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匠街一片繁忙的景象。杨二师打了一阵铁后,走了出来,看了看政府刚刚帮修建的茅草房,擦了一下汗,自言自语地说:“还是新社会好啊。要是在旧社会,谁管你的死活啊。”“师父,你在说什么呢?”赵不忧不知何时已站到了杨二师的身后。杨二师看了看赵不忧:身上穿着的深蓝色中山服,上面有四个口袋。衣服左边上面的小口袋里别着一支钢笔。“我是说,现在我们这些铁匠,总算被当人看了。你看,我们铁匠街在解放前被王义那个忘恩负义的东西烧成一篇废墟。黎翔思那个民国县长,不管我们的死活,逼得我们不得不去了桃花源……往事不堪回首啊!如今,你看,政府帮我们重建了房子。多好啊!你这个副县长要好好干,好好为人民服务哦!”“当然了,师父。我怎么会辜负您老人家对我的教诲啊。”赵不忧突然想起了什么,朝杨二师的屋里看了一眼,“哦,师父,还有更好的事情呢。我们刚开完县轻工系统会议,决定成立县农具厂。”杨二师好奇地问道:“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是啊,赵县长,这跟我们有哪样关系呢?”“田大伯把我要问的话都问了。我们只是铁匠,县里要办厂,跟我们有一分钱的关系吗?”田新宝、伍二爷等人看到赵不忧下班回来了,都凑了过来,异口同声地问道。赵不忧拿出一份文件,向他们扬了扬,说:“这是政府的红头文件。这上面说的都与我们铁匠街有很大的关系。县里要办农具厂。农具厂是干什么的呢?就是打农具啊!所以,县里要招工。招工的对象就是铁匠。你们说,与我们铁匠街有关系没有?”杨二师捋了捋胡须,说:“哦,是这样啊。当然有关系了。但是,不忧,这个县里办的什么农具厂,不需要机器,都是手工吗?”“这倒不是了。厂,没有机器,就不叫厂了。这么说吧,农具厂打农具用的是机器,不是手工。这跟我们平时在铁匠铺里打铁是不一样的。”赵不忧微笑着说。“那么,不忧,我想问一下,农具厂里打农具的机器叫什么呢?还有,报名进厂,都有什么条件?”伍二奶迫不及待地问。“农具厂打农具的机器好像是叫什么‘汽锤’——这是新玩意,我也不是太清楚。至于报名的条件,主要具备两个条件就行:第一,必须是铁匠;第二,年龄在十六岁以上,四十岁以下。”“真的吗?这么说,我们铁匠街的年轻人都可以报名吗?”“赵县长,我家大儿子符合这个条件,可以报名吗?”“在农具厂上班,一个月是多少钱啊?”这时,铁匠街的好多人,都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问这问那。
赵不忧看着挤满了铁匠街的人们,清了清嗓子,大声说:“铁匠街的父老乡亲们,你们都是在这条街打了好多年铁的手艺人。农具厂需要你们这些人,但是,报名后,还有体检、面试、笔试、政审等程序。每一项合格后,才能进厂。进厂上班之前,还要培训。只有经过这些过程,才能成为一名合格的工人。如果在以上程序中,有一项指标不合格,就不能录用。大家既要有被录用的准备,也要有被淘汰下来的准备。只有具备了我说的这些心理准备,才可以考虑报名。好了,我说了这么多,大家回去准备吧。”说完,向众人挥挥手,离开了杨二师的铁匠铺,回到了家里。王红梅已在家里做好了饭。看见儿子回来了,高兴地向孙子赵运喊道:“赵运,你爸爸回来了。”正在玩耍的赵运看见爸爸下班回来了,从地上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到赵不忧的怀里,撒起娇来。“妈,谢静呢?她还没有下班吗?”赵不忧抱着赵运,问母亲赵红梅。“嗯,谢静还没有下班啊。她自从进了这个县医院,没有一次是准时下班的。”赵红梅一边从大砂火上抬饭下来,一边说。“是啊,当医生的真是辛苦啊。”赵不忧将赵运放了下来,走到厨房,将碗筷、饭菜等陆陆续续抬到外屋的木桌上。“妈,你回来了?”正在木桌旁的赵运突然朝门口喊了起来。赵不忧回过头看,原来是谢静下班回家来了。“不忧哥,今天你下班好早啊?”结婚这么多年了,谢静还是改不了口。孩子赵运都这么大了,她还是喊赵不忧为“不忧哥”。“是啊,今天上面来了一个红头文件,在县政府开了紧急会议,要具体落实农具厂招工的问题。我是分管轻工业这一块的副县长,所以就提前下班,亲自到铁匠街来通知他们一下,好让他们做好准备。”赵不忧一边舀饭一边说,“但是,我看大家好像对机械化操作都是一无所知。我还是有点担心,怕他们胜任不了。”谢静洗好了手,用毛巾擦干,抬头看了看赵不忧,说:“不忧哥,我说你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你只要按照上面的文件执行,根据招工条件招进去。至于招进厂后,能不能胜任,那是厂长的事情,不是你这个副县长的事情。哦,对了,这个农具厂要建在哪里,厂长的人选定了吗?”赵不忧坐了下来,端起碗,用筷子夹了几匹酸菜蘸了一下辣椒水后放在碗里,说:“厂址初步定在火神庙。对了,就是师父以前常常带着铁匠街的铁匠们去祭拜的那里。至于说厂长的人选,初步提出了三个人。”谢静夹了一片回锅肉放在王红梅的碗里,又夹了一片放在赵不忧的饭碗里。她端起儿子赵运的饭碗,用汤勺舀了一些四季豆汤进去,并搅拌好后,递给儿子自己端着吃。她喝了一口酸汤,抬起头,对赵不忧说:“不忧哥,田应福的婆娘海燕不是在我们科室当护士吗?我也不晓得她是怎么知道小城要建农具厂这个消息的。今天早上,做完手术后,走到我的办公室,给我说了这个事情。”“她具体说了些什么呢?”“她让我给你说,田应福对这个厂长的职位很感兴趣。让我回来后,跟你说一下,能不能让他当这个厂长。”“他田应福不是在水泥厂当厂长,做得挺好的吗?怎么想起要当这个还没有创建好的农具厂的厂长呢?”“不忧哥,我当时也是这么问他婆娘的。他婆娘海燕说,他原本就是铁匠的儿子,对铁匠街是有感情的,对铁匠这个职业深有体会,而对制作农具的工厂,很符合实现四化的科学构思。用他的话来讲就是,他不想跟着人家屁股后边跑。他想做一只领头雁。”“看不出这小子不但口才越来越好,思想觉悟还越来越高。新时期的建设,就需要这种精神。你跟他婆娘说,让他按程序走上来。走到我这里时,我会优先考虑的。”“好嘞,不忧哥。我上班时,遇到她,我就这样给她讲。”
“赵县长在家吗?”门外走进一人。赵不忧抬头一看,此人身材魁梧,身高一米六五左右,正方形脸,高高的鼻梁,大平头。“哦,是田应福啊。快来,进来吃饭。有事吗?”赵不忧心想:“真是说曹操,曹操到。他这个时候来家里,不就是为了谢静说的那个事情吗?”谢静和王红梅也招呼着田应福坐下吃饭。“我吃过了。没事没事,我会有什么事啊。”王红梅站起身,准备给田应福拿碗筷舀饭。田应福站起来拦住了王红梅,说:“婶婶,我在家里吃好了才来的。快坐下来吃你的饭。”说完,将手里提着的一麻袋东西往地上一放,看着已坐下来继续吃饭的王红梅,笑了笑,问道:“婶婶,现在您老人家身体还好吗?”王红梅一边吃饭,一边说:“哎呦,幺,兹两年不得以前身体好喽。原来,一顿饭可以吃三碗。现在,最多只能吃两小半碗饭了——你家妈妈呢?她身体还好不好?”田应福微笑着对王红梅说:“我妈跟你是一样嘞,这两年不比前两年了。也是吃不了什么饭。婶婶,你发觉没有,兹个人些啊,还是要吃得了饭,身体才会好。我妈她饮食也大不如从前。但是,好就好在伤风感冒倒是经常有,就是没有什么大病。”赵不忧已经吃好饭。他放下碗,擦了一下嘴,在田应福身边坐了下来。田应福赶紧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包“朝阳桥”,抽出两支烟,递了一支给赵不忧。赵不忧接过烟,正要往衣服口袋里找火柴点烟。田应福已麻利地掏出火柴,划燃了一根,递到赵不忧嘴边,给他点燃了烟。赵不忧吐了一口烟,问田应福:“最近上班忙吗?”田应福也吸了一口烟,说:“自从去了水泥厂上班,一直都很忙。忙得很少回铁匠街了。这不,好久没有来看我家赵婶了。昨天我家老表从乡下带了几块腊肉给我。我看这腊肉熏得还不错。又都是腿筋肉,挺好的。所以,提过来给你们尝尝。”说完,指了指放在地上的那一麻袋东西。赵不忧听了,说:“人家特地送你的,你留着自己吃吧。”谢静也在旁边说:“是啊,你拿回去留着自己吃吧。”王红梅说:“就是啊,田应福,我家过年熏的腊肉还在屋后面的小院坝里挂起的。还多得很。既然是你家老表专门送给你的,你就留着自己吃吧。从水泥厂那么远的地方到这里,就是为了送腊肉给我们吃,哪能这样呢?快拿回去吧!”田应福说:“婶婶,您老人家这样说,就不把我这个小娃当自家人看了。我从小就是您看长大的。小时候,经常到您家蹭饭,还给您老添了不少麻烦。如今我们长大了,本来应该经常来看您老人家的。我妈是上了点年纪了,水泥厂又距离铁匠街太远,来一趟不容易。所以,经常催我到铁匠街来看看您老人家和不忧哥他们。今天有点时间,我就来了。您老要是嫌不好,丢了都可以的。我已经送过来了,拿回去就不好了。”王红梅听了,微笑着说:“你看你兹个小娃,我怎么会嫌不好呢。还说让我丢了。这个是吃的东西,可吃不可撒,丢了不怕打雷吗?鬼崽崽还是跟原来一样,小嘴巴会讲得很了。好喽,好喽。我们收下了。”
赵不忧心想:“这田应福就是为了从水泥厂调动到农具厂当厂长的事才送腊肉到家里来的。收点腊肉,也不算犯错误。只要不超出原则,朋友邻里间互相走动,算不了什么。”想到这里,微微一笑,对田应福说:“你倒是比我还想得周到。哪天我有空时,也去水泥厂看一下田伯娘和田伯伯。”
田应福正要离开,被王红梅喊住了:“幺,你等等,我拿点东西,你帮我带给你妈妈和爸爸。”田应福正要推辞,王红梅已进了后屋。几分钟后,只见她拿着一包鸡蛋糕和一壶酒,递到田应福的面前,说:“幺,这些东西是赵不忧的舅舅从驻马店老家带进城来送给我的,赵不忧这几年喝不了什么酒,这鸡蛋糕他舅舅又送得挺多的。我们用不了这么多,你拿去给你爸爸妈妈吧。这个鸡蛋糕是赵不忧的舅舅自己做的,好吃得很!还有,我记得你爸爸最爱喝酒了。你家赵叔还在的时候,你爸爸经常过来喝酒。他们俩一喝就是一通宵……唉,如今,赵不忧家爸爸已经得一世了,你爸也老了……”王红梅喋喋不休一阵,田应福不再说什么,只是一股劲地致谢:“好嘞,谢谢喽,婶婶。哪天有空,我接你去水泥厂坐坐,跟我妈妈摆龙门阵。好喽,我还有点事情,我走了。哪天我再来。”说完,又说了些客气话,匆匆离开赵不忧家。
看着田应福离去的身影,王红梅对赵不忧说:“幺,田应福一家对我们赵家从来都不错。民国时期,田应福家三爷崽,为了从法场上救你,费了那么大的劲。如今,你在这个位置上,违反原则、伤天害理的事情,一定不要去做。当官,就要当一个好官,不要像那个黎翔思老孤寡,当官的时候欺压无权无势的人,最后遭报应,两口子都被杀死。他死了这么多年,还遭人们唾弃。记住我今天给你说的,官要当,就当好官。当好官,就要会做人。心好,心正,观音菩萨才会保佑我们一家老小平平安安。”赵不忧规规矩矩地坐在木凳上,听母亲唠唠叨叨般的教诲,没有插一句话,还不住地点头。谢静看了赵不忧一眼,心想:“今天这个事情,换成我,还不知道收还是不收。老妈这么一处理,我心里顿时觉得踏实了许多。嗯,这个事情确实处理得很好。老妈不愧是经过风吹雨打的老人。老班子些说得好:家有一老,胜过一宝。不忧哥走到今天这一步,太不容易了。看来,我要学的东西太多了。”
第二天,天麻麻亮,铁匠街几乎每家每户老早就起了。他们一起来到县轻工局报名当县农具厂的工人。
忙了一阵,大多数铁匠街的年轻人都报名成功了。大家都兴高采烈地从轻工局回到了家里。唯有伍二奶、伍二爷和小细豆一家垂头丧气地坐在家里,半晌,没有谁说出一句话。伍二奶看着小细豆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如同那年患上伤寒病的那副模样。她心里嘀咕:“小细豆那年得了伤寒病,全靠谢静和赵不忧两个娃儿过来,才医好的。这次,他身体好好的,没什么毛病——是进不了厂的心病。看来得找赵不忧想想办法了。”她看了伍二爷一眼,示意伍二爷跟着她进后屋。伍二爷刚坐下,伍二奶就对他说:“老伍,我看小细豆进厂的事情,我们去找赵不忧想想办法。他现在是副县长,又分管轻工系统这一块。我想这点事情,他应该能帮上忙的。”伍二爷咂了一口皮烟,说:“人家赵不忧帮的忙还少吗?你看,老大去食品加工厂当工人,后来当上了副厂长,不是赵不忧铺路搭桥的吗?老三高中毕业后,在印刷上当会计,还不是赵不忧帮的忙。这次农具厂招工,车床工、刨床工,至少要初中文化,小细豆小学一年级都没有读过。县轻工局报名处的同志说得很清楚,进厂得有文化,没有文化的,是不招的。”伍二奶叹了一口气,说:“我知道小细豆没有文化,进厂需要文化,可是他都快三十岁了,得有个工作。哪怕是看大门也行。不可能让我们养他一辈子啊!——照你这么说,这个事情就这样了吗?”伍二爷吐了一口浓烟,说:“我原来不也是铁匠吗?后来脚杆打断了,成了跛子,自己也琢磨这辈子可能要成废人了,什么也干不成了。有人劝我去麻窝寨跟老兽医潘老幺学当兽医。潘老幺说,当兽医要腿脚好,身体好,不然那些猪啊牛啊,你没有点力气,针都得不倒打——像我这样,当兽医是行不通的。劝我回去,想别的办法。我央求他半天,那狗日的死个舅子都不答应,还把我送的大公鸡扔了出来。我一瘸一拐地提着大公鸡走路回家,走了半天,口干舌燥,又累又饿,实在走不动了。路过茶树林,走进一间开着门的茅草屋,要一口水喝。谁知道,屋里没人。我抱着鸡走了出来。”他说到这里抬起木桌上泡着苦丁茶的茶杯,喝了一口。伍二奶好奇地问:“后来呢?”伍二爷又拿起了烟杆使劲吸了一口皮烟,眼睛望着午后的窗外,慢慢悠悠地说:“后来,刚走出屋,只见一个白发白眉白胡子的老人牵着一匹白马,走了过来。像审判犯人似的,仔仔细细地看了看我,问道:‘你怎么偷我的鸡啊?’”我大声辩解,告诉他,鸡是我自己的。我只是进屋要一口水喝罢了。他说,你喝水就喝水,怎么抱起一只鸡进屋呢?——这只鸡分明就是你从我家里偷的。我说,你的鸡你不认得吗?他说,他老眼昏花,家里是养了那么多鸡,他的确认不得。但是,这房前屋后,就只有他这一家子人——家里其他人都去赶场了。所以,只要是房前屋后的鸡,都是他的。他不用认。”“这鬼老者太不讲理了。简直是胡搅蛮缠!”伍二奶气愤地说。“就是啊!我当时也是这么想嘞。”伍二爷将茶杯放在桌上,用烟锥子拨弄着烟斗里的皮烟,又含着烟嘴抽了一口,继续说:“我看着他一大把年纪,不敢对他做什么,只好一五一十地将抱着鸡去麻窝寨准备拜师学兽医,却被那个潘老幺赶了出来,并把鸡扔出门外的事情,告诉了他。他听我说完后,沉吟了半晌,说:‘这只是你自己说的。也许是编造的。干脆就这样做:你这个鸡不管是不是你的,既然抱进了家,按我们这里的规矩,就不能抱出去。你把这鸡杀了,做成菜,就在我这里吃饭。吃好饭后,跟我牵着马上山采药。这样,鸡的事情,我就不再追究。不然,等我家年轻人赶场回来了,他们是不会饶你的。’”“这个老者怎么这样啊,好不讲道理啊!又不是他家的鸡,想杀就杀,想吃就吃啊!你答应了吗?”伍二奶着急地问。伍二爷微微一笑,说:“我当时也想不答应。但是,又担心他的子女赶场回来后,抓起我打一顿,我就划不来喽。我想,好汉不吃眼前亏,这种状况,不答应行吗?于是,我就把我抱的鸡杀了。并在那老者的家里砍鸡块,炒鸡。我当时又累又饿,那老者也不管,还在旁边指指点点,一会儿说这个鸡块要这么把水分炒干才行,一会儿又说辣椒少了,要多放点……好不容易在他的唠唠叨叨中,把鸡肉炒好,吃好饭后,他也不等我休息,就催促我牵着马上山采药。我问他,采药做什么用。他说,他的马病了,没钱买药,只有自己采药来自己帮它医了。我问他,你会医马?他却不理会我,只说了一句:‘你这个结巴,喊你干活就干活,哪有那么多废话。记住了,你看,这个叫黄连,可清热解毒止泻,马屙稀,就用这个喂它;这个叫木香子,马不进食,可以用木香子喂它;还有……’我在那里住了三天,跟老者上山采药,学会了不少医马的方子和土办法……”伍二奶此时恍然大悟,说:“老伍,你不是遇上无赖,而是遇上贵人了!他是在教你医马啊!——原来你医马是这样学的啊。你以前从来没有告诉我!你隐瞒得好深啊!老伍。”伍二爷吸了一口皮烟,说:“不是隐瞒,只是觉得这段经历很离奇,说出来也没人相信。后来,我医马出名后。一天在街上遇到了那个潘老幺,他居然要请我喝酒,说是要跟我认错。我说,你不过是没有教我医马。教与不教,那是你的权利,你有什么错啊?他见我不买他的帐,就着急了,求我把医马的药方和土办法教他。我对他说,你要学就去跟那茶树林的白胡子老者学——我就是他教的。你猜潘老幺怎么说?”“他怎么说。”伍二奶问。伍二爷继续说:“他说,那个老者是他的师爷,他潘老幺辈分不够,没有资格跟他学。还说,既然师爷教了我医马,他潘老幺理应喊我师叔。接着,他又死皮赖脸地求我教他医马。”“你教他了吗?”伍二奶问。“我怎么会教他呢?不过,我送了他一句话。他听后,一言不发地离开了。”“什么话?”“要想学艺,先学做人!”“说得好!”伍二奶高兴地竖起来了大拇指。半晌,伍二奶才回过神来,问伍二爷:“老伍,说了半天,你在跟我闲扯,打哑谜啊!我们现在要操心的是小细豆进厂的事情,你却在我面前讲你学医马的过程。咦!老伍,你到底是哪样意思哦?”
伍二爷将烟杆放在桌上,对伍二奶微微一笑,说:“没其他意思,只是在学做人!——走,我琢磨这个时候赵不忧应该回来了吧,抱起我们家的大公鸡,去他家坐坐。”伍二奶说:“你这是在走后门啊。”伍二爷神秘地笑了一下,说:“走后门,是为了小细豆进厂的事情送大公鸡,才叫走后门。我们这次去他家,不要讲小细豆要进厂的事情。到他家,你别说话,听我一个人说就行喽。”说完,开了后屋的门,从鸡圈里抱起大公鸡,拉起伍二奶,径直来到了王红梅家。王红梅正在家里生火做饭,看见伍二爷伍二奶进来了,高兴地招呼他们进屋坐。伍二奶看了伍二爷一眼,伍二爷弯腰将公鸡拴在长木板凳脚。王红梅诧异地看着伍二爷,问道:“你们这是……”伍二爷说:“是这样的,王孃,我家今年喂了十多个鸡,个个肥。我们吃不了这么多,特地送一只过来给你们尝尝。说完,给伍二奶递了个眼色,站起身,准备离开。”王红梅慌了,说:“你们特地喂的,就留着自己吃吧!——快拿走吧。”伍二爷朝王红梅笑了笑,说:“这只是一只鸡,又不是什么。再说,老班子些说嘞,鸡抱进家,就不能抱出去哦。王孃还记得这个规矩吗?”王红梅不知所措,说:“哦。是吗?……好,好,那就谢谢喽。坐下来吃饭再走啊。”“我们吃过了,王孃!”伍二爷说完,拉起伍二奶走出了王红梅家。
从王红梅家走出来,伍二奶满脸疑惑地看着伍二爷,说:“不是说赵不忧可能下班了吗?到了他家,连他的人影儿都没见着。你倒是好,送了鸡就出来了。还说什么我们家喂了十多个鸡。哪里有十多个鸡啊?——就只有一只鸡!这还是为了给小细豆补身体才买的。你看你,事情一句都没讲,鸡却送出去了。老伍啊,我越来越搞不懂你了。你瞧你办的这个是什么事啊?”在伍二奶的唠叨中,一眨眼的工夫,两人回到了家,伍二爷走进了屋,看了还躺在床上的小细豆一眼,没有说什么。直接进了后屋拿起桌上的烟杆,三下五除二装上皮烟,点燃后,咂了一口,不急不缓地对老伴说:“你问我办的这个是什么事?我告诉你吧。这叫人事,也叫做人!你就等着好消息吧。”
伍二奶和伍二爷刚刚走出门,赵不忧就回来了。看到母亲正在弯腰解开拴在长木板凳脚的一只大公鸡,并费力地抱了起来,他接过母亲手中的鸡,问道:“这只大公鸡是怎么回事啊?是你买的吗?”王红梅把刚才的事情说了一遍。赵不忧将鸡放在屋后小院坝里的鸡笼里,回到外屋,沉吟了半晌,突然想起了什么,对母亲说:“哦,妈,我要去伍二奶伍二爷家,找小细豆谈点事情。”王红梅说:“什么事情这么急?吃了饭再去不行吗?”“我说一句话就回来。”赵不忧说完,匆匆来到伍二奶伍二爷家。伍二奶正在门口坐着发呆,一看赵不忧来了,心里一阵惊喜:“这老伍这回简直神了,简直是刘伯温再世!赵不忧这个时候来,一定有好事!”赵不忧老远就喊道:“干妈,吃饭没有?”“赵县长,快进来坐。今天好稀客啊!”伍二奶高兴地招呼道。屋里的伍二爷一听赵不忧的声音,赶紧提着烟杆从屋后走了出来,他拍了一下躺在床上的小细豆。小细豆反应还算快,一骨碌爬了起来。赵不忧走进屋。伍二爷和小细豆赶紧招呼赵不忧坐。小细豆倒了一杯苦丁茶递到赵不忧手里。赵不忧坐在木板凳上,看了一眼小细豆,问道:“细豆,怎么没有见你报名进厂啊?”小细豆正要说话,伍二爷说:“想去,但是听说要有文化,厂里才要。他没读过书,去了人家也不会要的,所以没去。”赵不忧说:“哦,原来是这样啊。我看农具厂有一个职位挺适合他的。就看他愿不愿意去。”“什么职位啊?”伍二奶和伍二爷几乎异口同声地问。“看大门。”赵不忧看着他们,微笑着说。“可以啊,只要是个工作,看大门就看大门。”伍二奶正要说话,小细豆已经抢先说了出来。“那好,既然小细豆自己都喜欢这个工作,那么,明天早上,去轻工局报到。我已经给他们打过招呼了。你们去就说是我说过的。填好表格后,同其他进厂的一样,同一天上班。”“好嘞好嘞,太好喽。”“好,就这样。我还有点事,我就先走喽。”“吃饭再走吧。马上就吃饭了。”“我在食堂已经吃过了。”赵不忧说完,走出了伍二奶家。
几个月后,农具厂已经准备就绪。除了杨二师等老人,铁匠街的铁匠大多数都走进了农具厂。大约半年后,工厂的工人都经过了培训,走进了各自的车间。
十多年后,农具厂里,车床车间,小二毛正在车一个打面机的轴。他很快车好后,从车床上拿出来看了又看,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这时走过来一人,他抬头一看:此人中等身材,国字脸,宽宽的鼻梁,高高的颧骨,宽阔的下巴。小二毛说:“周工,你帮看看,我车的这个轴,问题出在哪里啊?”周工拿起轴,看了看,说:“田主任,这个轴,车得不错,就是在尺寸上没有把握好。”小二毛尴尬地笑了笑:“周工,我们不像你,读过大学。所以,在尺寸方面把握得不是太好。请问用什么方法来把握尺寸。”周工从自己的车床上拿过来一把游标卡尺,说:“车工,与木工不一样。木工可以允许几个厘米的误差,车工却必须要求在几个毫米的误差以内。为了减少误差,得勤于用游标卡尺。如果你学会了常常使用游标卡尺,减少尺寸的误差,你这个车间主任的技术,应该比我还要好。”
田二毛笑了笑,说:“周工过奖了。听了您的提醒,看来,我要学习的地方太多了。以后,如果有不懂的地方,还要经常向您请教。毕竟,我没读过大学,起点不高,要跟上你们,不努力不行啊!”周工将游标卡尺放在车床上,说:“读过大学的人,接受知识的能力,的确要强些,但是,也不一定。比如,在我们厂,除了你,还有杨二师的幺儿杨满江,都是天资比较高的。”
“周工,田主任,你们在讨论什么?好有气氛啊!”周工抬头看了来人:身高约一米八,瓜子脸,浓浓的剑眉,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挺拔的鼻梁下是厚厚的嘴唇,宽阔的下巴。头戴一顶黑色帆布前进帽,上身穿着一件黑色的中山服,下身穿着一条黑裤子。此人正是杨二师的第三个儿子杨满江。“真是说曹操,曹操到。”他朝杨满江笑了一下,问道,“满江,你父亲好点了吗?”杨满汗掏出手帕,擦了一下头上的汗,向周工和田二毛笑了笑,右手往后指了指,说:“周工,田主任,你们好。我父亲好多了,他随后就到。”
周工往杨满江身后看去,只见杨二师、田新宝、伍二奶伍二爷夫妇正朝他们这边走来。田二毛迎着他们走了上去,说:“爸,你们来干什么?”田新宝说:“上面来精神了,说是我们大生产了,但是,粮食不够吃,是因为有四害。所以,这几天来铁匠街找我们打猎枪的人不少。我们几个老者商量了一下,觉得用车床车要快一些。所以,就到农具厂来找你们想想办法。”田应福听了,顿时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不解地问:“爸,什么四害?我怎么整不明白啊。”田新宝正要回答,杨满江说:“这是上面刚发的文件,我也是刚刚知道的。说的是老鼠、苍蝇、蚊子和麻雀等都是危害庄稼的四害。我们农业大丰收了,粮食却不够吃,就是因为有四害。这段时间大家都在灭鼠、打苍蝇和蚊子,灭了不少。只是麻雀等害鸟还没有捕杀。所以县里决定,号召我们大家上山打鸟。打鸟需要猎枪,用打铁的方法来打猎枪太慢。比如火药枪管,用传统的方法不精准,并且太慢,所以我们厂领导班子决定用传统打铁的方法结合机械化车工的方法来生产猎枪,帮助大家上山打鸟除四害。”
田二毛朝杨满江微微一笑,说:“杨书记,你就发话吧。该怎么弄,你们领导说了算。只要能完成上面传达下来的任务,怎么整都行。”杨满江端起刨床上的苦丁茶喝了一口,说:“这个事情,我只是传达上面的精神,具体要由你哥田厂长来负责。”
“由我负责?我还不是在你的领导下工作啊!”不知何时,田应福已来到他们身后。杨满江放下茶杯,看了他一眼,微笑着说:“讲什么在我的领导下工作,我们只是公仆,都是在为人民服务啊!”伍二奶笑了笑,说:“对对对,你们都是在为我们服务。你们现在最主要的服务是把猎枪帮我们整出来,也好上山除四害呀。”田应福笑了笑,说:“二奶,我小应福是你们兹些老人看长大的,何时让你们失望过啊。”伍二爷摸了摸自己圆圆的下巴,微笑着说:“那倒是,你们兹些娃儿现在都长大成人了,而且个个有出息,确实是我们的骄傲。”田新宝呵呵一笑,小声地说:“不讲喽,我看我们就回去吧。你们看,我们在这里摆龙阵,人家在埋头地摆弄着车床车东西,一点都不协调。对面那些年轻人正朝我们看呢。”杨二师捋了捋胡须,微笑着对田新宝等人说:“是嘞,田二叔说得对。我们回去吧,别在这里给孩子们添乱喽。”“好嘞,走吧。”“回去等猎枪!”“是啊,看来,过几天就可以上山除四害了!”“就是,就是,哈哈。”杨二师等人说说笑笑间,离开了农具厂,向铁匠街走去。
回到铁匠街,杨二师的家门口已有好多人等候。看见杨二师来了,都簇拥上去,七嘴八舌地问个不停:“杨叔,猎枪的问题,到底解决了没有?”“杨二爷,县里说的,猎枪的事情,已经下放给农具厂了。那到底农具厂是怎么说的啊?”“是啊,是不是一人一支枪啊?”杨二师一看这阵势,心里就发毛:“老者我只是一个铁匠,又没有当一官半职 泥巴都埋到脖子了,不过是你们相信我,推选我带着田新宝他们几个到厂里问问。尽管现在是人民当家作主,但我一个干巴老者怎么可能会知道那么多呢?话又说回来,铁匠街的这些老少爷们,在那个兵荒马乱的旧社会,都是那么相信我。如今是新社会了,不管怎么说,我都不能让他们失望啊。”想到这里,他从手里提着的烟袋里,拿出皮烟和烟杆,将皮烟装在烟斗里。划了根火柴,点燃。含着烟嘴,咂了一口皮烟,看着大家,微微一笑,说:“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猎枪的问题,落实喽。但是……”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心里又开始打鼓:“这猎枪到底是一人一支,还是两人一支呢?老者我确实老了,把这个最重要的问题都忘记问了。”他正要接着说,突然看到不远处走来一人。心里一阵欣喜:“太好了,救星来了。”他大声地对大家说:“这个问题提得好。现在,我们请县长给大家回答这个问题。”说完,用手往众人的后面指去。众人朝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来人正是赵不忧。“赵县长,你给我们讲讲猎枪的分配问题吧。”“是啊,家里已经好几天揭不开锅了,赶紧让我们除了四害,吃顿饱饭吧。”赵不忧走到众人跟前,披着中山服,左手叉着腰,右手一挥,大声说道:“我们农业是大丰收了,但是,为什么吃不饱饭呢?专家分析,其实就是四害将我们农民种的粮食给偷吃了。其中四害中的老鼠、苍蝇和蚊子等基本被我们控制了。现在最让人头痛的,就是山上的麻雀等害鸟飞到我们的田间地头,把我们的丰收成果给偷吃了。因此,我们必须上山消灭这些害鸟……”说到这里,有人等不及了,问道:“赵县长,你就说说猎枪的分发问题吧。”赵不忧理了理披在身上的中山服,大声说:“关于猎枪的问题,我们是这样考虑的。一个人一支枪吧,我们的农具厂毕竟成立没多久,要制作出那么多猎枪,有一定的难度,所以,这是不可能的。”众人一听,一人一支枪不可能,极有可能是两人一支枪,都屏息着仔细听。“两人一支枪呢……”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众人听到这里,沸腾起来:“两人一支枪呢!小园园,我跟你打伙用一支枪,好不好?”“好嘞,小和平!”赵不忧继续说:“我们的钢铁很紧张,有技术,有设备,但是没那么多钢铁,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做不出来嘞。因此,两人一支枪,那是不可能嘞!”众人一听,急了,七嘴八舌地问道:“赵县长,三人一支枪呢,如何?”“是啊。三人一支枪应该没问题。赵县长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小园园、小和平、小八斤,你们三人就可以打伙用一支枪啊!”
赵不忧看看议论纷纷的众人,用手示意大家别再说话,听他慢慢讲。大家停下来,看着他。只见他又理了理披在身上的衣服,果断地说:“经县领导班子开会决定,一家一支猎枪。散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