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搬家到多伦多之前,只短暂逛过渥太华和蒙特利尔的唐人街,当时最大的感觉是一看这就是“唐人街”,但明显知道这部不属于国内。大大的牌坊上面写着“唐人街”三个汉字,后面的楼房上面安着丰富多彩的佛塔,顶部卷曲檐和龙的图案,仿佛电影布景般。后来我查询这样的设计才知道这个传统来自旧金山唐人街,而设计师是两位没去过中国的老外,根据书上的图片和想象构建的他们心目中的中国。
我进到其中一个华人商场后,发现居然有时一排店铺卖的是一模一样的商品。不求好看,不求品牌,只求多销。制造大量商品再卖给外国人,这个简单的逻辑是中国经济腾飞神话的起点之一。廉价商品的市场策略很简单:薄利多销。薄利多销的策略有两层,当无法多销时,薄利便会主导竞争。按经济学家的委婉说法,叫“缺乏定价权”——说成大白话就是条件艰苦。从逃税漏税到超低薪或非法雇佣劳力,持续压价是这一行当的主要竞争办法。
传统的零售业同时经受着电商冲击,越来越多的全球消费者学会了直接从中国制造者和商家购买商品,中间商或许是第一个被抛弃的角色。金融家和经济学家喜欢用“创造性破坏”这个抽象术语来描述市场竞争中遭遇淘汰的弱小企业,但是代入我们店的语境中,这个词语的实际含义就是:数十年的奋斗、努力、规划、精力和希望的残酷终结。
西南联大皮名举教授有句话是“不读中国史,不知中国之伟大;不读世界史,不知中国之落后”。放在我们店里的解读是不了解我老板的经历,不知道他的艰辛;不看其他同行的经历,不知道我们店的落后。2020年了,在别人已经开始把网络宣传效果拉到极致的同时,我老板还在那招人去敲别人家的门上门推销呢。对这滑稽的场景,我笑不出来,感觉这是一个“中国制造”的缩影。
我们这段时间最重要的客人是个常年中加穿梭的中国商人,他姓范,老板很自然地叫他范大哥。据我的观察范大哥应该是朋友介绍来我们店的,之前没有和老板见过面。范大哥带着全家来店里看材料的时候,他的穿着并不像他拥有的豪宅一样煊赫显眼,就是普通的白T恤配土色大裤衩,他妻子也是穿着很普通,他俩的小孩戴着儿童专用的迷你口罩,口罩上还有小动物花纹。
老板和他们也没什么可聊的,寒暄了几句就问他们小孩用的口罩在哪里买的,范大哥就说中国带来的,并对老板表示下次可以给他点。范大哥夫妻俩操着一口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老板为了照顾他们,把很多他喜欢用英文表达的词都换成了中文。在聊完他们橱柜的设计和材料后,我以为他们的对话就该这样结束了,没想到老板自然而然问了句:“你们前段时间回国又去哪儿发财了?”
客人并没有很介意,给老板说他回国进货了。在国内爆发疫情,加拿大疫情也开始蔓延的时候,他意识到后面应该会迎来一段在家办公大潮,于是开始回国采购高端路线的办公椅,电竞椅,运送到美国和加拿大卖。老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想到随着疫情加拿大全都改成线上办公了,他这一倒腾应该能赚不少钱。
老板继续问他进了椅子在哪儿卖,范大哥说:“当然在网上卖啊,现在线下店都不让开。”老板很吃惊,问他们怎么能放到网上卖,范大哥好像也爆发了分享欲,让自己老婆孩子先回家,要和我老板唠一唠。
范大哥之前也是做生意的,他最开始是去非洲做服装进出口,后来接触了很多商务,对基建原材料供应商很熟。他一开始想做B2B(business-to-business 企业对企业)的生意,去了国内的广州佛山,想主营瓷砖,做建材行业出口到非洲。他后来发现做这个行业风险比较大,而且非洲人比较妥拉,付款会拖延很久,严重影响资金链。16,17年,他到深圳时候到处都是招商会和培训机构,宣讲会里说现下风向并不是B2B,而是B2C,说完就给他讲起了怎么做跨境电商和亚马逊,当然那个招商会主要就是给他们的教做跨境电商的课做宣传的,而范大哥正式入行跨境电商。
他大概讲了下自己的经历,老板听的时候一直在点头,很认可他的话。等他走了,老板说他运气好,然后开始讲起了自己的巅峰时刻。我们公司最辉煌的时期是刚开店时候,那时候十里八方没有任何一家橱柜店,老板借着房地产行业的飞速发展以及华人特有的低成本策略赚了不少钱。当时他做的并不是现在这样全定制的橱柜(custom cabinet),而是由中国运过来橱柜门,再在加拿大喷漆组装。
老板兴奋地说这里面节约成本的诀窍有好几条,比如给中国的工厂施压砍价,比如利用各国关税差异中转退税,比如应和政策拿到进出口补贴。老板举了一个诀窍的例子叫“货物转运”,意思就是货运代理公司将产品先从中国发往东南亚国家,将产品伪装成东南亚生产的,再发往美国,以此来避开关税。《纽约时报》将这条避税的航线,称为“贸易欺诈之路”,国内从事相关服务的公司称之为“打破贸易壁垒”。
老板又得意地讲这样的“转运”一定要做得很仔细,包装和产品上不能有任何中文字,任何“MADE IN CHINA”标识,不可以有69开头的条形码,不可以有GB开头的国标字样,不可以有中文或带有中国特色的信息。他朋友销售LED灯具,因为包装上有中国生产工厂的资料,被美国海关查到,货物被退回去,并罚款10万美元。
这招并不是什么秘密,范大哥也因为中美贸易战的关系,他们会把产品运到马来西亚后,会在当地停留2-3周,货代公司会和当地合作的工厂配合,开具马来西亚的原产地证明和带有抬头的买卖合同,就可以运往美国了。
老板和范大哥两个商人的行事逻辑仿佛处于两个世界,就像我在加拿大观察到的两种中餐厅的交锋:一种是走廉价路线的老移民开的华人餐厅;一种是走个性和精美的留学生开的华人餐厅。
自我来到加拿大就感觉中餐厅不断在关店,随着我去餐馆打工,认识更多的参观人士,我想主要原因是年轻时移民来加拿大的中餐业主现已年长,考虑退休,许多在本地开枝散叶、注重子女教育的上一辈华裔移民,并没有计划让子女继承衣钵。华人老移民对子女的寄望,往往依然还是从事医生、律师等被加拿大主流社会认可的中上层职业。他们的子女或都完成了移民二代的“责任”,打入了社会主流阶层,无需再从事餐饮这样的苦差事。
但这无法解释事情的全貌。中餐馆大批关店的同时,新式中餐却层出不迭——尽管新生的速度暂时无法与关店的速度相抵。这“繁荣”与“萧条”的背后,一是中国新老移民在加拿大的代际交替;二是随着华人社群的壮大,中餐馆再无需做左宗棠鸡、炒杂碎来取悦本地顾客,而专注做起了华人生意,甚至从中国照搬了不少商业模式,为美国餐饮业注入新的生机。
疫情在加拿大蔓延后,就开始不定期的封城,也就是不允许那些非必须的店铺开张,餐馆也不允许客人堂食,只允许外卖。虽然封城对餐厅有很大的打击,新式中餐馆们,也借着中国移民群体迅速作出了反应。比如我在这些餐馆的微信群里,也看到那些中国食客们踊跃发言,远程下单,询问近况,甚至为武汉医护人员发起筹款火锅店如海底捞、大龙燚和大渝火锅,在面临堂食危机的时候,马上借鉴中国经验,开始积极发展外卖业务。主打中国用户的“熊猫外卖”、“小红车”(Chowbus)、送食材和杂货的GoCery,也都积极响应,试图帮助餐馆度过难关。
纽约大学食品系教授Krishnendu Ray的理论:海外的移民食品的价格从某种程度上反应了这个国家在这个时代和这个时间段的经济、军事和移民实力的总和。“当你的海外食品价格越高,说明输出移民的质量越高,输出移民或者在当地流动的移民阶级其实越高,他们的消费与阶级是匹配的。”中餐当时在美国站得住脚,是一种平民式的,五块钱可以吃一盘饭加上炒杂碎。因为是便宜菜,别的移民工人,意大利、波兰工人,都会吃炒杂碎。而新式中餐是价码放得比较高的。
老板也意识到了曾经做的倒卖中国门板生意不长久,有时候会感叹现在时代不好。我其实觉得老板才是他自己口中那个因运气好而做生意赚钱的人。我是相信“厚积薄发”这个道理的,我不觉得客人范大哥这次是轻而易举做了一件赚大钱的事,而是一直在努力优化他的商业模式,这次正巧赚钱被我们知道了。
从短短的对话中,范大哥讲了他之前几次不那么成功的贸易经历,也就是这次做境外电商其实是他迭代很多年生意思路做的选择。老板觉得他撞运气,是老板没有看懂他的关键窍门,比如他掌握了我们没掌握的信息,比如我们不了解市场。老板确实懂“货物转运”这个技巧,但这次成功大卖办公椅的背后还有很多细节,比如我推测还涉及快速在国内评估商品质量以及订货,两边协调仓储和运送,这边的售卖,连放到亚马逊上面怎么运营,怎么提高排名都是有讲究的。
老板一次次强调我们公司销售方式有问题,是因为我的销售能力不强才有公司的衰败。其实我觉得老板的话好像“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没有办法大量做高端客户的单子更多是因为我们公司还没有能力去接高端客户的单子。就像打仗,业余爱好者只讨论战略,专业人士会讨论”后勤和物流”。在公司销售能力(我)不强,老板英语也非常勉强,经常听不懂客户的要求,以及做工师傅手艺不精的情况下,要改变的不止是销售。这就是现代商业的法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