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两天,老板在送我到公司后,又给我看苏菲和他的微信聊天记录。苏菲问:老板,什么时候给我工资?你这么个大老板欠着我的钱不好吧。老板回:到时候会给你的。苏菲说:别到时候了,你给我个准信。老板当时没回,苏菲打了几个微信电话给他,也是没接通。老板回复:要工资之前先想想自己有没有资格吧。
苏菲说:我工作了,就该领工资。老板说:你做错了事,就该反省自己。苏菲说:我做错了什么啊?你倒是给我说说。老板回:你打到公司来问问就知道了。至此,老板和她的微信对话就结束了。老板又交代我说:如果苏菲打电话来公司,就告诉她她把门定错了那件事。
我听完,想也许这是老板想让我永远绝掉和苏菲的联系。因为在我眼里这是没道理的事,一件不算是苏菲做错的事,老板要以这为借口拒绝付工资。
老板之前对我那样说,我从没当回事。并不是我觉得苏菲和我关系有多好,或者我多信任苏菲,而是这是很多公司离间员工们的标准做法。很多公司不允许员工私下互相联络,只允许用公司的通讯软件;不允许互相交流工资。这种事历史上发生了很多次,后来才有了“工会”反抗资本方的一手遮天。
在之前我做的很多事,并不是为了帮苏菲,而是为了帮我自己。仅凭我自己是无法要到工作合同,和工资的。但多几个人就多了一点可能。老板不允许我和后面的工人联络,每次图纸都是他带到后面去。我知道可能他这么做不是因为防我,但结果就是我一直都孤立无援。
上班的时候,苏菲打来了电话,气冲冲地说:“找XX(我老板)。”当时我还没听出来是谁,我就问:“请问你是?”她好像很震惊我听不出来是谁,就说:“我是苏菲啊。”一天被各种客人的电话忙昏了头的我只好说:“老板出去了,你要不要晚点找他。”
这么说我也是有考量的。如果非要我和她说她错在了哪里,她一定要把火撒到我头上。如果找个老板在的时候接电话,就可以她和老板直接交流了。
但她没接我的话茬,说:“老板说我弄错东西了所以不给我工资。我想问问我哪里错了?”我只好说:“你还记得定门那件事吗?”她语气稍微好了点,说:“记得,怎么了。”我说:“老板就是埋怨你那次订错门了,让公司损失了2000多。”她说:“好吧。”然后挂了电话。
接着,我个人的微信很快闪烁起来。苏菲发来一条信息问我:“能不能把那个订门的文件发给我?我看看怎么回事。”我说:“那是属于客人的资料,没办法发给你。”她说:“那你就把定门的表格发给我。”我回复说:“我发给你微信,你自己看看。”她同意了。
在努力思考苏菲和老板的矛盾解决之道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的思考方式已经被公司和老板驯服了。正如公司制度的首要任务就是将桀骜不驯的新毕业生们改造成能用的工作人员。影响他们的行为、信念、姿势和习惯,让他们迅速成长为公司所需要的那种人,就像我工位旁边的墙上贴着的规章制度:
禁止迟到早退!午餐时间只有30分钟。禁止在客人面前打电话!请假需要提前三天向上级报告……
这些语言像浓缩的感叹号,每一句都携带着百分之百的肯定。帮助苏菲确认真相,讨得工资本来是一件很简单,很正常的事,而我在帮她的时候心里居然浮现的是背叛公司和没有道德。
没几天的一个早上她又给我微信说:“我要找老板聊聊,他现在在吗?”我说:“我说不在的。”她没回复我。没一会儿就到了公司门口,带着两个男生。其中一个是她微胖,脾气很好的男友。另一个看起来很瘦的,很能说的样子,应该也是留学生。那两个人进了店就待在门口附近,只有她走到前台来。她对我脾气还好,说:“你打电话给老板,告诉他我来要工资了。”
我不想起冲突,就说:“好。” 她就在我面前,盯着我。好像我手上的工作都不重要,只有她的事是重要的。我拨给了老板,电话一通,没等老板做任何反应,我就说:“苏菲来公司了,来要她的工资。”然后我也不知道该不该把电话递给苏菲。
老板没给我反应机会,就说:“让她去店门外等着,我一会儿就到。”我转述给她了。她说:“我不出去等,我就在这里等。”老板让我把电话开公放,然后说:“我们店还要做生意的,你们在这里,我们怎么做生意。我一会儿就到。”老板口中的“一会儿就到”总是说不准多久的。就像苏菲第一次来面试的那天一样。
这天天气并不是很燥热,但外面被太阳晒过的地面还是散发着热气。就算如此,她和男友可能不想多事,还是出去等了,中途也没进来也没问我还有多久。可能他们也做好了打持久仗的准备。
老板好像故意晾着他们,一个多小时才来。老板进来了,他们也跟着进来了。老板刻意用一种严肃的语气说:“苏菲,你今天来为了什么事?你知不知道现在是营业的时间。”
苏菲显然一下子被激怒了,挺着胸,头高昂着,对他说:“我为什么而来你还不知道吗?你欠我的工资。”她男友又像个和事老一样赶紧拉住她的胳膊,说:“咱们有话好好说。”
老板用那种高高在上的表情说:“你犯了什么错你不知道吗?”苏菲立马翻包,掏出一张纸,给老板看,说:“哪里是我犯了错,明明是你要我这么做的,你还签字了。”老板看到苏菲拿出当时定门的表格,看了我一眼。我心里吓了一大跳,赶紧装作不关心的样子,继续做我的工作。
老板提高了音量说:“你还偷公司的资料?你这是犯法你知不知道?”苏菲据理力争,毫不示弱插起腰,大声说道:“我这是为了防止你污蔑我提前准备的证据。”老板一看语气落了下风,对苏菲男友说:“你们先出去,这里没有你们的位置。”苏菲一看要赶她男友走,就说:“你凭什么赶他走?”
老板说:“大小姐,我们是要做生意的,你们站在我的大厅,我还怎么做生意?你先让你男友们出去,咱们进去里面聊。”听到这话,她男友说:“我们也可以是客人啊,你就当我们不是一起来的。”老板说:“你们要是这样捣乱的话,我就要叫警察了。”开始动手推苏菲的男友和他朋友。
苏菲男友说:“你别推我,我自己会走。可你为什么一定要把我们赶出去呢?”老板对着苏菲说:“你带这么多人来干什么?”苏菲老公苦笑了一下。最后还是为了避免事端,带着朋友去门外等了,老板让苏菲跟着他进去店里的会议厅谈。
苏菲直接说:“没什么可谈的,你把钱给我就行。”老板说:“你还没提你给店里带来的损失呢?”两个人说了一下又吵了起来,两个人根本没在听对方说什么,几乎同时说话。后来苏菲要求一定要男友在场再聊,他们就都到外面去了。
没一会儿,我听到了警车的声音,又没一会儿,老板回来了,说:“这个苏菲,把警察都叫来了,还不是灰溜溜地逃走了,警察都说她不合理。”那天的结果就是老板再次提醒我不要和苏菲来往,当然后来其实苏菲也没再和我来往过。
这段时间我看了一个对谈(2020年8月14日思南公馆,陈楸帆与王辉城对谈),有一段话说弱势群体特别容易不善良,他善良的代价太大了,比如拥有一定资源和资本的人士,善良的成本是不一样的。比如伦理道德,法律体系,很多弱势群体特别容易陷入被批判的,但是另外一个层次,法律体系是建构的文明评价标准,其实可以是一个游戏,富人阶层或者聪明分子可以利用这个东西坑害贫穷的人,反过来说,贫穷的人在这个标准上是不利的,但是也很无辜无奈。
有人说过善良需要聪明做支撑,一个人蠢但善良会造成更大的后果。在此之前我从没有觉得和我算同龄人的苏菲是坏的,蠢的,或者道德低下的,但老板这么觉得。我想起苏菲明知道我需要移民,需要这个公司给我担保的情况下,还是一次次把我置于危险之中。第一次是没删我给她的文件,第二次是把我给她的文件直接拿出来和老板对峙,还有数不清次数的套我的话,以及消极怠工。如果老板仔细查,那其实我也要承担后果。
我在想这些给我们带来坎坷的事源于苏菲,我,或者老板的愚蠢吗?还是更难以改变的因素,比如更大的环境让我们不得不这样互相针锋相对。之前我以为善良是一种选择,是可以面对利益不动摇,那天我感受到善良需要能力,弱小和贫穷的人是无法保持善良的。在底层的我们没有选择,如果她不拿出那份文件出来对峙,可能连自己的利益都保护不了,只能任老板定义事实。就算她希望不出卖我,也没有其他的选项可以保护自己了。
我想起一件让我觉得很心痛的事,2019年有一起英国集装箱冷藏货车惨案,一些越南人想借此偷渡到英国结果集体在货车里冻死加窒息而亡。每次出事,对应国家就会更加严厉地收紧边境,但更加严厉的政策,只会促生加倍危险的偷渡模式。归根结底,财富的不平衡分布,人们对更好生活的向往,这些才是根源,而这些想法又是最自然不过的追求。欧洲当初移民新大陆亦是如此。
当时我看到网上的英文评论说他们这样的无证移民是“罪犯”,行为愚蠢。我就想到我、老板、苏菲,三个人矛盾其实很简单,就是经济。三个人都没有钱,都想最大程度上保护自己,除了“互害”还有其他的解决办法吗?别人很简单就可以说某人自私,贪婪,可我想这都是人最底层的欲望,只是我们没有任何积蓄,只能为了这样一点点钱就完全暴露自己丑陋的嘴脸。路人对我们这样的穷人做道德批判是多么简单的一件事。
关于那天警察来了时候发生了什么,后来老板和苏菲对我说了完全不同的版本。
在老板的版本里:那天苏菲和他超不过,苏菲的老公(指她男友)和奸夫就要来打他。他只好说车里有枪,让他们收敛点。他们好像抓住了把柄一样,叫来了警察。可这里是加拿大,法律和中国不一样。
他对警察说:这个店是我的私人资产。这几个人来讨要工资并赶走客人,还要打自己。警察听了后,觉得苏菲他们做得不对,教育了他们一番,然后走了。
在听老板描述时候,我也问了老板:“你说那个人是苏菲奸夫,可我看那只是苏菲朋友。”老板立刻反驳我说:“你说是她朋友,我可不信,一看他们就有关系。”老板的性别歧视已经深入骨髓,让他对世界的看法都有了定式。
在苏菲的版本里:老板根本不听她说,一味让他们走。她就说你要是不给我工资,我今天就不走了。老板从车里掏出枪证,说自己可是在加拿大有资格开枪的。店铺是自己的私人财产,所以自己有权利在这里打死他们。
听到老板这么说,苏菲的男友报了警。警察来了后,老板用胡乱不堪的英语对警察说了一通,警察根本没听懂,但为了保持尊重一直点头。在他说完了后,警察检查了他的车,还看了他的猎枪证,补充说:“这里不允许拿出枪。”发现没有命案发生后,各打50大板离开忙其他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