不容拖延,两人必须不分昼夜地粘在一起做设计方案,所以干脆把婚礼办了,免得个别人背后咬舌根,泼脏水。
谢天感念之前自己身无分文时,妹妹总是慷慨解囊,而现在自己手里有了钱,就想为妹妹办个热热闹闹的婚礼,跑到玉楼东订了两桌酒席,又在隔壁钱老板的南食店订了足够多的糖果。
明干部晓得之后,婉拒了谢天的好意,毕竟他和谢地都有工作单位的,单位同事结婚,只呷喜糖闹新房,从来没有办酒席的。这样也好,一视同仁,无论同事或领导,同学或邻居,小孩或长者,亲戚或朋友,不分彼此,都是客人。
七夕这天是星期一,星城湘绣厂的厂休日,白天就有同事来帮忙,分包糖果,布置新房。新房就是谢地住的小阁楼,谢姆妈暂时回了沙坪镇娘家,方便照顾摔成半身不遂的娘老子。
一楼的鱼铺早早地收了摊,摆了四张新桌子,几十条新凳。每桌有两个大盘,一个盘子放糖果,一个盘子放花生瓜子,另有两个小盘子摆有芙蓉烟和七爷槟榔,谢天还特别托罗船长买得两斤岳阳楼对面君山上的贡品毛尖茶。楼上楼下,贴了大红喜字,都是湘绣厂姑娘们的杰作。
虽然不办酒席,谢天还是为妹妹的婚礼准备了酒水和夜宵。隔壁钱老板的南食店有白沙液和骄杨啤酒,火宫殿里有星城人爱呷的各种小吃,尤其是臭豆腐和口味嗦螺,是最爱。
下河街南起坡子街,火宫殿就在坡子街上,从谢家过去,走路也就十来分钟。新房闹过之后,一般的客人慢慢离开,继续留下来的都是特殊客人,谢天放出话来,要请客人们去火宫殿呷夜宵,但是真正跟去火宫殿的只有谢地的小学同学,下河街老街坊子弟和湘绣厂跟新郎新娘特别要好的同事。这些客人都是送了十块钱大礼的,一般客人随礼两块钱就够。
火宫殿又名乾元宫,有火神庙、财神庙、弥陀阁、普慈阁等建筑,距今已有四百多年的历史。1938年遭遇文夕大火,殿宇焚毁殆尽。后来重修,仅恢复火神庙堂,废墟中搭建棚屋,其时小商小贩三教九流,杂居其中,几必可与旧时北京天桥、上海城隍庙、南京夫子庙媲美。1956年公私合营成立火宫殿饮食店,主营湖湘系列的特色小吃,若是家里来了亲戚或是重要客人,大饭店请不起,一般就会请到火宫殿逛一圈,得吃又得玩,主客都高兴。
火宫殿有小桌中桌大桌,人多还可拼桌。谢地的同学也是谢天的同学,来了一大桌,都是来还礼的。其余客人坐了一个大桌。隔壁钱老板人好,负责送酒水,除了送白沙液,还送骄杨啤酒,用他那辆永久牌自行车驼了两回,几大件,可以放肆呷。
谢天谢地的同学几乎都是下过乡的回城知青,有的下放到洞庭湖渔场,有的下放到洞庭湖农场,也有去得远的,下放到永州,这几年都陆续回了城,也有考上大学的,回城早的都安排了工作,回城晚的就跟谢天一样,待业一年半载彻底失望之后,干起了个体户。洞庭湖渔场回来的,做了鱼老板,洞庭湖农场回来的不可能倒卖粮食,就想别的出路,有两位同学把自家当街的门面租出去,在五一路附近的黄泥街书市租了个门面,搞书籍批发。
谢天陪在小学同学这一桌,多少有些尴尬,因为这些同学结婚的时候,谢天要不还在渔场,不晓得消息,要不就是回城之后即使晓得消息,又觉得自己身份低没面子去。幸亏谢地懂事,只要是同学办喜事请了她,她都送十块钱大礼。湘绣厂工资不低也不高,学徒工十八元,转正后三十六元,最近两年厂里效益好,绣女们经常加班,有些补贴,比干部们工资拿得高。
两位书市老板生意做得不错,其中一位是另一位的小舅子,大舅子是新华书店的经理。这两人都下放在洞庭湖农场,跟伍敏敏一个组,当年谢天追伍敏敏的时候,这两人没少说风凉话,背地里骂他神经病,劝伍敏敏不要搭理他。谢天也没把这两人放在眼里,学霸从来都不会正眼看学渣。
“谢老板好。么子时候请我们呷喜酒嘞?”那位小舅子很时尚,大鬓角爆炸头,抹得油抹淋光,配一副墨镜,上身穿一件米黄色碎花的确良衬衣,下身穿一条深灰色喇叭裤,乍一看像外宾,起码是个港商,但是那口地道的南门口腔调,证明他是星城人。
“哥,他是孟老板,我们班上的孟超,记得啵?”谢地赶紧打圆场,给孟超敬酒,又给每位同学敬酒。孟超在桌上弹了弹手指,很绅士地一干而尽,也顺势给大家敬酒,很有港商风度。
谢天心里很清楚,预感到孟超有点来者不善,是否要在这个特殊的日子报几年前的仇呢?那时的他们都是下放知青,一个在洞庭湖渔场,一个在洞庭湖农场,渔场的谢天每周都往农场跑,拼命追求伍敏敏。农场的男知青怀恨在心,尤其是这个孟超,也在追求伍敏敏,而伍敏敏最后选择了谢天,孟超败北,很失面子。后面伍敏敏突然消失,孟超随农场最后一批知青回城,占着哥哥的关系,倒卖书刊,混得风生水起,结婚的时候特地跑到下河街请老同学,谢天刚巧跟罗船长去了汨罗,谢地送了十元大礼。
老同学聚在一起,话题离不开老同学,在场的不在场的,逐个被亮相,才貌双全的伍敏敏忽然闪亮登场,孟超报大料,说上个月见到伍敏敏,不是在北京,而是在星城,在黄泥街。
这一报料对于谢天可是晴天霹雳,虽说伍敏敏当时突然消失不知去向,但是谢天从下河街居委会梅主任的话里,已经猜到了八九分,之前也有北京官员下放到星城又被收回北京的先例。但在谢天心里,依然将伍敏敏定格在医院门口歇斯底里的愤怒和跳江时的决绝,想象着她的苦难和无尽的等待。
“伍敏敏的伢老子本是卫生部的官员,不是早就落实政策回北京了唦,她到黄泥街做么子嘞?你莫乱扯啊。”立马有同学制止,都晓得孟超的德性。但是孟超指天发誓,说真的看见伍敏敏了,当时自己正在黄泥街守店子,看见伍敏敏从店前经过,将信将疑有意追出去绕到前方,调回头迎面仔细看,千真万确是伍敏敏,旁边还有一位很洋派的中年女人。
“是她娘老子啵?”有同学问。
“咯就不晓得,从小冇看见过她娘老子。”
“一个大碰头,她未必冇认出你?”又一同学问。
“孟超别咯身装扮,要是在街上碰到,你认得出来啵?”
“也许真的嘞,听讲湘江大桥底下都要拆迁,重修湘江大道,伍敏敏怕是回来搞拆迁的。”
“那就发财哒,补得一笔巨款,肯定是万元户。”
同学们议论纷纷,谢天阴沉着脸,一个人呷闷酒,不插言,偶尔碰碰杯,应付一下,仿佛自己是个局外人,那些侃侃而谈的同学才是桌上的主人。新郎新娘时而过来敬酒,调节气氛,引开话题,维持着快乐的场面。
火宫殿服务员开始催客,十二点打烊,十一点半清场,谢天结清了帐单,两桌客人一一散去。
谢天没回下河街,说是晚上凉快,想去湘江边上歇个凉,也是有意让给新郎新娘有个独立的空间,毕竟是新婚之夜,跟大舅子楼上楼下住着,都尴尬。好在明天起,新郎新娘就住厂里去了,厂里专门为他们的创新任务腾出一个小单间,要不分昼夜地赶任务。
午夜的江边凉风习习,谢天直奔伍敏敏家。伍敏敏家依然大门紧闭,跟平时没有变化,若是拆迁,总会有点动静啵。谢天又挨近仔细看,也无异样,心想莫不是孟超有意编故事?要不等天亮去居委会问问梅主任。其实拆不拆迁于谢天而言,是八篙子打不着的事情,但是谢天觉得是大事,是可以见到伍敏敏或伍家人的大事。
伍敏敏到底去了哪里呢?如果还活在这个世上,禾解几年音信全无?当年的两人已经申请结婚,伍敏敏即将以家属的身份调入洞庭湖渔场,正在办相关手续,人就忽然不见了,等谢天找回星城,见到的是伍敏敏毅然决然跳江自杀,被救到医院后又彻底消失,仿佛人间蒸发一样。谢天时不时会出现一个幻觉,尤其是在阴阳交替的午夜。
新月如钩,山水朦胧,好一个诗情画意的七夕之夜,这般美景也曾经赋予过谢天和伍敏敏。但是今夜的谢天总有一股子“山盟虽在,锦书难托”的辛酸和惶恐。他靠在伍家门口,又席地而坐,细细碎碎反复念唠:“山盟虽在,锦书难托。”“山盟虽在,锦书难托。”也许是白天太累,也许是白沙液酒后劲太足,念着念着便昏睡过去。
鼾声在午夜额外惊心,好在周围无人。
新郎新娘回到新房之后,总是担心谢天的状况,怕他夜间精神恍惚,闹出意外,于是夫妻二人顾不上入洞房,急急忙忙出来寻人。
下河街与湘江大道是两条平行街道,伍家跟谢家几乎是背靠背。伍家坐东朝西,湘江全景一览无余。谢家坐西朝东,晨曦朝阳总是映在门窗上。
二人出了下河街,明干部问谢地要去哪里找。“哪里找?你以为我哥会去哪里呢?”明干部会心点头,搂着爱人拐到坡子街,拐到湘江大道上,往北走,在小西门与大西门的融合处,便是伍敏敏的家。
谢地心细,或许双胞胎心有灵犀,她断定哥哥就在伍家附近。果然,借着路灯橘黄色的光,远远看见伍家门口有团阴影,稍微走近,便闻鼾声,走近仔细再看,地上趴着一个人,就是谢天。
谢地要喊醒哥哥,明干部伸手阻止,将谢地拉至一旁,示意不要打扰谢天的梦境,说梦境里的佳期尤为心旷神怡,让他多享受一会吧。
江水奔腾,远山如黛,一尾流星从天际边划过,明干部搂住本该在洞房中卿卿我我的新娘,触景生情,喃喃细语道:“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谢地在“七·二一工人大学”有门中国文学课,这首宋代大词人秦观的《鹊桥仙·纤云弄巧》不仅学过背过,国画老师还要求学员以此为主题,画过水墨画,水彩画,做过设计图样。那时候明干部莫名其妙地跟她断了联系,她还为这首词伤心过,哭过,而此时此刻,她又为哥哥伤感,哥哥也遭遇了莫名奇妙的抛弃。
两人的对话惊扰了正在熟睡的谢天,迷朦中感到身边有人影晃动,便臆想着是伍敏敏,爬起来一把抱住谢地,忽然放声大哭,不停地喊着伍敏敏的小名,泪水滴落谢地一身。
“哥,回家吧。”谢地和明干部,合力将谢天拉回了下河街。
黎明如期而至,谢天像往常一样,到小西门码头接罗船长的渔船,一部分转手给码头上的鱼贩,一部分拉到下河街自己的鱼铺,任由顾客讨价还价,只为尽快脱手,然后将货款锁进五屉柜里,将钥匙压在枕头下面,将铺门轻轻带上,找居委会梅主任去了。
从梅主任这里得到证实,重修湘江大道,一些原居民确实要拆迁,伍敏敏家也在拆迁范围内。梅主任说她们母女专程回来过,办好了相关手续,见谢天痴痴呆呆站着不动,以为是伍敏敏托来催拆迁款的,就说拆迁款冇得咯么快,动工后分批发放。谢天“哦”了一声,退出梅主任办公室,退出居委会大门。
谢天无数次想象过这种可能性,又无数次否定了自己的想象,宁愿相信伍敏敏失踪,出了意外,也不相信她故意不辞而别,故意音信全无。谢天需要一个坚持的理由,海市蜃楼般坚持下去的理由,因为曾经的爱情与血肉相连,欲罢不能。可是梅主任的一番话,将童话般的谎言彻底击碎,犹如脚板上一个大脓包被刺穿,污血一地。
谢天的天塌了,颤颤巍巍摸索到当年伍敏敏投江自杀的小木桥上,纵身一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