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招聘到苏菲之前,我们公司已经几个月没有会计了。我们公司的上一个会计叫老方,已经在加拿大退休了(65岁),因为一个月一千加币左右的退休金不够生活,又继续在几个华人公司打兼职的现金工赚外快。他每周只有周六来半天,而我们老板甚至觉得半天都太久了,这么简单的账应该一两个小时就可以搞定,最后以老方好像有病的理由辞退掉了他。
老板做这个决定并不是没原因,但显得有些不近人情了。加拿大疫情比国内严重很多,特别是老人院,好几个都沦陷了。老方的兼职单位里有一个老人院,老板很害怕他从那边带过来病毒,就找了个托词说他身上总有膏药味道,这意味着他有慢性疾病,容易患病。但我想老板真正介意他的,不是健康问题,而是老年人特有的迟钝。
老板对老方工作时间的把控正如他对公司金钱的把控。给工资一定要给现金,这样不用给税和保险;每周老方在公司待5小时,但只给他算4.5小时工作时间,因为要刨掉他吃饭的半小时。老方缓慢的步伐,工作时间起身去上厕所等等都在老板心里留下深深的印记,觉得他是在占公司的便宜。等老方问老板写的每周给客人报价的单据都是怎么得出来的总价的时候,老板就不愿意回答了,这时候老方就要花很长时间翻老板加在文件夹里的各种图纸,从上面老板混乱的笔记中找到最后一次计算的过程。
老板不觉得会计效率低下的原因是自己的不配合,并振振有词自己是老板,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而这本来就是会计该做的事。但从我的座位能看到的,老板在做的要紧的事就是微信聊天,看朋友圈,以及刷抖音。也许老板说重要的事,并不是一件特定的事,而是在我和会计面前摆出老板的样子。
我见识过几次老方和老板的争论。老方和老板认识接近20年了,也在10多年前给公司工作过,随着我们公司上一个会计攒够工作时间离职,老板又叫回老方来帮忙。老方问老板要Toronto Hydro(多伦多电力公司)寄到公司的电费账单,老板让他自己找。老方每周只来公司几个小时,自然不知道账单在哪里,就说没有找到,但公司这个时间该付费了。老板就很恼火说:“我雇你来就是让你看账单的,你居然问我账单在哪里?”
老方不喜欢老板的语气,说:“你不要这个语气对我说话,我是来帮你的。你知道你给我这么低的工资,要不是我和你熟悉,我根本不会来。”老板需要他继续工作,所以没接话,但显然两个人心里都有气。据我听他俩的对话,老板给他这样至少有30年加拿大工作经验的会计一个小时18加币,并且只计算他在公司工作的时常,不算他的路程时间,确实给的钱很微薄了。
但我想老方并不像自己对老板放狠话时候一样底气十足。我经常会带水果和点心来公司补充能量,老方在的时候就分他一点,结果一天他吃饭时候我偶然路过才看到他在餐桌上只摆了一根香蕉和我给的几瓣橘子,没有任何主食或者菜。香蕉是加拿大超市比较便宜的水果之一,我感觉很为他的遭遇而心酸。后来几次我给他饼干时候我也注意到他没有立即吃,而是留到中午当午饭吃。
指责别人懒惰,几乎都是因为别人没有按我的想法行事。所以这其实是一种羞辱手段,而不是建设性意见。从后来的会计在公司的经历来说,老方做事并不慢,是老板对公司账务繁杂程度毫无了解,甚至可以说他的混乱付款收款才是公司账务混乱的元凶。不过老方成了替罪人被他开除掉了。当我再次回想起老方和老板这段争论的时候,我也觉得很奇怪,老板不负责公司账单,也不让我去碰公司账单,老方每周只来一小会儿,那谁该是那位回答账单在哪里的人呢?
在最开始我觉得老方的工资低到不真实,随着我在底层待得久了,我才意识到原来是我曾经接触到的华人留学生们的工资高到不真实。我有个同学去读的多大计算机系,19年中毕业后就找到了一个纽约的初创公司永久远程的工作,年薪11万加币多,随着他的努力,到了20年夏天,他的工资涨到了14万加币。这个工资虽然对比美国算少了,但对他这样没有什么工作经验,也没有在学习受什么苦的人,我觉得算很高了。而他对比美国的同行,也对我说他觉得他收入太少,所以月光。我身边太多这样刚毕业就拿到十万以上高薪的例子,让我活在一种高薪的泡沫中。
小时候总是在听父母说“你要是不努力读书以后就只能过捡垃圾的生活”,这句话隐含的意思好像说贫穷是对不努力的惩罚。我的另一个朋友也是在多大读的计算机,毕业后感觉自己对教育更有兴趣,花了2年考了一个蒙台梭利教师证书,但后继的两份工作都不顺利。蒙台梭利几乎都是私校,家长至少是中产阶级甚至富裕阶级的专业人士,但他们非常喜欢剥削老师,表现在非工作时间找她询问教育建议。但校长给她的工资和家长付的高费用不成正比,还经常拖欠工资,就这样她在来自家长和学校的双重剥削下辞职了。
论勤奋,我这两朋友都差不多,但两个人因为工作行业的薪水不均衡走向了不同的生活,一个在家待业1年,一个步步涨薪。也许“努力就有回报”这样的“美国梦”已经不可再复制了,靠努力换得好生活比起现实更像是刻舟求剑。
我是入职后才搬的家,所以住的地方就在公司坐几站公交的位置,而搬过来之后我才发现老板家离我家住得非常近,走路3分钟就可以到。疫情爆发前(指2020年3月前的加拿大)我每天搭乘公交去公司,开始封城后老板说为了我们的健康着想,他每天开车送我上下班好了。我们店9点开门,一般在8点50老板会在我家门口接我,然后我俩会大概在8点55分到公司。
2020年7月16日,苏菲第一天来试工,比我和老板来得更早。老板在车里远远看到她,对我说:“你看这个人心里有鬼吧,不想让我看到她坐的车,所以这么早来。”我一直觉得老板是个疑心很重的人,所以不怎么把他判断人的话放在心上。
在老板不说话的时候,很难把他和体力工作者联系到一起。他戴着方片形状细框眼镜,穿着棕色皮夹克,牛仔裤,脚上踏着皮鞋。还算干净服帖的衣服掩盖住了他的肌肉。但当他张开嘴,他洪亮的声音就不会让人觉得他常在办公室待着了,这样的嗓门是长期和巨大的噪音对抗练出来的。
老板说苏菲心里有鬼有前提的,苏菲向我坦白的她在简历地址上作假的问题,老板早早就注意到了,还对我说这个人来我们这里工作必然有自己的目的,毕竟她有那么高的背景。我当时为她辩解到:可能一个人简历不是最新的呢,而老板说她一看就是不诚实的人。
我没办法把苏菲和老板说的“心里有鬼”联系起来,因为我根本想不出这样的工作有哪里值得有这么好工作背景的苏菲心里有鬼地来上班。老板把车停到公司门口后,我下车按部就班地打开公司大门,打卡,打开展厅的灯,打开音乐。苏菲接在我身后款款走进门,白色的衬衫上面的引线显出高档的质感,咖啡色的长裙顺着腿部曲线垂到脚踝,脚上蹬着一双绒面靴子,上面的流苏随着她走动一荡一荡。这样的装束,在我们这样艳阳天也不开空调的公司,就显得太过庄重了。
苏菲目光对着店内乱瞟,我余光看到她想和我搭话,但因为老板在场不敢迈出一步。我知道她在感慨什么,在我第一次来店里的时候,我也为这样“县城”的布景感觉到惊奇。我们店不仅招牌上写着大大的中文,甚至店铺玻璃大门上“推/拉”的贴纸都是华人外卖平台送的,上面还有扫码下载手机应用的广告。走进大门里面有一些黑色铁质展架,用来放一片片台面石头样品,再往里走就是第二层玻璃门。这道门才是我们平时和客人对话的最后防线,除非客人表示确实是来订单的,在疫情期间这道门一直都是锁着的。
一进展厅,就会看到店铺动线上摆着的巨大风水石,由黄色玉做的石头球和球托叠在一起比我都要高,我总觉得它摆在这个位置容易让客人觉得我们对布局设计很不专业,当然客人也许会觉得这是我们店懂“风水”的见证。从这里眺望店里,二层大厅尽头是中文的空心雕刻的招牌,招牌下就是前台的接待桌,摆着几台电脑。而让我从面试就开始感觉不舒服的是前台接待桌右边砌一堵墙,隔出来一个小房间,也是前面开放式的,而墙上有神像柜,立着电子蜡烛,还供奉着水果。整个大厅都是亮堂的,但那个小房间被墙挡住了灯光显得非常昏暗,加上泛着红光的电子蜡烛和神像摆台,让人恍惚间又回到了90年代的祀堂里。
我第一次来展厅那天天气不是很好,云层很厚,天色阴沉。展厅没开顶灯,只开了前台接待的一组氛围灯,里面黑漆漆的。我打开店门时候觉得应该里面有人,但我进去后又一眼没扫到人,只看到壁龛里晶莹剔透的假蜡烛散发出的红光照亮财神像,像是启迪,也像警示。
壁龛的英文是niche,这个词还有个中文意思是“合适的职位”,在网上有个流行用法是形容一个人的特色,比如要开始个人品牌之前最好“Find your niche.”也就是找到你的“利基”,有利可图也要有基础。后来我也没有觉得店里这样的摆设在加拿大怪异了,人也好,神像也好,都要找到自己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