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不忧回到王红梅家。王红梅刚才看见儿子来了,不想惊动他,只是远远地看着。等儿子说完话,她赶紧回到了家里,生怕儿子发现她在那里偷看他。赵不忧走进屋,看着忙碌着的王红梅,喊了一声:“妈,我回来了。这段时间太忙了,没有时间来看你。”王红梅装着才发现他回来的样子,说道:“幺,自从你搬到县政府大院后,很少回来了。我知道你惦记我。但是,我没事嘞。你毕竟身份不一样了,还是要以工作为主。要对得起上面对你的信任和栽培啊。”赵不忧答应了一声,准备到屋后的小院坝拿起水瓢往水缸里舀水喝。他揭开水缸,只见大水缸里一点水也没有了。他心里一阵自责。正要担起水桶挑水,只听到外屋一阵说话声:“奶奶,你吃饭了吗?”“哦,是赵运回来了?快进来,还没吃饭。你爸爸也在这里呢!等会儿就在这里吃饭吧。”“奶奶,我爸也在这里?他什么时候来的?”
赵不忧挑着水桶走出屋一看,是自己的儿子赵运回来了。“赵运,你们今天没上课吗?怎么这个时候就回来了?还没到放学的时间啊。”赵不忧不解地问。“爸,是这样的,我们学校停课了。说是要动员我们这些高中生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呢。所以,我就到奶奶家,帮她挑水。准备回家后再告诉你。没想到,你今天也来奶奶家了。”赵运说完,帮父亲接过扁担放在自己的肩膀上。“你说的是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吧?我也是刚刚知道的——你能挑水?”赵不忧看着儿子又瘦又高的身躯,一脸疑惑。“赵运能行。他只要一放学,就来我这里挑水才回去,已经好长时间了。还不让我跟你们讲。”王红梅看着自己聪明懂事的孙子,眼睛里充满了自豪。赵运回头看了父亲一眼,说:“老爹,你好久没有来奶奶家了,跟奶奶摆一下龙门阵。我挑水去喽。”说完,挑起水桶出了门。王红梅看着赵运的背影,喃喃自语:“兹个娃儿,真像他爹小时候啊。我兹个老奶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分,竟然会有这么好的大孙子!”“妈,你在说些什么啊?”赵不忧提着木桌上的大茶缸,从碗柜里取出一个土碗,倒了大半碗后,咕噜咕噜一口气喝完。“我在说我的大孙子!老班子些讲得好,小娃儿些从小看到大。你小的时候,也是这么懂事。现在你能独当一面,跟你小时候的经历有一定的关系。所以,男娃儿既是一个家庭的顶梁柱,也是门面。”王红梅看着窗外,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奶奶,你们又在夸我哥啊。我就说,你们还是那么重男轻女!”门外,走进来一个姑娘,一进门就大声说道。姑娘上身穿着一件白衬衣,下身穿着一条淡蓝色的长裤。头上梳着两条长长的麻花辫。身高一米六几,身材苗条,瓜子脸,柳叶眉,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高高的鼻梁,一张樱桃似的小嘴。微笑时,可见两行整齐洁白的牙齿。王红梅转脸过来,见是自己的孙女,高兴得从窗户边走了过来,招呼她坐下,说:“我的宝贝孙女,你是奶奶的心肝,奶奶怎么会不想你?怎么重男轻女的话都说出来了?”姑娘假装生气,对王红梅说:“是啊,我就觉得奶奶偏心,总是在夸我哥,很少夸过我,就是重男轻女嘛!”赵不忧看了看自己调皮的女儿,微微一笑,说:“谢芳,别再跟奶奶开这种玩笑了。奶奶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能经得起你的这种玩笑吗?”谢芳看着王红梅,嫣然一笑,说:“奶奶,我爸说你好像经不起这种玩笑,是不是啊?”王红梅拉着谢芳的手,笑了笑,说:“你爸说你爸的,我们奶孙俩说我们的。这种玩笑都开不得,还像一家人吗?再说,什么我都一大把年纪了!——我没那么老吧!”谢芳忍不住笑,不停地点着头,说:“就是就是。奶奶看上去多年轻,最多十八岁。”王红梅大笑,说:“奶奶如果真有那么年轻,就不是你奶奶了。乖孙女,真会逗你奶奶开心。”赵不忧突然想起了什么,问谢芳:“谢芳,你们学校是不是也停课喽?”谢芳点了点头,说:“是啊,爸爸,你怎么知道的?”赵不忧说:“我也是刚刚听你哥说的。你们可能要被统一安排下乡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谢芳说:“我们学校今天早上开了动员大会,传达了上面的指示:农村的天地辽阔,青年学生到了那里,会大有作为的。爸,我想跟着同学们下乡。”赵不忧正要说话,王红梅看了谢芳一眼,说:“你个傻姑娘,什么也不懂。你以为农村到处都是你常常讲的什么小树林啊青竹林啊泉水叮咚啊,这些听起来都觉得美的东西吗?你奶奶我是农村长得的,最有发言权了。农村好多地方,吃的不像吃的,穿的不像穿的,住的更不像住的,根本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好啊。我的傻孙女啊!”赵不忧说:“谢芳,你奶奶说得对,农村生活条件很艰苦,你如果有这种想法,去那里锻炼一下,对你的成长都是有好处的。可是,千万不要心血来潮,要有吃苦耐劳的思想准备啊。”谢芳听了,将麻花辫往后一甩,理了理头上的刘海,微微一笑,说:“到了农村,那是肯定要吃苦的。不去吃点苦,怎么能成为像您和妈妈,还有舅舅、舅妈这样的人呢?您不是常常跟我和哥哥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吗?”
“谢芳也来了?爸,你们在说什么啊?”赵不忧正要回答谢芳,只见门口,赵运气喘吁吁地挑着水进来了。谢芳见哥哥挑水来了,不再说话,赶紧过去帮他把扁担放了下来。
谢天将水桶里的水倒进了大水缸里,回到了外屋,往长木板凳上坐了下来。谢芳拿着一块毛巾,走到赵运身边,递给了他。赵运接过毛巾,擦了擦头上的汗,看了看妹妹,问道:“谢芳,你们学校安排你们下乡了吗?”谢芳拨弄了一下麻花辫,对赵运嫣然一笑,说:“哥,学校只是开了动员大会,还没有具体安排。我也想问问你,你想不想下乡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赵运端起谢芳倒的茶,一口气喝完,抹了一下嘴,自豪地对妹妹说:“谢芳,我今天在学校就报名了,并且是第一个报名。”说完,看了看赵不忧。赵不忧听了,不再说话,只是将头转过去,掏出别在衣服口袋里的钢笔,右手握着笔,在左手掌心上潇洒地写下几个字:“既然选择了,是苦是甜都要坚持!”
谢芳和赵运看了父亲手掌心上的这几个字,对视了一下,异口同声地对父亲说:“老爸,我们既然选择了,就要坚持下去。请相信我们吧!”“你们兄妹俩在说些什么啊?”门口走进来一人,一进门就柔声细语地问道。赵不忧抬头一看,原来是谢静来了。只见她:上身着一件深蓝色衣服,下身穿一条黑裤子。梳着上海头。额头前的刘海整整齐齐。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好像会说话。柳叶眉,轻描,淡写,飘逸。赵不忧向她微微一笑,说:“小静,今天早上不是做手术吗?怎么了,手术做得很顺利吧?”“谢静慢慢走进家,说:“阑尾炎手术,在外科只是小手术。今天这个病人的阑尾没有变异,容易找。所以,二十多分钟就做完了。我下班刚到家,谢芳就回来了。她问了一句‘我爸回来了没有?’。我说还没有。她说了声‘我去奶奶家看看’,便急匆匆出了门。我猜想这两个娃儿今天肯定有什么事情,要跟你商量。出于好奇,就到这里来了。没想到,你们都在这里!——被我猜中喽!”说到这里,走到厨房里洗了洗手。王红梅已经将饭菜做好。谢静招呼着两个孩子帮着把饭菜抬到了外屋的木桌上,一家人围着桌子吃了起来。
一个月后,农具厂的猎枪已经打好。一个清晨,铁匠街杨二师家门口,聚集着几十个手持猎枪的人,在赵不忧的一声号令中,向大荒坡出发了。约半个小时,来到了大荒坡。众人抬头一看,只见原来的荒坡,如今浓郁的树木覆盖,已不似原来的模样。“都是林场工人的功劳啊。”杨满江看着浓郁的树木,想起了谢伯远,感叹地说,“要是赵运的外公能跟我们一起去打猎,那就太好喽。”
“你们看,那不是我外公吗?”赵运大声惊呼,右手往葳蕤的山坡指着。众人朝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位鹤发童颜的老翁正在扛着猎枪,靠在一棵大树下向他们招手。杨二师定睛一看,此人正是谢伯远。众人快速地迎着他走了上去。赵运拉着谢伯远的手,问道:“外公,你这是干什么呢?”谢伯远摸着赵运的头,说:“肯定是等你们一起上山除害鸟啊。这么重要的事情,少得下我吗?”“杨二师咂了一口皮烟,看着谢伯远,呵呵笑道:“哪能少得了你这个猎王呢?有你跟我们一起去,一定能顺利除掉偷吃粮食的麻雀等害鸟!”
众人跟着谢伯远慢慢走进树林中。赵不忧听着呼呼风声,看着在树林中飞来飞去的麻雀、斑鸠等,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谢伯远似乎看出了赵不忧的心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打了一辈子猎,从来不会滥杀鸟类。你想想,山上要是没有这些鸟,还有生机吗?但是,上面既然来了政策,我们得有对策对付。不然,你这个县长拿什么向上面交差?”赵不忧一听,不解地问:“可是上面是要求打鸟啊。真的要打鸟吗?”谢伯远咂了一口皮烟,抬头看了看头顶上蔚蓝色的天空。天空中,一对白鹭,正在优雅地自树林的上方飞过。他转过身,对赵不忧笑了笑,说:“你看这些鸟也像我们一样,安分守己的,怎么就成了偷吃粮食的四害之一呢?人啊,不能因为自己是地球的主宰者,就以各种借口捕杀动物。人,应该要学会跟动物和谐相处。”赵不忧听了谢伯远这样说,心里吃惊不小:“岳父只进过私塾,据我所知,以前没有读过现代的书,怎么会说出如此高水平的话呢?旁边的这个白胡子老人,还是我的岳父谢伯远吗?”谢伯远似乎猜到了赵不忧心里的疑问,继续说道:“我以前是不知道这些道理。只是,从上海林业大学下放到这里的那个教授,跟我相处几年后,我才逐渐弄明白这些道理。”赵不忧听到这里,恍然大悟,迫不及待地等着谢伯远说下去。谢伯远看了看杨满江,又看了看赵不忧,吐了一口浓烟,继续说道:“以前这里叫‘大荒坡’,这是你们都知道的。那个林业大学的老教授到这里后,就动员村民上山种树。经过精心的栽培,荒坡上的草丛里,小树越长越高。老教授来了十多年后,小树都长成了大树。原来的大荒坡就变成了现在的林场。”
谢伯远说到这里,杨满江不解地问:“谢伯伯,那个老教授如今在什么地方?”谢伯远含着烟嘴,看着他,说:“他是被错打成右派,当时才下放到我们这个小地方的。上个月,人家平反了,回上海养老去了。”赵运欣赏着眼前的景色,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鲜空气,说了声:“外公,这空气好甜啊!”谢伯远摸了一下赵运的头,微笑着说:“是啊,这空气确实甜。你们是不知道,老教授告诉我,他查阅过小城的文史资料。清朝康熙年间,大荒坡其实原来是一个小森林。就是因为钱强的高祖父,当时深得康熙的宠幸,告老还乡后,看上了小城的山水,认为这里的风水好,在此居住能保子孙后代富贵绵绵。于是,来到小城后,为了修建住房、宅院,派人上山肆无忌惮地砍伐树木。没几年的工夫,砍得小森林变成了大荒坡。”他说到这里,捋了捋胡须。停顿了一下。赵满江问道:“后来呢?外公。”赵不忧给儿子递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再催外公。谢伯远说:“后来,原本四季分明的小城,变得几乎没有冬天。清朝光绪年间,有一年干旱,就死了不少人。”赵不忧心想:“岳父是老糊涂了,说了这么多,这些东西到底跟打鸟有何关系呢?”谢伯远看了看正在呆呆出神的杨二师,说:“稍微上点年纪的人,应该还听说过,民国初期,几乎年年都有水灾和旱灾。就是如此缘由,这才导致富人越来越富,穷人越来越穷,匪患猖獗。记得老教授临走时,告诉我,人是靠天吃饭的。天又得依托于山山水水。如果肆意破坏大自然,就会破坏大气层。破坏大气层,就会导致气候反常。水灾、旱灾,其实就是大自然遭受破坏后,对人类的惩罚。野生动物、树林和气候,其实就是一个生态系统。滥伐树木或捕杀包括鸟类在内的野生动物,就是破坏生态系统。所以,捕杀鸟类,其实也是破坏我们人类所生存的环境。我们的生存环境遭到破坏了,其结果,不就是人类自己毁灭了自己吗?”赵不忧听得津津有味,心底向岳父竖起了大拇指。
一直在一旁沉默不语的杨二师掏出自己的烟杆和烟袋,一边裹着皮烟,一边说:“老谢,这么说,我们今天的打鸟应当是逢场作戏才对喽?”谢伯远说:“是的。看来,姜还是老的辣。还是杨二师听出来了。”赵不忧不解地看着谢伯远,问:“可是,爸,我们如果不打鸟,回去时怎么交差呢?尤其是那个王义的兄弟王卫红。他哥哥死后,一直对我们耿耿于怀,如果我们这样做,被他发现了,他会不会用这个事情做文章呢?”杨二师将裹好的皮烟塞进烟斗里,摸出火柴,将烟点燃,含着烟嘴,使劲抽了一口,说:“不忧说得有道理啊。这个王卫红现在可是县总工会主席,听说后台硬得很啊。”赵不忧抬头望着悠闲地翱翔在天空中的白鹭,心里顿时涌起一股豪迈和责任感。他想起民国时期,黎翔思在当县长期间,为了保住自己的乌纱帽,欺压民众,最后遭到了恶报。正如母亲说的:人在做,天在看。善恶到头终有报。当初母亲为了含辛茹苦抚养自己长大,去做清洁工,还常常因为晚上休息不好,清晨晚去了几分钟就被黎翔思用木棍敲打后脑勺。当年,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忍受的屈辱何止这些呢?黎翔思在位时,从未想过为穷苦的百姓谋福利,为自己积德,一味地迎合老蒋的号召,最终报应落在他的身上——夫妻俩被老罗和张翠花杀死。罪有应得!想到这里,他看着师父和岳父,说:“为了保护大自然,我怎么能带领大家杀这些无辜的鸟呢?我决定不执行打鸟的决议。如果他们那些人追究下来,所有的责任,由我一个人承担。正所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谢伯远捋了捋胡须,说:“不忧,别担心,我有办法对付,你们都跟我来。”赵不忧等人半信半疑地跟着谢伯远,穿过树林,来到一个小山洞口。山洞口有一棵梧桐树。梧桐树高大,茂密。赵不忧等人正在纳闷。谢伯远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根约手指大小的青竹笛,吹了起来。笛声悠扬,似天籁,美了耳朵,似陈年佳酿,醉了心扉。杨满江闭上眼睛,感觉眼前出现一汪清泉,冰凉了燥热。突然,笛声中,似乎能听到阵阵鸟鸣,撩拨着心弦,叩击着那扇关闭清芬的窗。他好奇地睁开眼睛。让他眼前一亮的,居然是成群结队的鸟儿,循着谢伯远的笛声飞了过来,纷纷飞到梧桐树上。这些鸟中,赵不忧知道的,有杜鹃、布谷鸟、相思鸟、画眉、喜鹊、白鹭、斑鸠、黄莺和麻雀等。众人看着这么多鸟儿,惊呆了。赵不忧正在注目欣赏时,突然感觉到谢伯远的这首《百鸟朝凤》节奏越来越快,似窃窃私语的绵绵细雨,陡然间变成了齐声高歌的滂沱大雨。“哇,野鸡也飞来了!”不知是谁惊呼了一声。赵不忧寻声看去,只见,两只羽毛色彩斑斓的大鸟飞了过来。“这哪是野鸡?是锦鸡啊!”杨二师咂了一口皮烟,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的景象,小声说道。赵不忧心里惊呼:“这就是锦鸡啊!不得了喽!听谢天省长说过,锦鸡可是国家保护动物啊!”
“砰——”一声枪响,打断了谢伯远悠扬的笛声。一只锦鸡应声从梧桐树上掉落在地。“这是谁开的枪?”谢伯远大声怒喝。赵不忧捡起地上的锦鸡,只见锦鸡中了枪,还在抽搐,伤口周围的羽毛被染红了。他气得嘴唇颤抖着。杨满江从赵不忧手中接过锦鸡,气愤地说:“太可惜了。这么漂亮的鸟就这么被打死了,太可惜了!……这到底是谁开的枪?可恨,可耻……”树上的鸟听到枪声,已经飞得无影无踪。另一只锦鸡飞出去后,很快又飞回来,在那只已经被打死的锦鸡上方的天空,飞了三圈,鸣叫了几声后,再慢慢飞走。赵不忧、杨二师等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是谁开的枪。此情此景,让他们心里很不是滋味。“不是我们这帮人开的枪。这枪声是从距离我们几百米开外的地方传过来的。”赵不忧经过多年的战斗经验,坚信这开枪打锦鸡的,另有其人。
“王队长,好枪法。”“简直就是神枪手,王队长!”“是啊,王队长又除了一害!厉害,厉害!”赵不忧看到,一群人手持步枪,簇拥着一人,大声嚷着,朝他们这边走来。那人正是王义的兄弟王卫红。王卫红看到赵不忧他们,大声喊道:“赵县长,想不到你们也在这里啊!”赵不忧微微一笑,说:“是啊,王队长,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枪法不错啊。”跟随着王卫红来的这群人中,跑出来一人,麻利地从杨满江手里一把抢去那只已经打死的锦鸡。赵不忧看了看这人,心里吃惊不小——这人竟然是柯满先生的徒弟裘绰绰。赵不忧正要说话,王卫红看了看裘绰绰提着的锦鸡,又指了指那帮人手里提着的好多鸟,得意地说:“今天收获不小,我们打了不少鸟,除了不少四害。明天有热闹看了。”说完,朝赵不忧笑了一下,说:“赵县长,我们走了。你们好像还没有开张啊。要加油哦!除四害,可不能掉以轻心啊!”说完,手一挥,带着裘绰绰等人匆匆离开了。
看到王卫红等人走远,赵不忧看着沮丧的众人,说:“同志们,鸟是人类的朋友,我们不能捕杀鸟类。走吧,回家!”众人扛着猎枪,踩着斑驳的光影,披着一身血红的余晖,慢慢向铁匠街走去。
第二天早上,铁匠街的杨二师铁匠街铺里,杨二师夫妻俩,一个扬着小锤,一个甩着大锤,叮叮当当地敲打着。小细豆气喘吁吁地跑进来,结结巴巴地说:“杨……杨二师,快去十字街……街上看看。斗……斗四害喽!”杨二师把由红变黑的铁放入炉火中,放下小锤,围腰也不解了,给老伴打了声招呼,跟着小细豆走出了铁匠铺。铁匠街上,好多人都从家里跑了出来,朝大街上跑去。很快,到了街上,只见十字街站满了好多人。杨二师挤了进去,眼前的景象让他目瞪口呆:那些已打死的麻雀等鸟旁边的地上,是用毛笔写的几个大字:“除四害”、“ 偷粮贼”。那只血淋淋的锦鸡也在其中。
杨二师看着这一幕幕景象,从皮烟口袋里拿出预先装好的皮烟,用火柴点燃,含着烟嘴狠狠地咂了起来。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浓烟,再透过浓浓的烟雾,看着那些挂着牌子,被批斗的死鸟。看着看着,牌子上的字逐渐模糊,鸟也看不清了。就连前来看热闹的人也看不清了。他心里吃惊不小,打起了鼓:“我的眼睛一直很好啊,看什么向来都很清楚的啊。为什么现在看不清眼前的状况了呢?”他右手拿着烟杆,伸出左手掌看。左手掌的掌纹看得清清楚楚。“可能只看得清近的地方,远处就看不了喽。”他心里嘀咕着。想到这里,他抬头看了看天空:原本朝霞满天,此时却是乌云密布。一阵风吹来,一只锦鸡在天空中迟缓地飞着。杨二师模糊的双眼,陡然清晰,慢慢认出,这又是在林场看到的那只锦鸡。只见它鸣叫着在被批斗的死鸟上方的天空飞了三圈后,快速地扇动翅膀,不再鸣叫,瞬间,飞得无影无踪……
“师父,你怎么也来了?”不知何时,赵不忧已站在他身旁,打断了他的沉思。杨二师看着赵不忧,问道:“不忧,这是你们弄的吗?”赵不忧先点了点头,紧接着又摇了摇头:“师父,我还有事,你先回去吧。我有空再跟你说。”说完,正要离开。这时,只听到有人大声喊道:“赵县长,等一等,我有话对你说。”赵不忧回过头看,又是王卫红。他叹了一口气,问道:“王主席,在会上不是争论了那么多。怎么,还没有争论够吗?有问题上班时再说吧。我还有事,我先走了。”说完,转身就走。王卫红看着赵不忧远去的背影,摇了摇头,自言自语地说:“老赵啊,走着瞧吧。我倒是要看看,是你走的独木桥好走,还是我们的阳关道风光!”杨二师在一旁看着王卫红趾高气扬的样子,听了他这句话,咂了几口皮烟,朝地上“呸”地吐了一口浓痰,眼睛朝着锦鸡飞去的方向遥望,说道:“拽哪样拽,豆芽长齐天,你充其量也是小菜一碟!”王卫红转过身,斜眼瞪着杨二师,咬牙切齿地说:“杨老者,别指桑骂槐,我哥的事情,我早晚会跟你们算总账的。”杨二师听他这么说,提起烟斗在宣传栏上敲了敲,将烟斗抖了个干干净净,对王卫红说:“小伙,我告诉你,你哥是我的徒弟,我对他问心无愧。没有我对不起他,只有他对不起我。他就是现在从地里爬出来,也得给我老者认错,磕三个响头!”王卫红看着杨二师义正辞严的样子,心想:“这老者是小城出名的倔老头,也算是铁匠街的头号人物。在民国时期,黎翔思那么专横跋扈都让他三分,老子是干大事的人,还有好多重要的事情等着我,忍一忍,别惹他。等老子以后翻身了,再收拾他!”想到这里,朝身后的裘绰绰递了一个眼色,扬长而去。
几年以后的一天早上,杨二师去了一趟桃花源,回到了铁匠街,只见街上好多人都站在街中间议论纷纷,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田新宝、伍二奶、伍二爷等人也在其中。他们看到杨二师回来了,都聚拢过来,七嘴八舌地说道:“杨二师,你看看这叫什么事情啊?”“是啊,我们铁匠辛辛苦苦地打出来的铁器,怎么又要交上去搞什么大炼钢铁啊?”“是啊,家里的铁锅啊铁瓢啊菜刀啊都交上去喽,我们今后拿什么做饭啊!”“你没有听那个王卫红说吗?以后,各家各户都不能开小灶,都要吃大锅饭。所以,为了支援国家大炼钢铁,每一家都要捐出自己家里的铁锅铁瓢等。”杨二师听着田新宝等人你一言我一语说过不停后,知道这就是前几天赵不忧给自己透露的大炼钢铁的事情。他看着愁眉苦脸的老少爷们,心里不是滋味:“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这还不算完。听赵不忧说,过几天,可能会在南门城门洞旁边的濠头,也就是农具厂的对面,砌高炉用土办法炼钢铁呢。”田新宝走到他身边,问道:“杨二师,赵不忧现在是县委书记了,应该对这个事情很清楚吧。”杨二师正要说话,只听到人群中有人大声喊道:“赵书记来了。”杨二师抬起头,只见赵不忧慢慢向他们走了过来。脸色不是太好看。杨二师对他说:“不忧,到底怎么了?”赵不忧对师父轻轻说道:“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田新宝问赵不忧:“赵书记,你给大家说说这个每家每户捐铁锅铁瓢菜刀等铁器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赵不忧抬着头看了看田新宝和杨二师,再朝铁匠街的父老乡亲看去,深吸了一口气,大声说道:“铁匠街的父老乡亲们,大家一定要保持坚定的信念,我们的生活是充满了阳光的……”他的话音未落,人群中有人喊道:“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这是大家的愿望。关键是,现在我们吃不饱。之前,不是说过,是四害把粮食吃了吗?现在已经除了四害,可是仍然吃不饱啊。还没有解决吃饱的问题,又要我们勒紧裤腰带捐出自家的铁锅铁瓢等,以后,我们用什么做饭啊。你这个县委书记要给我们想办法啊。”
“别再问他了。他已经不是县委书记了!”王卫红戴着一帮人出现在人群中,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赵不忧,再扫了一眼众人。“你胡说。你不过就是一个县总工会主席,有什么资格说赵书记啊!你以为你是谁啊!”人群有人已经义愤填膺,大声质问道。“他是谁?告诉你们吧,他现在是县革委会主任,权利比县委书记、县长的都大。还有,赵不忧因为政治觉悟不高,已经被撤职喽。怎么,他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你们吗?”王卫红身旁的裘绰绰洋洋得意地对众人大声说道。杨二师大吃一惊,看着赵不忧,问道:“不忧,他们说的是真的吗?”赵不忧点了点头,心想:“幸好几年前已经安排好赵运和谢芳去了桃花源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不然,要是这两个娃儿知道了,可能会影响他们的心情和成长。毕竟,他们还是孩子,好多事情都不明白。”他抬起头,对王卫红说:“王主任,什么也不说了。既然大家都知道了,明说吧,今天找我有什么事?”王卫红看着赵不忧,心想:“我找你有什么事?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我哥不是因为你,他会死得那么早吗?如今,你已经落在我的手里,看我怎么慢慢折磨死你,为我哥报仇!”他皮笑肉不笑地对赵不忧说:“赵书记——你现在已经不是书记了,应该叫你什么呢?赵不忧同志?也不对。因为,你现在与我们的观点完全不一样,‘同志’这个称呼,是不能随便用的。就叫你赵不忧吧……说吧,赵不忧,今天当着铁匠街的这些同志们,你还有什么交代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有什么还没有讲的,快讲吧。争取让组织给你宽大处理。”赵不忧冷冷地看了王卫红一眼,说:“我赵不忧从小到大,一心向善,待人厚道,从未做过任何亏心事。你让我交代,交代什么?正如,老人们常说的,不做亏心事,不怕夜半鬼敲门。我赵不忧不像有些人,蝇营狗苟,尽做见不得人的事!这种人,迟早要遭报应的!”王卫红恼羞成怒,指着赵不忧骂道:“赵不忧,不要给你脸,你不要脸。你的罪证,我会慢慢找到的。迟早有一天,我会让你跪下来求我的!”说完,向手下说了声:“你们俩把他带走。其他人跟我去他家搜查,找他的罪证!走!”说罢,带着赵不忧就要离开。杨二师等人一听,急了,拦住了王卫红,说:“赵书记是个好官啊。你们凭什么抓他?”
这时,谢静突然出现在铁匠街,她惊慌失措地看着赵不忧,问道:“不忧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上班上得好好的,怎么就要被他们带走呢?”赵不忧朝谢静微微一笑,说:“没事的。身正不怕影斜。他们让我跟他们走,我跟他们走就行了。我大江大河都过来了,会怕在小河沟里翻船吗?”他转过头,对杨二师说:“师父,我没事的。你放心吧。问他们也白问。他们不会跟你说实话的。您老人家常常教导我: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为人处世,只要凭良心,什么也不怕。功过自有后人评说!”王卫红看到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心想:“这个赵不忧,不要说在铁匠街,就是在整个县城都是很有威望的。如果再不走,夜长梦多。可能会出现什么状况都说不清楚。现在最重要的,是要想办法离开铁匠街,把赵不忧顺利带到县革委会。”想到这里,他对赵不忧说:“赵书记,你当了这么长时间的领导干部,知道我们是在执行公务。我们也不容易,能不能叫他们这些人不要妨碍我们执行公务啊?”
赵不忧回过头来,看着迷茫和悲伤的谢静等人,一种莫名的惆怅涌上心头。不知不觉中,想起那年敲锣打鼓声中舞龙比赛大胜的情景,想起年轻时在铁匠铺打铁时的惬意和豪气,他哈哈大笑,引吭唱起了山歌:
锣鼓喧天轰隆隆,
铁匠街上响叮咚。
无情岁月催人老,
时时刻刻不放松。
赵不忧歌声听起来悠扬,歌词似乎豪迈,可是,谢静在他笑声中却听到了常人难以听出的一丝悲凉。她看着他,将山歌接了下去:
渡江过河不曾忧,
神龙何时惧阴沟?
有朝一日踏破狼,
定是汪洋一扁舟。
王卫红心想:“这两口子肯定是受刺激了。不然,这个时候怎么会唱起了山歌?也好,不哭不闹,让我轻松些。”想到这里,他冷冷一笑,看了看赵不忧和谢静,说:“都什么时候了,还在唱山歌?喜欢唱山歌,是吗?好,以后我会给你们机会的,让你们唱过够。”赵不忧此时在想:“这回可能要被下放了。要是能下放到桃花源,还可以照顾赵运和谢芳两个孩子。”如此想着,他装得很老实的样子,走过去,靠近王卫红,满脸堆笑,悄悄说:“王主任,我这次如果要被下放,去哪里都可以,就是请不要让我去桃花源。因为,你是晓得我是好面子的人。我是担心两个孩子看到我后,我会尴尬,他们却会更难过的。所以,千万不要让我去桃花源。求你喽!”
王卫红心里冷笑道:“你越不想去哪里,老子就要让你去哪里。既然你最怕去的是桃花源,老子就让你去桃花源。”他心里是这么想,看着那么多人盯着他,装得非常大度的样子,笑眯眯地说:“赵书记,你提出来的要求,我们会慎重考虑的。请你相信组织。好了好了,别磨蹭了,走吧。”赵不忧回头看了杨二师等人一眼,又看了看谢静,不再说什么,果断地把头回过去,跟着王卫红等人,慢慢向革委会走去……
几天后,赵不忧被革委会派车送到了桃花源的出口。他下了车看着被拓宽了的桃花源出口,不再冒水出来。知道这是前几年到这里的北京地质学专家指导当地的人们将河流下面的一个洞口,堵住了的缘故。赵不忧不懂地质,只记得当时那个北京来的地质学专家说的,这桃花源的出口有时冒水,有时没有冒水,是因为地下河洞,交替出水和进水,存在负压,才导致此路口冒水时变河流,无水时变小路的缘故。赵不忧此时恍然大悟,大荒坡以前是荒坡,这条河流引导至那里后,导致土质和环境变化,原来寸草不生的大荒坡如今变成了草木葳蕤的林场。真可谓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啊!
沿着这条曾经是河流的小路,赵不忧独自走进了桃花源。满目的桃树和田园,新鲜的空气,各自忙碌着的人们,让他有了故地重游的感觉。他举目四望,远远地,有一男一女牵着一个小孩朝他这个方向跑了过来,那男的一边跑一边大声喊道:“不忧,是你吗?你真的来了,太好了!”等他们跑到自己身边,赵不忧仔细一看,原来是老罗、张翠花和他们的儿子!赵不忧伸出手,紧紧地握着老罗的手,看着红光满面的他,说:“罗叔,你是越活越年轻喽!”老罗笑了笑,说:“我是闲不住的人,每天喜欢整点事情来打发时间。所以,不觉得自己变老,总认为自己还是老样子。”张翠花朝赵不忧笑了一下,指着老罗说:“你罗叔还是那么好动。还常常说什么生命在于运动——其实就是跟那些知青学的。他还让我们起早,跟他一起跑步呢。喏,就连这么小的孩子他也不放过。听到车喇叭响了,知道是你来了,就拽着我们母子俩出门,一路小跑过来迎接你了。”赵不忧弯下腰,抱起老罗的儿子,逗他说话:“买狗,还认得我不?”小买狗歪着脑袋,胆怯地看着赵不忧,双手紧紧地拉着张翠花的手。张翠花指着赵不忧,对小买狗说:“买狗,他就是我和爸爸常常给你讲的赵不忧大哥哥。他是个英雄,可厉害喽!买狗,喊赵哥,快。”小买狗含着手指头,两只眼睛盯着赵不忧,还是不敢说话。赵不忧说:“翠……罗婶,他还小,别难为他了。再长大一点就会喊的。不急!”赵不忧以前喊张翠花‘翠花姐’已经习惯。如今张翠花已经有孩子,再按谢静的喊法,似乎太乱套。但是,这么快就改口,还是不太习惯。还好,他应变能力强,很快就纠正过来了。“好喽,好喽,走吧。不要折磨不忧了,他已经在这里站了这么半天了,先回家休息吧,走吧。”老罗一把抢过赵不忧身上的背包,提起来往自己身后一甩,扛在了肩膀上,右手拽着系背包的带子,左手拉着赵不忧的手,同张翠花母子俩,一起回到了茅屋。
吃完饭后,老罗将赵不忧带到了他和张翠花预先准备好的茅屋。“这里虽然就这么两间,窄了点,但是,旁边是竹林,前面是小溪和水井。用水还方便。”赵不忧看了看屋内:分为内屋和外屋。外屋里有一个木碗柜,一张木桌子,几张木板凳。木桌子上放着一盏煤油灯和一个小砂锅鼎罐栽的君子兰。内屋有一张床。床上的铺盖,朴素,干净,整洁。赵不忧走出茅屋,只见门口一条小溪,潺潺流淌着,一些村妇正在小溪旁濯足,洗衣。小溪旁是一口圆圆的水井。水井是由黑色大理石围成的一个圆水井。“这口小水井,解放前就有。解放后,我组织桃花源的几个石匠,用大理石围绕水井堆砌而成的。每逢夏天,水漫上水井,夜空中的月亮照入此水井中,活脱脱一个水中月。时间长了,桃花源的人们就称这口水井为‘月亮井’。”老罗看着赵不忧凝神的样子,猜想他对此水井很好奇,就给他介绍起来。茅屋左侧是一片青竹林,右侧是几棵桃树。正值夏末秋初,桃花已开过,桃子被采撷完,只留下一树青翠。“老罗,现在这个桃花源生产大队的队长是谁?”赵不忧问道。“暂时由我代理。听说,过几天县革委会就要安排一个人到这里来当生产大队的队长了。”老罗从衣服荷包里掏出皮烟烟袋,取出小烟杆。一边将裹好的皮烟塞进小烟斗里,一边说。赵不忧回头看了一下茅屋,突然想起了什么,看了老罗一眼,问道:“罗叔,民国时期,我陪谢静来这里医伤寒时,那晚住的就是这间茅屋啊。你当时说,这是翠华姐……罗婶住的茅屋啊。怎么现在就成了为我准备的茅屋了呢?”老罗看着赵不忧一脸的疑惑,笑了笑,正要解释。张翠花微微一笑,对赵不忧说:“这间茅屋本来就是我跟老罗结婚后一直住的茅屋。只是听到你要来了,我们才商量腾这间茅屋出来给你住。总不能让你这个县委书记住牛棚啊!”赵不忧听了,顿时感到局促不安,着急地问:“为了我,你们特地腾房子出去。那么,你们住哪儿呢?”老罗摸出火柴,划了一根,点燃了皮烟。他咂了一口皮烟,含着烟嘴对赵不忧说:“我们搬到了我原来住的茅屋。那里也挺宽敞的,你就别担心了。”
“不说这些喽,现在也不早了,先到我们那里吃饭吧。”张翠花朝老罗递了个眼色,“赵书记你今天也累了,吃完饭好休息。明天再带你去看看赵运和谢芳他们这些知青孩子的住处。”“是的,这两个孩子还不晓得你来了呢。”“好嘞,走吧。”
清晨,赵不忧刚起床,就听到门外一阵敲门声。赵不忧起身开门一看,正是老罗。“今天这些知青要跟社员们一起出工,你和我一起去看看吧。”“哦,现在是秋收季节,生产队应该很忙吧?”“哦,是嘞。”二人说罢,关上房门,朝知青住所走去。
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穿过一片又一片的桃树林和青竹林,老罗带着赵不忧来到了一堵围墙围着的几间茅草屋。“这就是知青们住的地方。喏,左边的两间,是男知青住;右边的两间是女知青住。”老罗指着这几间茅草屋,对赵不忧说,“今天知青全都去秋收了。没有人,我们进去看看。”赵不忧跟着老罗走近左边的第一间茅草屋。打开手电筒,透过塑料薄膜敷的窗户往里看,只见宽敞、晦暗的房间里,摆放着十多张床。床上的被褥、床单布满补丁,却叠放得整整齐齐。二人来到第二间茅屋,从窗口往里看过去,只见阴暗的屋里,闪过一道高光。赵不忧看到一张床上睡着一人。老罗大声问道:“谁在寝室啊?”那人大声应道:“是我,罗叔。”老罗打开电筒,往那人照去,一张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脸映入眼帘。“哦,我还有以为是哪个呢。原来是你啊,孙有为。”老罗认出了此人。他悄悄对赵不忧说:“这个孙有为,就是民国时期小城四大家族中的孙碧的儿子。”赵不忧通过手电筒光看了看那个男知青,除了戴了付眼睛外,还真长得像孙碧。他“哦”了一声,跟着老罗推了门进去。孙有为看到老罗和赵不忧进来了,正要从被窝里起床,被老罗伸手制止了:“不用起来了。为哪样没有跟他们一起去收割庄稼呢?你生病了?”孙有为看着老罗和赵不忧,慌慌张张地说:“嗯,我……我肚子痛。”“好点了吗?”赵不忧关心地问。“休息了一下,感觉好多了,赵书记。”孙有为看着赵不忧,点了点头。赵不忧摸了摸他的头,说:“生病就要去村卫生室看看,去看了吗?”孙有为摇了摇头。老罗解释道:“这桃花源还没有村卫生室呢。”赵不忧说:“哦,那不能就这样睡着。有病必须到县医院看看。”孙有为赶紧摇了摇头,说:“不用了,赵书记。我现在感觉好多了。没事了,谢谢您的关心。”老罗看了看神色慌张的孙有为,给赵不忧递了个颜色,说:“赵书记,我们走吧。”说完,他俩朝孙有为摆了摆手,准备离开。孙有为慌忙地掀开被子,想从床上起来,送赵不忧和老罗出去。赵不忧示意他赶紧躺下休息。孙有为慌乱之中,将床上的东西碰落在地。赵不忧定睛一看:原来是手电筒和一本书。“你这是什么书?能让我看看吗?”赵不忧好奇地问孙有为。孙有为从地上拾起电筒和书,将电筒放在枕头上,左手拿着书,右手将书反反复复拍了又拍,双手递到赵不忧的手里。赵不忧接过书一看,居然是高中数学书。“你看这书是为了什么?”赵不忧看了看孙有为,问道。“没什么,赵书记。我只是不想因为我们知青上山下乡中断学业。”孙有为摸了摸后脑勺,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父亲常常对我说的,我家是书香门第,他好歹也是清朝光绪年间的举人。到了我这一代,要我树立榜样,不要以任何原因中断学业。所以,我就带起了高中课本到桃花源来了。生病时,躺在床上看看,也觉得肚子没有那么痛了。”
赵不忧翻了一下手中破旧不堪的高中数学书,说:“我汉字好歹还认识几个。高中语文书还勉强看得懂。但是,这个高中数学,我可是一点都看不懂。你父亲说得对,不管是哪种职业或哪一个人生阶段,何时何地,都不能丢了书本。你们虽然停课了,但是,你们要相信,这是暂时的。总有一天,你们会恢复上课。所以,你带课本到知青点来学习,这种做法值得我们支持。继续学吧。”说完,朝孙有为挥挥手,同老罗走出寝室。
“这个孙有为,跟他爹一样狡猾。什么肚子痛啊,我看就是为了不去劳动,以便在寝室里面休息、看书,而找的借口罢了。”走在坑坑洼洼的小路上,老罗不满地说。赵不忧却不以为然,说:“爱学习,好读书,是好事情。假若我小时候有读书的条件,我也不至于到了我这把年纪,除了打铁、功夫和打仗,好多东西都不懂。你还记得吗?也是在桃花源,那个何书生和花茉莉,他们出口成章,我当时看了好羡慕啊。如果上苍能够给我一次读书的机会,哪怕是到了这把年纪,我也会好好珍惜的。只不过啊,这都是我兹个痴人在说梦喽。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啊!”老罗说:“不忧,人比人气死人。我觉得,人这一辈子啊,只要能做自己想做的事,哪怕只是一个在别人眼里看似无足轻重的爱好,做到了极致,从中找到生活的乐趣和自身的价值,都是美嘞。比如,我兹辈子最喜欢的事情,就是舞龙和唱山歌。民国时期,与四大家族的舞龙比赛,获得了第一名,而且是跟张翠花一起取得嘞。那种获胜后的感觉,除了我刚才讲的这些,还增添了一种相濡以沫的感觉。所以,不忧,我赞成你的观点,读书也好,舞龙也好,唱山歌也好,只要能让自己快乐,并感到自身的价值得到了实现,就是一种好美的事情。
“的确好美!是嘞,要是能像这些鸟能自由地徜徉在知识的天空里,能自由地追梦,那就不枉此生喽。”赵不忧抬头看了看天空,只见天空中刚好有一对白鹭优雅地飞过,又不由自主地感叹起来,“人啊,好多时候,还不如鸟呢!”
“不忧,你看,那就是赵运和谢芳。”老罗指了指对面的田坝,对赵不忧说。赵不忧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田坝里,许许多多的年轻男女正在弯腰收割。赵不忧还是没有看清赵运和谢芳在哪个位置。他转过头问老罗:“罗叔,兹两个娃儿到底在哪里啊?我怎么没有看见呢?”老罗朝他微微一笑,说:“不忧,你别着急。看我嘞。”说完,大声朝下面喊道:“赵运,谢芳,你爸爸来喽。快上来啊!”他喊声刚落,田坎下的一个穿着蓝衣服的小伙和一个穿着白底碎花衣服的姑娘同时抬起头,朝他们这里看了看。当他们看清了是老罗和赵不忧后,立即放下镰刀,朝赵不忧他们这边跑过来。
“爸爸,你怎么来了?”跑到赵不忧身旁的谢芳,上气不接下气,好奇地问道。赵不忧说:“我是被下放到这里的。跟你们一样,要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啊,你那么好的官,也被下放了?他们肯定搞错喽!”赵运捏紧了拳头,为父亲打抱不平。“是啊,爸,你会有哪样问题啊。肯定是他们搞错喽。我……我们去找他们评理去!”谢芳将麻花辫往后一甩,对父亲说道。老罗咂了一口皮烟,说:“孩子们,你们还年轻。好多东西,你们暂时不明白。但是,只要相信,你们的父亲没有错,是他们搞错喽,就行喽。”谢芳不解地问:“罗叔,既然明明晓得是他们搞错喽,为哪样不去说,好让他们纠正过来呢?”赵不忧摸了摸谢芳的头,说:“孩子,你们还年轻,好多事情,你们也只是一知半解。等你们真正长大了,你们就会明白一个道理:有些事情,是急不得嘞。一切只能顺应自然。但是,你老罗叔说得对——错的东西,肯定不会长久!耐心地等着吧,总有一天会水落石出,还我一个清白嘞。”在旁边沉吟半晌的赵运对赵不忧说:“可是,爸,你这样被冤枉喽,下放到这里。其他知青,还有这里的村民,会怎么看你、我和谢芳呢?”谢芳也在一旁点了点头。赵不忧看着两个孩子片刻,抬头看了看蔚蓝色的天空。此时,耳畔传来了喜鹊“嘉嘉”的叫唤。一对喜鹊,黑白花羽毛,拖着长长的尾巴,正从眼前飞过。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微甜的空气,对两个孩子说:“赵运,谢芳,你们记住了,我们改变不了环境和别人对我们的看法,更堵不住别人的嘴,但是,我们只要肯努力,一定能改变我们自己——包括控制情绪以及对时间的支配。只要你能改变自己,你就不会成天纠缠于一些我们自己无法改变的状况。这些道理,我以前知道,但是,说不出来。都是你们读过大学的舅舅给我讲嘞。”说到这里,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接着对两个孩子说:“哦,对喽。谢芳、赵运,你们要清楚地认识到,你们还很年轻,读书才是你们的任务。有机会,一定要争取上大学,向你们的舅舅和舅娘学习,成为一名众人都羡慕的大学生!你们这个知青点有一个叫孙有为的同学,是吧?我看这个孩子就有理想,生病了都不忘学习高中数学。你们要向他学习啊。我过几天想办法给你们把高中的课本从家里拿过来。有空时,就不要胡思乱想,多看看书,对你们以后上大学都是有好处的。”赵运不解地问父亲:“爸,现在读书还管用吗?你们没有听说过那个‘白卷英雄’的事迹吗?再说,现在高考也没有恢复,就是复习好了,没有恢复高考,怎么上大学啊?”谢芳也点了点头,说:“爸,哥哥说的有道理啊。没有恢复高考,我们复习有什么用啊?”赵不忧正要回答,老罗咂了一口皮烟,含着烟嘴说:“你们两个小娃一定要听你爸爸嘞。老班子些讲得好:爹是山,妈是树。都说爹妈是牛马,其实是给儿女遮风挡雨和铺路。相信你爸爸吧。虽然他刚才讲的那些道理,我也听得不是太明白,但是,有一点你们应该清楚,他吃的盐巴比你们吃的饭多,他过的桥比你们走的路多。他说哪样做哪样都是为你们好。所以,你们尽管照着他讲的去做,绝对没有错!”赵运和谢芳听了,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好喽,你们俩快去干活吧。我还有点事。我和你罗叔就先走喽。”“好嘞,爸爸,我们有空会到你的住所看你的。你保重!”“好嘞,你们两兄妹要互相照顾,一定要好好的!”“好嘞,老爹,再见。”
几年后的一天早上,赵不忧正在山坡上放牛,只见一个人气喘吁吁地拿着一张报纸朝他这里飞奔过来,一不小心,一个踉跄眼看就要跌倒在地。幸好赵不忧眼疾手快,一个“云推手”就将他扶起来。“何老师,你眼睛近视,身体又不是太好。农村的山坡沟沟坎坎多,慢慢走,小心跌倒。”赵不忧拾起地上的眼镜,递到他手里,微笑着说。此人便是何书生。几年前,学校停课后,跟妻子花茉莉一起停了老师的岗位,从县高中下放到桃花源来了。何书生深深地吸了一口山坡上的新鲜空气,脸上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将报纸递到赵不忧手里,说:“赵书记,你看,特大的好消息,恢复高考了!”赵不忧听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说:“恢复高考了?是吗?真的还是假的?我这不是再做梦吧!看来,孩子们有盼头喽!”他掐了一下手臂,感觉好痛。心底顿时涌起一股欣喜:“太好喽,不是做梦!这是真的。终于盼到这一天了。太好了。得赶紧告诉赵运和谢芳两个孩子,让他们准备复习,参加高考!”
知青住所晦暗的茅屋里,知青们正在各行其是:一个知青躺在自己的床上发呆。孙有为拿着一本书津津有味地看着。一帮知青正围着赵运和一个胖子在一张木桌上扳手腕。“加油,赵运!”“加油,王跃进。”王跃进大头上冒着汗,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胖脸通红,方方正正的大嘴不停地嚅动着,牙齿咬得紧紧的,脖子上筋脉怒张,手腕上青筋暴起。赵运却面不改色,呼吸均匀,眼睛炯炯有神,保持着淡定的微笑,显得很轻松。在众知青的加油声中,王跃进把赵运的手慢慢地压了下去。胖脸上逐渐显露出得意的笑容。眼看赵运就要被王跃进扳倒,旁边的观看者都为他捏了一把汗。“认输吧,赵运!”“是啊,你爸爸不是县委书记了——他已经倒台喽,你也快点认输吧!”那些为王跃进加油的知青小伙你一言我一语地看着手腕要被王跃进扳下去的赵运,开始对他冷嘲热讽了。“加油,赵运!别听他们胡说八道。”田应福的儿子田跃横了那几个人一眼。赵运仍然是那副淡定的表情,只见他朝田跃点了点头,转过头看了王跃进一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气沉丹田,大喊一声“哈”,紧紧地握住王跃进的手掌,朝自己的胸部使劲倒腕。王跃进的手腕渐渐被赵运翻转过来,手掌朝上手背朝下,推向桌面。“砰”的一声,赵运已将王跃进的手腕重重地扳倒。其手背砸在了桌面上。“赵运赢了!”田跃兴奋地将赵运的右手高高举起,大声喊道。王跃进则像一个泄气的皮球,瘫软在木凳子上,左手不停地揉搓着被砸得胀痛的右手背,两眼瞪着赵运,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刚才给王跃进加油的那些人都摇了摇头,各自散去。躺在床上发呆的那个知青朝田跃冷笑了一下,指了指王跃进,冷冷地对赵运说:“扳个手腕赢了有什么值得嘚瑟的啊!赵运,你虽然把王跃进扳倒了。但是,这又能怎么样呢?你以前当县委书记的爹还不是被王跃进的叔叔扳倒了!”“李金喜,我们将事论事,行不行?扳手腕怎么了?这好歹也是体育运动比赛吧。赢就是赢,输就是输。怎么将双方的父辈都抬出来喽!有点涵养,行吗?”田跃大声地怒斥着。李金喜不再说话,闭上了眼睛,继续躺在床上假装休息。赵运朝田跃摆了摆手,正要说话。一直在低头看书的孙有为突然抬起头,放下书,从床上爬了起来,看了看赵运,伸了个懒腰,阴阳怪气地说:“扳个手腕,就这么得意。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有哪样用哦!尽管以前是县委书记,既然是下放到这里,还装着没事的样子,跟着老罗来我们知青点视察,吓得我那天饭也吃不香,觉也睡不着。脸皮是不是厚了一点啊!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说完,做了一个鬼脸,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田跃看着孙有为离去的背影,摇了摇头,悄悄地对赵运说:“罗叔不止一次给我们说过父辈的故事。我觉得这个孙有为跟他父亲一样,好歹不分,不懂得感恩,简直是无可救药。难怪在桃花源这几年,罗叔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落茅厕的狗救不得’。我看这句话用在这种人的身上,太恰当了。”赵运心想:“孙有为的确太过分了。父亲初到桃花源的那天到知青点找我和妹妹,正巧遇到他一个人在寝室里看书,真心实意夸他。没想到他不但不领情,竟然背后对父亲见缝插针地冷嘲热讽,简直不可理喻。父亲还让我和谢芳以他为榜样,真是让人啼笑皆非啊!父亲要是知道孙有为在背后这样贬低他,不知道他会怎么想——不管这些事情了。父亲告诫我,成大事者,不要跟烂人烂事纠缠。孙有为虽然爱读书,可是经常装病,还在背后诋毁欣赏他的长辈,跟烂人有何差别啊?我如果跟这种不晓得好歹的烂人斤斤计较,岂不是浪费我的时间了吗?”想到这里,他朝田跃微微一笑,故意引开话题,说:“跃哥,田叔最近身体好吗?”“你在问我爸吗?他身体还可以。他每天都坚持长跑,每顿饭都要吃三碗以上。睡眠也还可以,几乎每天都是一躺下就睡着了。”一听到赵运问起父亲,田跃就把刚才的事抛在了脑后,兴致勃勃地聊起了父亲。
“哟,都在啊?”不知何时,裘绰绰走了进来。“裘队长来了?”躺在床上的李金喜听到裘绰绰来了,像变了个人似的,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满脸堆笑地跟裘绰绰打招呼。裘绰绰看也没有看他一眼,只是用鼻子“嗯”了一声后,径直走到王跃进身边,拿出一封信递给他,说:“跃进,这是你爸爸写给你的信。是我们的生产队员邱川川让我转交给你的。”
王跃进从裘绰绰手里接过信,看了他一眼,问道:“裘叔,我爸没有说信里是什么内容吗?”裘绰绰说:“没说,但是我猜想多半都是好事情。”王跃进点了点头,说:“那是,那是。”他拆开信封,仔细看了看写信的日期,用一双疑惑的眼睛看着裘绰绰,问道:“裘队长,这封信是我父亲一个多月就写的,怎么今天才送到我的手上呢?”裘绰绰一脸无奈,说:“都是那个生产队员邱川川因为平时爱喝酒,信,是一个多月前你爸爸交给他,请他帮转送给你。没想到这个邱川川却因为爱喝酒,把这么重要的事给耽误喽。实在不好意思啊。这个铲铲,把我们生产大队的名声都搞坏喽!我已经狠狠地批评他了。”王跃进突然放声大笑,说:“哈哈,终于可以离开这里喽!”李金喜凑近他,笑眯眯地问道:“王哥,是哪样好事让你高兴成兹个样子?”裘绰绰也问道 :“是啊,跃进,你爸给你办了哪样好事啊?”王跃进看了看裘绰绰,又瞟了一眼李金喜,得意地笑了笑,说:“我爸说,我过几天就可以返城进厂上班喽!”“啊,是吗?太好喽,恭喜恭喜!”裘绰绰斜着眼睛看了赵运一眼,满脸堆笑地朝王跃进拱了拱手,“返城进厂,目前对好多人来说,比登天还要难。但是,你爸是县革委会主任,办兹种事,对于他来说,却是小菜一碟啊!”“肯定的啊,他爸爸可是当今的红人。”李金喜冷冷地看着赵运,不失时机地拍着王跃进的马屁,“不像有的人,父亲已经是落坡的太阳喽!”“哈哈,就是,就是!”刚才那几个为王跃进加油的知青也跟着起哄。
“好消息,特大好消息,恢复高考了 !”孙有为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大声嚷道。裘绰绰看着他满脸兴奋的样子,问道:“你在说什么啊?什么恢复高考?”孙有为正要说话,门外传来了一个声音:“他说的没错,确实是恢复高考喽。你们看,这报纸上写得清清楚楚。”众人抬头一看,走进来的竟然是赵不忧。他跟老罗走了进来。裘绰绰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说:“赵书记消息还灵通得很呢。我这个生产大队的队长还不晓得,你是怎么晓得嘞?”老罗将报纸递给裘绰绰,指着“恢复高考”那几个醒目的大字,说:“裘队长你看,这报纸都登出来喽,还会有假吗?”裘绰绰瞟了一眼报纸,抬起头,严肃地对老罗说:“老罗,你别忘喽,你还是桃花源生产大队的副队长,我们说出来的话,必须要有文件支撑。否则,就凭报纸上讲的,向群众散布,势必就会导致混乱。”他说到这里,看了看赵不忧,说:“老赵,不是我说你,到现在这个时候,你都还没有摆正你的位置,我为你的前途担忧啊。要知道,你是县委书记,那都是以前的事情喽。你现在到这里,要端正态度,不折不扣地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不能因为你原来是县委书记就搞特殊化,那是不行嘞!”赵不忧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着裘绰绰,点了点头。孙有为朝赵不忧笑了笑,说:“既然是到这里来接受教育,跟我们这些知青有什么区别呢?可能还没有忘记你的官帽已经摘了吧?”赵运横了他一眼,说:“孙有为,会不会尊重长辈?”赵不忧拍了拍赵运的肩膀,示意他忍一忍。这时,一个生产队员拿着一个文件走了进来,对裘绰绰说:“裘队长,我刚才到大队办公室给你送文件,你没有在。他们说你到这里来了。”说完,将手中的文件递给了裘绰绰。裘绰绰接过文件,脸上忽地转青又忽地由青转红。他扬了扬手中的文件,向大家说:“这回才是真的定了!我今天到这里,原本是要通知你们今天下午两点钟到生产大队办公室开会,选今年优秀知青的事情,没想到又来了恢复高考的文件,这就巧喽。那么,今天下午开会就讲这两个事情。我刚看了一下文件,上面说的还有报名参加高考的条件——年龄和婚否不限制,唯一限制的就是必须根红苗正……其他话,我们就等到下午在生产大队办公室再慢慢讲——再说一遍,今天下午两点钟在生产大队办公室开会!”话音刚落,将文件揣在衣服口袋里,带着那个生产队员大摇大摆地走出了男知青寝室。
赵不忧看着裘绰绰离去的背影,心里打起了鼓:“如果照裘绰绰说的‘根红苗正’才能报名参加高考,我如今是下放到桃花源,会影响孩子们高考报名的。这可怎么办啊?但是,我赵不忧永远相信党,拥护党!拥护党,终必胜!”他看了看赵运,只见赵运已将头转了过去。老罗走到赵运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什么也没说,向赵不忧递了个眼色,一起走出了寝室。刚刚走出寝室,就看到从女知青宿舍跑过来一个姑娘,身材中等,瓜子脸,柳叶眉,梳着上海头,额头上留着刘海。这姑娘一看见赵不忧和老罗,就大声喊道:“爸,罗叔,我听同学说你们到我哥住的寝室来了,正准备去寝室看你们。没想到你们已经出来喽。”赵不忧对那姑娘说:“谢芳,等会儿你去给你哥哥说,你们两兄妹都要着手准备报名参加高考,不要有顾虑。如果有困难,我会给你们解决嘞。”说罢,向谢芳挥了挥手,跟老罗一起离开了。
下午,生产大队办公室里,裘绰绰正在主持开会。“今天我们开的兹个会,主要是确定参加高考的名额。我们根据上面的精神,决定把根红苗正作为报考的基本条件。有一点我们要给大家说,如果报名的知青,有父母被下放的,那么就不能报考。现在我们请大家提名。”“王跃进。”“孙有为。”“赵运。”“谢芳。”……参会的知青纷纷提名。裘绰绰看了看写在黑板上的名字,对大家说:“王跃进是工人出身,根红苗正,符合条件。”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看了看赵运和谢芳,接着说道:“至于赵运和谢芳,你们的父亲还在下放期间,不能参加这次高考。”赵运看了门口站着的赵不忧一眼,什么也没说,拉着谢芳,走到门口从赵不忧身旁擦身离去。赵不忧看着赵运和谢芳离去的背影,叹了一口气。待赵运和谢芳走远,赵不忧走进屋,只听见裘绰绰继续向屋里的众人说道:“现在,我宣布参加高考的报名人员名单如下:王跃进、孙有为、李金喜……至于谢芳和赵运,由于根不红苗不正,故不在入选标兵和高考报名人员审核合格之列。”赵不忧说:“裘队长,通融一下,原则是死嘞,人是活嘞,能不能给娃儿们一个参加高考的机会呢?”裘绰绰冷冷地看了看他,当着王跃进等人的面,说:“赵书记,别在这里耽误时间喽,你那两个孩子是不能参加高考喽!”赵不忧掏出荷包里的烟袋,取出烟杆和皮烟,将皮烟裹好塞进烟斗里,划燃火柴,点燃皮烟,含着烟嘴轻轻地说:“上面怎么可能会说下放干部的子女不能参加高考!请问裘队长,有文件吗?”裘绰绰冷冷地瞟了赵不忧一眼,说:“我都讲过喽,赵书记,今天我们开的兹个会,既是选标兵,又是审核参加高考报名的条件。我刚才在会上反反复复讲过了——标兵,是能够参加高考的必要条件。不是标兵,就不能参加高考。”赵不忧咂了两口皮烟,看着裘绰绰,说:“你讲什么都可以,但得有文件啊?标兵对于孩子固然重要,高考更为重要。众所周知,赵运和谢芳两个娃儿各方面都表现得很出色,为哪样就因为我被下放到这里,就剥夺他们参加高考的权利呢?并且,恢复高考,是中央给所有追求上进的知识青年重新走进校园的一个机会,只要遵纪守法,每一个知识青年都有资格参加高考。这才是中央的精神啊!”他话音刚落,裘绰绰从凳子上站起来,满脸气愤,拍着桌子,大声地对赵不忧说:“老赵,我跟你讲,你这是无视我,无组织无纪律,竟然敢在这样的场所质疑大会的选举结果!”王跃进斜着眼睛看着赵不忧,冷笑道:“老赵同志,这是板上钉钉,已经定下来了。你就不要在这里白费力气喽。赶紧去放牛喂马吧!”裘绰绰说:“是啊,你的问题还很严重,上面随时都会来人调查你嘞!别在这里嚣张喽。你以为你还是县委书记吗?”裘绰绰说到这里,坐了下来,又翘起了二郎腿。”赵不忧微微一笑,咂了一口皮烟,看着裘绰绰,轻言细语地说:“裘队长,其他事情,我可以不介意,但是,恢复高考,是当今最能让年轻人看到希望的好事,我希望每一个求上进,想通过高考改变自己命运的人,只要遵纪守法,符合文件所规定的报考条件,我们有关部门都应该要给人家一个机会。你说是不是啊?”裘绰绰气得又从凳子上站起来,又拍了一下桌子,指着赵不忧,打起了官腔:“赵不忧啊,你看你这种语气和态度——敢教训我?简直是无理取闹!你再这样闹,我就要喊民兵把你带出去喽!你信不信?”赵不忧不再说话,低头将烟熄灭,抖干净烟灰,把烟杆连同烟袋装进了荷包里,站起身,准备离开。这时,两个民兵背着枪急匆匆地跑了进来。裘绰绰一看民兵跑了进来,心想:“这两个民兵反应还挺快,我还没有喊他们进来,就跑进来了。嗯,不错嘛。”“报告,裘队长!”一个民兵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哪样事啊?”裘队长翘着二郎腿,慢吞吞地问道。另一个民兵接着说:“裘队长,上面来人喽。说是要带我们这里的领导去县里调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