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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砚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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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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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在多伦多》连载

第一十三章 一面之词

下班后,老板在开车送我回家时候,几乎三句话不离抱怨别人是蠢货:问太多问题的外部公司会计——“他的每个问题你都得回答”;那个把车开在他前面,一遇到黄灯就立刻刹车的司机——“一点紧迫感都没有!”还有不回他电话的屋顶装修工人——“也不知道他在忙什么!”

我觉得网上有个词“无能狂怒”很适合形容他这个状态,也就是理所当然地将自己的不满迁怒于外界。我了解那种感觉:沉浸在自以为是的愤慨中,坚信自己绝对正确,还觉得受尽了冤枉和委屈——事实上,这完全就是我听他抱怨的切实感受。

他送我回家的路上顺便去了下麦当劳的汽车点餐车道,给家里嗷嗷待哺的女儿买一份儿童餐。不出所料,订餐过程也很令他抓狂。“对,多来点番茄酱。不是饮料,是番茄酱!”他冲着点餐机器对话口那头用蹩脚的英文吼道:“番——茄——酱——”他对着电话吼出每一个字,然后大声地叹了口气,还翻了个白眼。“多放饮料?”订餐口那头的人还是听不清。老板火冒三丈,只好把车往前开了点,让我给他们说。我围观了全程,感到恐惧又困惑,觉得老板真是活得太不容易了。最后,老板对我说:“这人怎么英文都听不懂啊!”我不禁哑然失笑,笑话西人听不懂英文,我还是第一次领略老板的幽默。

在门定好没几天,老板咚咚咚使劲儿踏着步从工厂来到了店铺前面。我以为他是习惯性的怒火来显示威严,没想到他表情狰狞,怒发冲冠,攥紧拳头快速走到还在慢慢悠悠整理客户文件的苏菲面前,气愤地大吼道:“ 你瞧瞧你干了什么?我每天都告诉你要小心,你看看你是怎么做的?”

苏菲毫不示弱抬起头看着他说:“我干什么了?你倒是说说啊?”

老板听到这句话后更加忍不住了,爆发出更大声音吼道:“你知不知道你把门订了两遍?”

苏菲说:“什么两遍?我检查了好几遍。你说我前要拿出证据出来。”

老板的手早就蠢蠢欲动,一听到苏菲问出这个问题,好像等到了自己想要的回复一样,把手上一直拿着的两张纸摆到苏菲面前,指着那天苏菲写的单子说:“你看,你这又把上午的单子发了一遍。”

苏菲说:“是你让我这么定的,你看还有你签的字。”

老板开始了他的指责:“都定过一遍了,为什么还要定,亏你还是会计呢,对数字这么不敏感?”

苏菲看得出在忍着愤怒了,只回了一句:“是你要我那么做的!我根本不懂橱柜,怎么知道定重复了。”

也不知道算是谁放过了谁,两个人不欢而散。苏菲在老板走了后语气又软起来,向我再次确认那天是不是老板要她那么写表格,再签字,再让她传真过去的。见我没有立即表态,苏菲又凑近我摇起我的胳膊,希望我帮她作证。这是这些天我们距离最近的一次,我只是胡乱点着头,不想说出什么可能会被她当做证据的话。

晚上老板送我回家时候又向我抱怨说苏菲太蠢了,没见过她这样订了一次又订一次的,如果是个会计,那她一定会把一张张单付两次钱,没见过这么做事的。我觉得老板举的例子和苏菲做的事不相等,但我依旧没有反驳,像对苏菲一样胡乱点着头。

老板和苏菲两人讲了完全不同的故事。这其实不是说他们睁着眼睛说瞎话,想要误导在现场的我,只是每个故事都有许多条线索,人们总是避开那些与自己观点不吻合的线索。这也是我在社会上学到的,其实没有人是完全公正的,他们都是站在自己立场上有选择地讲故事。

回到家里,坐在沙发上的叶子仿佛狩猎者一样向我扑来,向我报告她给前男友打电话,终于打通了。我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咽下我想说话的冲动,因为在我的眼里她就像受虐狂一样,一直在重复着同样的事,却期待着不同的结果。叶子像是怕我训她一样说,她打电话给前男友只是想让他解释他为什么分手,可她男友明明之前就解释过啊,我想她这样不依不饶是因为男友给的理由不是她想听到的吧。

叶子让我也做到沙发上,拿笔指着笔记准备开始给我念她和男友的对话大纲。我想她应该已经陷入了偏执,如果她能这么详尽记录下来他们的通话记录,那她大概率没有认真听男友讲话,她只是想把男友伤害她的内容记录下来,无意识地向我卖惨。我觉得她对自己极其残忍,之前的日子里她一次次极其详细复述她那天是怎样被前男友从家里干出来,又一个劲分析哪种人会说“我喜欢你,但现在还不能娶你”。

这天她除了给我看她记下的对话,还把她偷窥到的男友社交行踪内容整理出了一份报告:他分手后又开始在小红书点赞同城美女博主了,已经准备好下一春了;他朋友圈又发了美食,分手后过得是多么滋润;他去爬山了,和他们之前几个共同的好友,分手根本不影响他的日常。她给我看这些就是想证明她前男友已经迅速切换到了没有她的生活,并且毫发无损。我知道她只是想向我证明她前男友没有在乎过她,然后偏执地解读对方的网上的信息。

我看不下去她这样原地踏步了,我只能实话实说:“我看你挺享受让自己痛苦的。”叶子瞪大了眼睛问我的话是什么意思,我说:“每个人都有痛苦的时候,但你选择了让自己更加痛苦。我知道你对分手无法释怀,但你对前男友现在生活无休止的反刍和揣测,都在增加你的痛楚。所以你一定是从中得到了些什么。”

叶子眼睛里又含满了泪水,对我说:“你是觉得我在演戏吗?我第一次对朋友讲我的情感经历,你是不是觉得我的伤心都是装的。”我摇摇头,拍了拍她的后背,希望她能冷静一些。

我高中的时候有过神经性肠炎,也就是身体无恙,但我总感觉到痛。在我确诊肠炎之前,我的老师就断定估计我身体没事,我捂着剧痛的肚子问老师说她是不是觉得我在演戏,老师说不是你主观在演,但你希望你能一直疼下去。过了很久我才想明白,当时高考模拟考试前,我因为肠炎休假了几天,成绩大打折扣,从此我的内心都有点恐惧学校,恐惧考试,恐惧父母对我失望,于是我的肠子代替我表达了对学校的抗拒。

叶子日日偷窥着男友的生活,并为此感到痛苦,我想她只是想用身体的麻木去逃避现实中即将发生的事,当时的我也是这样。叶子向我描述她前男友是怎么赶走她的:她那天在德宇家里,最后一次做卫生,并把一切装饰还原到她和德宇刚认识的时期,把德宇送她的礼物都放回最原始的包装里面,放在他的桌子上。德宇赶回家时候,叶子正在关二楼的窗户,那种百叶窗因为风吹,关的时候会发出很大的声音,德宇还以为她在摔东西,所以快步跑了上去,之后看到了叶子摆在桌子上的那些礼物,和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房间。

德宇似乎有不忍,解释说他其实很想和叶子长长久久,但叶子一直没有工作。叶子虽然对这个答案有些预感,还是因惊讶而长大了嘴巴,用越来越大的声音问出:“你明明前段时间说让我现在继续考房产经纪的证,不用着急找工作的。”很快叶子又忍不住问出:“你这么想有多久了?本来你打算什么时候才告诉我?”叶子觉得这件事是多么的荒谬,因为在那个周五的早上他们还深情款款地吻别,周四晚上还在定周末怎么度过。

“我也不知道。”德宇怯怯地说。他耸了耸肩,肩膀没怎么动,但他整个身体都在表达着无奈:“我只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时机来跟你谈这件事。”叶子听到他的话后感觉震惊又困惑,不懂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他可以在她身旁安然入睡,与她共同计划生活,同时又悄悄地纠结着要不要离开?叶子还以为这些早就聊开了,因为自从上次德宇提过让叶子准备考房产中介证后两个人再没爆发过争吵,还更加亲密地聊婚礼细节以及怎么养育小孩。

“我说这样这样这样……”叶子复述她和德宇今天的对话,“你能相信吗,他居然说‘那样那样那样’,于是我说‘那我们这样这样这样……’”叶子又沉浸在了今天她经历的痛楚中。她早上开始给德宇打电话,微信电话,Messenger(facebook内置的聊天软件),几乎她所有拥有的德宇的联系方式她都打了过去,德宇都没有接,电话转入了语音信箱,没有任何解释。最后晚上德宇打了过来,说白天在上班。叶子说他这样的行为简直在打她的脸。“你一定会问我为什么要打电话给他。”叶子紧紧盯着我,很希望我说出这样的话。我点点头表示关注。

叶子解释说她想要前男友告诉她他想念她,所有这一切都是个巨大的错误,当然她也有自知之明地解释说她知道这样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没有人会对自己刚甩掉的女友说思念。叶子继续解释说她想要搞清楚为什么事情会走到这一步的。只要他给他说清楚理由,她不会纠缠,也不会让失恋的念头在她脑海来回盘旋,痛哭不止。基于这些,她和男友又进行了几个小时的交谈,她只有一个目标,就是想清楚地知道为什么他们分手,但德宇总是遮遮掩掩。

“他说‘我想要我们跨越阶级,但我现在工资还不够高,我需要我未来的妻子至少每年七八万加币的收入。’”叶子转述,并逐字引用前男友的原话,“‘你知道我很爱你,所以我觉得你只要有个工作,就算只有四五万,剩余的资金缺口我会靠多工作来补上。’于是我说‘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对我说呢?我要是早知道你对我找工作这么急,我就不会去考地产经纪的证件了,直接去做个工作,不论什么都好。’他说‘因为我想我之前都给你说过了,但你好像并不在乎。’我说‘我不知道这件事对你这么重要啊,如果你说我没有工作你就会分手,我肯定会放在心上,我以为你还在给我时间。’他说‘我给你说过了,但你每天好像都在看电视剧,根本没有把考证或者找工作放在心上。我就想只要我工作更努力,赚更多的钱就可以解决,但我发现我做不到。’我当时就要疯掉了,然后他补充说‘我真的很爱你,但爱不能克服一切。’”

我欲言又止,不知道该怎么对待眼睛哭得红肿的叶子。我在这几天恶补了好多本讲心理的书,我想说也许德宇并不是她口中天理难容的渣男,也许就是个回避型人格。因为害怕又像上次一样说出自以为是的话,我选择用沉默的陪伴帮助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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