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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菲来工作有一段时间了，还每天保持着昂头挺胸的姿态。有一天我工作太久没活动，站起来拉伸了下身体。苏菲也站了起来，轻轻松松把腿拉到很高，让我不由得问出：“你是不是学芭蕾的呀？”苏菲有些得意，给我说已经练了十多年了。
我看到她现在这样轻松地运用身体，忍不住羡慕了一番，脱口而出问她：“是不是跳芭蕾要求很好的身体条件才行？”
苏菲笑了，以一种过来人的语气对我说：“对跳舞来说，条件真的不是最重要的。如果把‘手长脚长’作为评判标准，那就像说声音唱得越高等于越好。”后来她拉我到她的电脑面前，给我看了一段POB（法国巴黎歌剧院）明星芭蕾舞者Marie-Agnès Gillot在《吉赛尔》里的表演，就算挡住全身，只露出足尖鞋那一部分，也能看出双脚如绵延的波涛起伏不断，传递出深切的情感。
苏菲介绍空间感、动作表现力、音乐节奏感都是要放进舞蹈考试和比赛的打分项。芭蕾里也有“踩点”一说，需要控制能力非常高超，才能让每个动作对应的节拍都踩得极为精准。苏菲介绍说越是条件好的舞者，脚部能区分得就越是细腻，光是脚背就可以分成大脚背、中脚背和小脚背，这样舞蹈时她们的脚才能有极为细腻丰富的表达能力。
聊完跳舞，她忍不住对我感叹：“上班真的是很累，就算什么都不做，都很累。刚来上班的第一天，晚上回家还能做做饭，现在一回家就躺着睡了。”
我忍不住笑了，说：“我也一样，很累。不过可能习惯了，没那么崩溃了。”
“感觉我们的工作没有前途。老板这样，在他手下没有成长的。”她掏出手机给我看她和妈妈的微信聊天记录，她说：不想干了，又累又没意义。我看到她写得“不想干了”，心里紧张了下，但又继续看下去。她妈妈回复说：要意义干什么，完成老板的要求就好。
她说：感觉自己很没出息，想换好一点的工作。她妈妈回复：你要什么样的出息呢？爸爸妈妈觉得你现在过得就很好了。她说：我想每天朝气蓬勃，充满斗志。她妈妈说：你这样的想法不会喜欢任何工作的。挣钱就是为了享受，没办法边挣钱边享受的。她说：我工作很痛苦，我想换个好一点的工作减轻痛苦。她妈妈说：你要习惯工作就是这样。你每天就是为了拿工资做老板吩咐的事情。其他想法都是多余的，想这个没有用的。
看完她俩的这段对话，我很意外她会分享这样私密的内容给我。但我觉得她妈妈说得对，很少有人能在工作里得到快乐，大家只是用自己的时间换钱罢了。有时候我也在想，我在这个店当前台的日子是否是有意义的？我没有收获金钱，阅历，幸福，成长，几乎在这里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拿到PR。
也在她的抱怨中，我突然意识到我好像也走入了这样一个死角。之前我因为是自雇的合同工身份没有得到公司的工作证明申请移民，我就换了个工作。但一直以来的忙碌让我没有考虑过我是否还能做其他类别的工作，其他形式的工作。我明明上学时候还做过很久的自由职业，也在制作视频，画图上赚过钱，但我的工作职业好像永远缩在移民认可的0AB那几个类别上了，从来没想过我是否还有其他的可能。
我看到一个脱口秀，讲的是印度人和华人店主砍价，那个印度人指着一个35美金的商品说希望出30购买，华人店主拒绝了说：“给你便宜这么多，我第二天就要倒闭。”客人转身佯装要走，老板便说和老板娘商量一下，转头和老板娘大声争论一番，对印度客人说34.5美金就可以了。客人说这个价格和没打折差不多，该老板说：“你从我这里省5毛，从别的店省5毛，加起来你就省了1美金。到时候你可以去一元店买个东西了。”客人还在犹豫，华人店主大喊：“这是给你最好的价格（I gave you the best price）!”“做个男人（be a man）!”
我看这个脱口秀乐不可支，因为和我老板的说辞近乎一模一样，连price只发P的音这个读法都极其相似，这也是我老板仅会的一些词了。我给苏菲看，苏菲也笑了。这个印度人表演的是一个小商品城吝啬华人老板的做法，而老板总是在强调我们要做高端客户的生意，不要再接收低端客户了。可我想这并不是我能决定的，褪色的招牌，布满雨渍的玻璃，灰暗的店面，凭什么高端客人会来找我们呢？
没几天我正好在youtube上看到一个营销的频道，博主Dan Lok是一个出生在香港，现在居住在温哥华的八零后营销大师。他从未上过大学，少年时父母就离婚，完全白手起家，给高端客户的咨询收费一天要五万美元。他的创业思路叫做 high-ticket sales（高价销售）, 主要面对高端客户，有一条原则是：你必须自己花过很多钱购买某个服务/商品，你才能理解那些客户的心理，你才能更好地对他们销售。没有花过钱的人，会以己度人，推销自己认为重要的价值点，遇到潜在客户的问题和犹豫时，第一反应是要降价来促销 （用自己的价值观来揣测），而不真正理解高端客户的痛点和兴奋点。
为了提高我们店的服务，我和苏菲在周六上班时候约定，周日她开车带我去看我们同行的在google上评分更高的店。我们俩都很好奇为什么别的店可以接待高端客户。
周日那天是她男友开车作陪，但她男友一直坚持在车里等，绝不进店，所以到头来只有我们两个有收获。苏菲劝她男友说：“进去看看也不花钱，也不吃亏。”她男友说：“没意义。”这和他几天前乐呵呵的样子不太一样。
我感觉突然他和我挺像的，我做很多事之前也会问自己一下：这件事有没有意义。现在我又想，什么事都一定要有意义吗？正如苏菲妈妈回复她的微信：工作本来就没有意义，只是遵循老板的命令行事。
苏菲和我逛完有了不同的收获，苏菲对我强调说，你看他们店的销售用的什么话术，是怎么顺序介绍橱柜风格和细节的等等。其实苏菲是个很用心，很细致的人，来我们店真的屈才了。她不仅复述了对方介绍的细节，还一进车里就把刚刚的要点记下来了。她一贯精英的处事方式也体现在她在打电话之前会写草稿，保证提到我在客户信息表上备注的客人在意的信息，还会写一些邮件模板给不同来源的客人。
看到她那样努力，我就想到老板对她的不贴切的负面评价。她是个典型的不谙世事的“好学生”，如果是个大公司好领导，她肯定可以发光发热。但在我们店里，只会随着老板的混乱变得崩溃和粗糙。老板对规章制度和理解客人都不屑一顾。客人耳提面命的要求，他觉得不值得就不遵守。政府要求某月某日报税，他觉得没空就不交，说大不了交罚金。也许他适合那种混乱的世界，而不是这样文明的，精细的世界。
我在看了别的店的销售介绍内容后很吃惊，因为和我老板说的完全不一样。老板演示的销售方法是，不提价格，让客人先决定买不买再最后报价；但西人橱柜店铺的销售直接就给了价格。老板说30英寸以上的抽屉是不能做的，因为容易歪斜；西人橱柜销售给出了不同的回答：我们的五金件足够结实，可以做。
我想起高价销售的理论，如果老板目标是做高端客户，那我们一直强调的客人的设计不遵守，客人想做30英寸以上的抽屉做不了，又怎么能招徕他们找我们施工呢？
当时我老板骄傲的是有个两百万的房子找他做橱柜了，老板说他们这个厨房橱柜加上一个酒窖就十多万，一下子就达到了我们店一个月的销售目标。他强调说我多找这样的客人。那段时间我去妈妈的朋友家做客，也是三百多万的房子，我仔细打量了下，那个抽屉超过了30英寸，台面也不是我们店售卖的类型，而是更高端的一档。
后来每次老板说我们要做高端客户时候，我就想起那个超过30英寸的抽屉。虽然不是每个客人都会有这个抽屉尺寸的要求，但我觉得我们店和那些对价格很敏感的“低端客人”可能就像钥匙和锁一样互相匹配。每个商店都有自己的目标客户，我们得接受现实，就像我们并没有能力去满足那些客人的要求。
而且我觉得其实问题并不出在客人的质量上，而出在数量上。如果客人数量够多，我们有余地去选择和拒绝，那我们可以只接受那些好说话的客人。但事实上老板一面说着要我只接待高端客人的订单，另一方面因为店铺利润太低，什么客人的单都要接，才会让我左右为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