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久以来,无别患有神经痛。
这天早晨,他从睡梦中醒来,像一片树叶飘零在湖泊上似的静躺着,失神着,直到感到血液重新回归自己的身体,后脑传来一阵疼痛。
他侧身坐起,看见枕头上有一小团红色的,显眼的血渍,伸手摸到后脑有一处不小的淤肿,表面已经结痂。
“青满!青满!”他在卧室里呼叫妻子,却没有得到回应。
他只好忍痛从床上爬起来,坐在妻子的梳妆镜子前,费力的观察着后脑,想要弄清楚这处伤口的来源。他看到肿块大概有硬币大小,紫红色的,肿涨地紧绷着。
或许是谁做了恶作剧?像是谁在他的枕头里塞了一块硬石头。
他将枕头抖了抖,羽毛内胆轻柔松软,并无石头的迹象,而伤口却像是在呼吸似的传来间歇阵痛,使得他的头痛更加难以忍受。
他从床头取过氯美扎酮片,将最后四枚扁平的黄色药片递进干涩的喉咙里。舌头上传来一片苦味,使他精神稍微清醒,他用力地分泌着唾液,混合着药物咽下去。
而后,他一边用舌头清理着口腔里的酸苦味,一边将手中氯美扎酮片的空药盒捏皱成一团,扔向纸篓。药盒打在桶沿儿上,重新滚回他的脚下。他叹了口气,捡起药盒,又不自觉地将皱巴巴的硬纸团重新展开,观摩着上面的字迹。
适用症:用于治疗精神紧张、恐惧、烦躁不安、失眠、及骨科镇痛、烧伤科镇痛、肌肉疼痛、痉挛、风湿性关节炎、酒精中毒等。
用法用量:口服。1.安眠、镇静:适时服1~2片;2.抗晕船:适时服1片;3.解除焦虑:一次1片,一日3次。
不良反应:可有嗜睡、厌食、疲倦、药疹、眩晕、潮红、恶心、水肿、排尿困难、无力、兴奋、震颤、意识错乱等不良反应。
注意事项:如有困倦发生,应减少剂量。需集中精力工作人员慎用。
……
所有字迹随着纸团的褶皱变得歪歪斜斜,让人看的昏昏欲睡。
半掩的房门外传来略带甜香的米粥的气味,混合着山间潮湿的空气,使人心情愉快。香味使他感到饥肠辘辘,他将药盒扔掉,穿好衣服走出卧室。
在盥洗台洗漱,擦干脸上的水迹后,他从带着水雾的镜子里观察着自己朦胧的影像。
镜中倒映出一张清癯的脸庞,黑眼圈略显厚重。
那场连续而怪异的梦长久地困扰着他,夺去他的睡眠,使得他形容憔悴……
“青满!青满!”他再次朝着厨房呼叫着。再一次地,没有得到回应。
堂屋正对面的角落里,摆放着一把摇椅。摇椅上,一位年迈的老人手里托着一床红色的小被裹成的襁褓,婴儿正在入睡。
无别犹豫了半刻,僵硬地笑着,“婆婆,早上好。”
老人低头沉思着,又或是陷入沉睡,只有摇椅轻微晃动。屋里静悄悄的,只有厨房传来热油的声音。
他打量了屋子一周,默默地朝着院子里走去。
正午的阳光异常热烈,刺的人睁不开眼。
他用手遮挡着日头,从眩目中恢复过来,癔症地望着天井里玩耍的男孩,内心泛起一阵强烈的悸动。
阳光之下,一个全身赤裸的,七八岁左右的男孩正在天井里戏耍着。男孩快速地从天井的一头跑到另一头,而后又折返回来,这样地不断重复着,专注而不知疲倦。
在男孩的下部,悬着一个巨大的生殖器,比他的大腿还要长,直垂到膝盖的位置,每当男孩跑动时,那东西便像鞭子一样甩动,拍打着他的大腿和肚皮,发出奇特的响声。
无别失神地看了一会,便朝着男孩走去,“周一力,周一力!”他叫道。
男孩并没有理会他,而是继续折返跑着。无别走至周一力身边,站在他前进的必经之路上。周一力便停下来,抬起头面无表情的望着他。
无别静静地与他对视着,伸出手,试图抓住周一力的手腕。
男孩往后退了一步,躲开他伸出的手。而后,周一力便不紧不慢地转身走出了家门。
无别望着男孩走出去,感到略微的沮丧。
他从天井的日头中走到屋檐下,抬头向后山眺望着。
无别一家住在后山的山脚下。
后山平平无奇。那是一座矮小而朴素的山头,像是任何山峰一样,由石块和泥土堆积而成,长满了树木和杂草,远远望去,是一片深绿色和褐色,毫不起眼地夹杂在群山之中。而且“后山”这名字也没什么来由,不过是随意的称呼。
关于无别一家为什么会住在山林里,这与无别的特殊职业相关。无别是一个罕见的“采菌人”,靠着采摘珍稀的菌菇为生。
至于他为什么会成为采菌人,而不是其他什么职业,这可能是出自天性。自从他八岁那年独自一人爬到山上,并捡到一株珍贵的羊肚菌开始,就一发不可收拾。那一次的快感决定了他终身就要从事这样的事业。这份职业充满了激情与危险,注定需要步入深山老林,攀登悬崖,做出最疯狂的举动和最冷静的判断,以获取生长在荒凉,险恶地带的珍贵的植物。这是一种极富挑战性的工作,并非任何人都能够胜任,却让无别感到难以言喻的快乐和战胜天性的乐趣。而长期与山峰打交道,也使得他成为了登山好手。
不过有件事略微有些奇怪:虽然无别多年从事采菌人的工作,整天和各种山头打交道,但说得上奇妙,那座离着他最近的后山,无别却一次也没爬上去过。
或许是因为后山就在近前,使得他对于它充斥着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情感。理所当然地,他自以为对后山的一切了如指掌,可在这种熟稔的背后,不经意间,他偶然会看到后山里闪过许多令他大开眼界的怪象。那些新鲜又异样的事物每次都是一闪而过,而且也并不是时常出现,却让他感到无比忌惮,他不敢继续深究下去……
从山峰俯视自己的房屋会是怎样一番情形?这个问题让他恐惧。
不下几百次,无别有想要爬上后山一探究竟的想法。然而每次当他真正站到那座山头面前,他就变得扭扭捏捏,犹豫不决。说不出原因,他发现自己好像对此有些抗拒。
这有些莫名奇妙。爬山对于他来说不过是最稀松平常的事,特别是对于这样一座近在家门口的小山,他在饭后散步时都随时能上去溜达一圈,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然而迟疑却一直伴随他,每当他打算去尝试,或许是心理作用,他就会莫名地感到呼吸不畅,两条腿子像是在冷汤泡久了的面条一样浮囊、虚软,使不上力气。
“或许下一次……而且,这压根也不是出于必要……”他宽慰自己。
于是,这件事到后来也就不了了之。
而最近半年来,随着无别的神经痛越发严重,关于后山的异常梦境不断重复浮现,他开始越发难以抑制对它的渴望。他模糊地意识到,这种神经痛正是他长期以来的生活现状所造成的。因此,他突然产生了一个怪异的想法,便是要抛弃一切,躲进后山成为一名“隐士”。
食物的香气传来,使他重新意识到自己的饥饿,他回头望见妻子已经将早餐摆放在餐桌上,一大锅粥正在咕噜噜地冒着热气。望着妻子正在为自己和儿子盛饭,他感到一阵惬意,回身朝着餐桌走去。而周一力此时也从屋外跑进来,抢在他前面第一个围坐在餐桌旁。
“婆婆,婆婆,吃饭了。”无别朝着角落里的老人喊道。再一次地,他没有得到应答。
他望见老人像是一尊雕塑,坦露着胸前,露出半边干瘪的乳房,而襁褓中的婴儿正甘甜的啯食着乳汁。
无别对此并不意外,他记不得这种事情已经持续多久了,或许从他出生时就是这样。婆婆向来对身外发生的一切漠然无问,从无应答。然而无别却对其十分的尊敬,认为她蕴含着超常的生命力,并称其为“这个家的根”。
无别品尝着自己的面前的粥,露出满意的神情。
“味道很好”,他对妻子说。
妻子腼腆地微笑着。
屋外传来一阵狗吠,紧接着是一阵沉闷的脚步声。那声音不断接近着,轻车熟路地循向餐桌而来,一张令无别感到熟悉又讨厌的面孔出现在面前。
阿文宋先是朝着无别露出谄媚的笑容,便毫无自知地,拉开餐桌前的一把椅子,旁若无事地坐在了无别对面的位置。
没有理会无别厌恶的目光,阿文宋嬉皮笑脸地朝右侧的青满挨近着,直勾勾地盯着她手中的饭勺,毛躁地吧唧着嘴,像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一般。
青满犹豫着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碗筷,望了望阿文宋,又朝着周无别望去。看到无别使眼色制止她的行为,她手足无措将递出去的手又重新缩回来,重新望了望阿文宋,又望了望无别,陷入手足无措。
周一力呼呼地喝着热粥,粘着淡白色粥水的金黄色的小米粒从碗沿溢流下来。
阿文宋握住青满的手腕,不住地摇晃着。青满无可奈何地低下头,不敢去直视无别的眼睛。犹豫再三,青满哆哆嗦嗦地低头为阿文宋盛好粥,阿文宋迫不及待地从青满手中接过,像周一力那般呼呼地吃了起来。
无别无奈地叹了口气。妻子青满是一位毫无主见,情不自禁的女性,总是任凭他人去指引一切,而偏偏她又总能左右无别的想法,他无时无刻不为此感到无奈和忧虑。
“我建议进行一场比赛!”喝完一碗粥后,阿文宋突然兴致高昂地说道,他拉着无别地衣袖恳求道“来吧,这会很有趣!”
无别尽可能压制着烦躁的情绪,甩脱开他的手指。
阿文宋悻悻地退回来,而后又转向身边的周一力,“看谁能够喝下更多的粥!”
他似乎是想要抢先一步似地,捧起碗喝了起来,发出不雅的哼哼声。周一力也捧起碗喝了起来。两个人如此的不顾形象,很快将米粒流到脖子上,餐桌上,地板上,到处都是。
连续喝下几碗米粥,阿文宋和周一力几乎是同时停止下来,发出一阵胃胀的干哕声。
阿文宋对结果毫不在意地笑着,“我们……难分胜负。”
“我昨天在院子里种了一棵树。”由于没人应答,他继续自说自话。
“昨天,我去到了镇上。种子店的朋友说,春天是种植无花果树的最佳季节。因此我向他借钱买了三颗无花果树的树苗,费力地从镇上托运回来。然而就在回程的路上,出现了一个牧羊人。他赶着黑压压的一片羊群朝我涌来,我只好从他们之间穿过。那群蠢羊便肆无忌惮地啃食着无花果树带着甜味儿的树叶和嫩芽,很快就将树苗糟践的一塌糊涂。我发怒地叫着,那个牧羊人却幸灾乐祸地笑起来。因此我捡起地上的石头砸他,他便生气起来,假装要松开手中的绳子,让他那狂吠的恶犬朝我扑来,使我吓得浑身打颤,那群羊也开始用脑袋去顶我的屁股,咬我的脚后跟,因此我只好灰溜溜地逃回来。”
“这种事情总是时常发生,的确无可奈何。然而,那三棵树苗却这样可惜,被那群羊白白给糟践了,只留下光秃秃的,孱弱的枝干和被啃得惨不忍睹的树根。不过,我还是选择了其中保存的最好的一株,将它种在院子里。无花果树是一种非同寻常的作物,他比平常的植物要坚忍,说不定依然能够茁壮生长。那么,到了明年夏天,就可以尝到甘蜜一般的无花果实。”
“那么,就让我们去参观一下这棵作物好吗?”无别冷静地问道。
“啊……如果那是必要的话……”阿文宋结结巴巴地回答。
无别冷笑着,笃定他不过是在撒谎。他不知从哪里听来了“无花果树”这样一个新鲜词汇,便编造了一个故事出来,而今早无别穿过低矮的院墙朝着阿文宋的院子里观望时,那里根本没有什么无花果树。
无别对阿文宋那样的了解。他多动且毛躁,总是对任何事物都感到好奇。他的大脑里总是不断产生着想法,却也很快厌倦一切。无论如何,他都很难真正去做什么事情。他像一个贪得无厌的孩子,不断抛弃手中旧玩具而捡起新的,并永远被这样浅陋的快乐所吸引着。
然而,令无别想不明白的是,阿文宋这样的人却能够不受任何阻碍地往返于后山之间,好像后山并没有给他施加任何影响一般。
“我想要出门去散步……饭后应当进行适当的活动,这是有助于消化的。不过我现在是如此的饱,随意乱动可能会引起呕吐。”他像是一下子就忘记了无花果树,又像是转移话题似地说道。
餐桌一旁,周一力站起身来擦干净嘴上的米粒,走出了屋门。
餐后,阿文宋仍旧在吵嚷着。
他煞有介事地说着关于“摩托车,养鸡,信息安全,封建制度”这类事情,言语混乱,毫无逻辑,搅得无别心烦意乱。
由于长期服用产生了耐药性,过量的“氯美扎酮片”并未起到效用,他感到头痛比以往来得更加遽烈。他像往常一般,坐在沙发上,耐着性子听着阿文宋迷狂的发言,直到他忍不住咬紧牙关,蜷缩着身体,抽搐起来。
阿文宋看到他怪异的表情便停下来,揶揄道,“你最近的气色不太好……”
无别皮笑肉不笑着,感到大脑里无数条红色的神经像青蛙腿一般强壮地跳动着,肿胀麻木。
“你需要睡眠。我清楚,你最近一直都在做梦,而你并不像我这般强壮……其实当你做梦的时候我也做梦,譬如昨天晚上,我梦见自己进入了后山。”阿文宋发出怀念似的喃喃。
“你梦见了什么?”无别忍耐着头痛问。
“我梦中看到无数根绳子拴着无数的人,我们也身处其中。在那里,每根绳子的两端分别套在两个人的脖子上,将所有人连成一个整体。这个庞大整体以令人惊叹的形态,在山间缓缓漫游。
后山的路纵横交错,人很容易会在其中迷失方向。出于对迷失的惧意,这里的每个人都自愿被绳子牵着,这使所有人感到安心。但令人苦恼,那根绳套不是松松垮垮地卡在人的脖子上,而是像上吊的吊索般,紧勒着人的皮肉,时常使人感到喘不过气。于是,几乎人人都限制在一种半昏迷的状态下。多数人享受这种丧失思维的感觉,少数人苦苦挣扎,却又舍不得解下脖子上的绳套,只能妥协。
在这庞大的队伍中,遍布着形形色色的人,不论是出色人物,还是无名之辈,所有人都身处其中。
一些人站在队伍的最前端,指挥方向。多数人便浑浑噩噩地跟随,通过绳子的牵引前进。还有另一些家伙,喝的醉醺醺的,拖着肥胖的躯体,只得被人拽着往前走……这些人很快因为衰竭倒地而死,不仅如此,还用那蠢胖的身体坠倒了很大一片人……”阿文宋叙述道。
无别冷笑着沙发上爬起来,仿佛阿文宋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瞧,你就是这么自以为是!”阿文宋激动地说道。但他很快就忘记了刚才的梦,转而开始大谈特谈“儿童的早期性教育”话题。
正当阿文宋要继续他漫长的喋喋不休时,站在远处的青满迟疑了片刻,低头朝着无别走来,“不好意思打扰你们谈话,老冉来了……”
“是么……”无别吃了一惊,从沙发上站起来。
老冉的突然登门有些出乎无别的意料。他记得,按照约定的日期,老冉这个月已经来过一次,这不过是上星期四的事。像往常一样,那天无别把自己从山上收获的那些菌菇装进袋子里交给他,由他带送给长期购买他的珍品的那位主顾。
而老冉每次都是干脆地来,拿了东西就头也不回地走,一句话都不愿意多说。基于这种情况,无别很难想象他来这里是为了“闲游”。
“他一定有什么事。”无别心里咯噔一下。
无别有些怕他。这不光因为他是为那位主顾做事的缘故——虽然无别知道他与那位先生也无甚大的关联(二者身份地位悬殊,放在一起说显得有点可笑。老冉不过是个腌臜人,替那位先生在某个环节担任跑腿而已)——也因为他个人本身。无别认他是一个下三滥的无赖。
老冉是个屠户,在集市上做卖肉生意。他一身肥膘,无论夏天还是冬天都敞着怀,将那一身横肉展着。他有一双格外硕大的眼睛,像金鱼一样向外突出,几乎要从眼眶爆出来……那双眼睛总让无别感到心惊肉跳。有一次无别到集市去,刚好碰到他在案板上分割一只生猪,当两人目光接触时,老冉便瞪大那双铃铛样的眼死死地盯着无别,并露出不怀好意的笑,而后猛地挥动手中的砍刀,一劈子便把猪头剁下来。猪脑袋滚落在地,腔子里涌出的黑血咕嘟着。而那些骨头沫子和碎肉甚至崩到了无别的脸上,吓得他面色惨白。无别知道他是故意的。
自从那次后,老冉也总是出现在无别的噩梦里,扰得他心神不宁……
“我猜你大概不欢迎我吧?”无别听到一声冷哼,而后老冉大摇大摆地走进来。
“我们从没那种意思……”无别心惊肉跳地道。
“那样最好!你要小心,我可不是宽宏大量的人!”老冉大声呵道,并且伸出手对无别指点着,手指几乎近到要戳在他的脸上。
似乎是老冉的缘故,阿文宋不敢放肆了。趁所有人不注意,他猫着腰从沙发上走开,偷偷躲到了窗帘后面,提溜着眼睛往外观察。
“您喝杯茶吧……”青满走上前来,唯唯诺诺地道。
老冉用不屑的神色斜乜了无别一眼,转过身去,接过青满手里的茶碗,同时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用力地捏了一下。青满雪白的小臂上立刻出现了几道红印。
无别冷冷地看着老冉放肆的举动。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发作。
或许,是老冉腰里别着的那把刀起到了震慑作用。
“你这种人大概都很怕死吧?你看到这把刀上的血了吗?是猪血还是人血,你要仔细分辨!”老冉狞笑着,同时松开了青满的手。
“你最好把招子放亮一点,不然我挖掉你的眼!”他大声说道。
无别点了点头。他心里很不痛快,却没有表现出来。何必要跟这种人一般见识?而且,既然老冉还在担任跑腿工作,他们就难免交集,没必要把关系闹僵。
“好像我愿意来你这里!我才是多么不情愿!”老冉咧着嘴,“喏,这里有你的一封信。”
老冉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煞有介事地交到无别手里。
“你小子,多么大的殊荣!”老冉狞笑着,往无别的地板上啐了口痰,而后大摇大摆地走了。
老冉走后,阿文宋才敢从窗帘后面逃出来。
“难道他是个杀手吗?”阿文宋忌怕地问。
“原来他是来送信的,这个人是多么无理取闹啊……”无别喃喃着。他握着手里的信封,感到有些莫名其妙。老冉怎么会无缘无故替他送信?况且他已经好多年不写信了,也从不记得自己曾有过一个笔友。带着疑惑,他把信封拿到眼前仔细端详,想弄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然而,就在无别的眼睛接触到信封上字迹的瞬间,他感到自己像是一滚干燥又轻浮的蓬草,在黑暗的旷野中无律地翻飞着,接着便兀地噼里啪啦地燃烧起来,散成了一抹灰……
失神中,无别的手指不知在什么时候丧失了知觉,他用尽全力,使信封不致从指间滑落。
他将那封信端在手中长久地注视着,似乎想要隔着信封揣摩其中内容的含义。
信封上的署名为“蓝”。他从未见过蓝先生的笔迹,但当即确信这封信的真实性。
如何向人解释蓝先生,是一件困难事。
他是一个德高望重的人,一个家喻户晓的杰出人物。提起他来,从政府官员到地摊小贩儿,人人肃然起敬。许多人将他奉为“导师”,对他敬佩景仰,许多人受到他的影响,成为各领域中的菁英。他究竟给社会带来了多大的变化?任何人都无从知晓。
一直以来,他被人们所津津乐道。提起这位卓越人物,人们总归有些激动。然而,蓝先生又是一个隐士,他低调谦逊,深居简出,从不在公开场合露面,因此见过他的人并不多(至少在无别认识的人里没谁有这样的殊荣),大多数人只是对他的事迹和思想观点耳熟能详,对他产生爱戴之情,自发成为他的拥趸。
不过这也催生了另一种观点,部分人认为蓝先生其实是一个虚构人物。他难道真的存在吗?是否是某些别用心之人的恶意捏造?又或者是一些人精神过度紧张产生的幻觉?支持者与反对者各执其词,可都无法拿出有力的证据。
而对于无别来说,蓝先生同样有着非凡的意义。
采菌是一项艰难的作业,并不是每次都有收获,更何况识货的人并不多,销路不甚紧俏,好长时间里,无别都陷入了生计维艰的困境。但是前年的一天早晨,老冉突然闯进了无别了的家里,用那种蛮横的语气问道“你是那个卖蘑菇的人吗?”
在无别点头后,他凶恶地道,“真是走了你的狗屎运!你的那些烂蘑菇不曾想竟讨了一位高高在上的大人物的欢喜!他或许是吃惯了龙肝凤髓,竟对这山里头的野味儿感兴趣起来,甚至还夸你的那些蘑菇‘吃起来很鲜美,有一些独特风味儿’!像你这样的人能发迹,是谁也想不到的……”
在他的要求下,无别半是被胁迫地把自己从山上采来的那些猴头菇,羊肚菌,竹荪等等全都交给了他。老冉没有半分表示,趾高气扬地走了。
他原本以为那些东西已经打了水漂,可出乎意料的是,几天后他竟收到一笔不菲的汇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