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究竟算是怎么一回事,我需要一个解释!”阿文宋抓着铁栅栏,愤怒地朝着牢房外呼喊着,但是没有任何人来理会他。
自从十几天前法庭宣布了他的罪名,他便被送到这个牢房里。牢房没有门锁,没有看守,没有监视,看起来,他只要想要离开随时便可以走出去。
由于法庭未公布判罚,他在忧心忡忡中度过了最初的几天。然而,很快两周过去了,他发现那些人似乎将他忘记了一般。并没有人来对他进行惩罚,也没有后续通知,甚至更加可笑的是就在他被关押的第三天还迎来了一位“狱友”——他的“被害人”周无别不甘寂寞地跑到他的牢房来,从此便长住了下来。
那时,他正心急如焚地等待判决通知,牢房外长廊的门终于开启,他为事情终于要迎来结果而激动异常,然而,令他失望的是走进来的却是周无别,他畏畏缩缩地穿过长廊,拉开牢门走进牢房。
阿文宋看到他的脸上带着那种惯例的讨好的笑容,便感到气不打一处来。他掐着无别的脖子把他推到墙上,“你竟然还敢让我再看见你!你这个阳奉阴违的两面派,左右逢源的挑事者!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法庭上用那种我听不懂的方言说了我多少坏话!瞧你做的好事!陷害我对你有什么好处?现在可如了他们的愿,咱们彻底被困在这里了!”
“您实在是冤枉我了,作为您的辩护人我是那么奋力地为您抗辩,说尽了好话,而现在之所以会变成这样完全是因为你做得太过分了,做再多努力也无力回天。你看就算到了现在,您还在对我任意地施加暴力呢!要知道人在做天在看……”无别被他掐的喘不上气,吭哧吭哧地说道。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你和他们勾结在一起,你们从一开始就盘算好了!你到这里打的是什么鬼主意,难道你们还嫌不够,将要引诱我走向更沉重的深渊?”阿文宋吼道。
“我怎么会和他们勾结!您知道我最多也就是被蒙蔽和利用而已,您大人有大量……”
“你这一肚子坏水的蠢东西,你还抢走了我的名字!”阿文宋愤怒道。
“可就像您先前说的……名字并不重要,您觉得咱们两个谁是周无别谁是阿文宋又有什么关系呢?”无别结结巴巴地说道。
阿文宋厌恶了和他废话,他猛地推开了他,“快滚吧!你到哪里去都好,只是别让我再看见你这个叛徒!”
阿文宋虽然这样说,却没有赶他走。而接下来,无别则是表现出强烈的“悔过心”。
他用尽浑身解数向阿文宋献殷勤,给他扫地铺床,洗衣烧水,为他敲肩膀揉腿,甚至连洗脚水都给他倒好。这样持续了几天,阿文宋的气也消了大半。
他们就这样不清不楚地被弃置在这里,看不到一个人影。只是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一个送餐员给他们带来食物,可他却总是一言不发,无论阿文宋怎么恳求,送餐员都不肯透露任何信息。
他就这样日复一日地等待着,感到无比厌倦。无数个不眠之夜,他开始回想整个庭审的过程,越想越感到怒火中烧。这场审判根本空有其形,全无内容,到头来,他虽然被判罪,却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判罪!他不知晓起诉书的内容,不清楚案情,也不知道双方作如何陈述,提供了哪些证据,法庭能否证明证据真实有效,更不知道法官问了哪些问题,最终判决又是依照何种原则和法律来进行决断!回想案件的细节,一切笼罩在烟云之中。
他们便是用那种他听不懂的方言故意制造假象,并营造出那种庄严肃穆的氛围,还叫了那么多无关人员到法庭上看他的笑话。做了那么多障眼法,他们就是为了唬住他,令他方寸大乱,在六神无主下屈服于他们的强权。事实果然,对于那样恶劣的诬告,他根本没能作任何的辩解便莫名承受了下来。
这些想法憋在他心中,无可消解,随着时间越久,愈演愈烈,他发誓一定要平反冤屈!于是,从他被关押不久开始,阿文宋便开始给法庭写信。刚开始他措辞委婉,先表达了对司法机关的尊重,对判决公正的认可,而后向法院说明情况,告知其中的冤屈,案件个中需要斟酌之处。最后,他表达了自己上诉的合理要求。
类似的信件他向法院写了三四封,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每天便在期待判决结果和法院回信中度过。可是很久过去,却杳无音信。
他愈发觉得法院是故意而为之,那么他又怎么能指望他们写信回复自己呢?
因此他向镇办公处又写了几封信,状告法院的不公,痛斥司法黑幕,做手脚,搞针对,制造冤假错案,但这些信也同样杳无音信。
他想起来在自己的案件中镇长吴老子明明作为审判员在场,却也没说过一句公道话,这不是证明后镇的官方不过是沆瀣一气,互相袒护吗?
上诉无门!一时间阿文宋感到气愤又无助。无奈之下,他决定向更高一级的行政机关进行检举,而正当他在写那些信的时候,白秘书却提前一步到来了。
“禁闭的生活能够使您稍加心平气和吗?”白秘书笑着问道。
“您来这里不是为了同我寒暄的吧?”阿文宋冷冷地说道。
“瞧您,您还是那样,无时不刻都是怒气冲冲的。您不应该对我这样态度生硬,难道我不是大老远来到这里就是为了解答您的困惑吗?您写的那些信我们全都看了。”白秘书道。
“是吗,看来后镇官方并没有我想象中那样怠慢和堕落。既然如此,那是最好不过,我希望法庭能够尽快考虑我提出的上诉请求!”阿文宋激动地说道,“这场审判是荒诞的。即使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自己具体因何犯罪,又有哪些证据证明。实际上法庭一直在使用那种可恨的方言,我从头到尾根本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也没有机会去做辩解,我绝对不屈服于这种被做了手脚的审判!这场判决是无效的!”
“唉……您认为庭审中使用的语言妨碍了您的表达吗?”白秘书叹气道,“可多久以来,后镇的法庭一直是用您所谓的那种‘方言’作为指定用语,这根本不存在针对的问题……况且要用什么来对话完全由法庭本身来决定,任何人都无法干涉,也没法改变。”
“即便如此,你们至少也应该做好事先通知吧?”
“先生,法庭没有通知您这一点的义务。法庭需要保证的是庭审按照程序进行,审判公正,而不是其他次要的东西。”白秘书道。
“您认为现在的情况体现到了您说的审判公正吗?”阿文宋讽刺道。
“先生,作为本庭的书记员,我向您保证,本次庭审按照正确的程序进行,所有证据证词也都进行了详密的调查,确保不存在疑点。并且您的辩护人周无别替您极力辨争,对您形成了很好的支持,虽不至使您获得赦免,也为您争取到了对您损害最小的结果。最后连您自己也当庭认罪,这一切难道还不足以体现审判的公正性吗?”白秘书道,“您诟病法庭存在黑幕,其实仅仅因为你不知晓判决的具体内容不是吗?但按照正常程序,作为您委托人的周无别知晓那些也就够了。实际上,包括周无别在内,所有人都认为本次判决是非常合理且公正的。”
“我厌倦了你们这些刁钻的诡辩。无论你如何对这次庭审进行美化,都无法改变它是在当事人完全无知的情况下进行的事实。”阿文宋气道。
“在我看来,您也算不上是完全的无知……”白秘书笑道,“其实您对于判决的结果是否公正也是很清楚的,这无需多说……”
“我真的残害了你的那些鸡,又或是掰断了无别的手指吗?”阿文宋恐惧地问道。
“或许吧,可在这相似的表象下翻涌的究竟是什么?只有您自己知道。”白秘书晦涩地暗示着。
“我需要知道事情的真相!我要求重新审判!”阿文宋激动地说道。
“不管您承不承认,判决都已经生效了,您已经在这里了不是吗?”白秘书道,“您无法反抗法庭,因为反抗它没有任何意义。其实就算您排斥它,对其嗤之以鼻,它也不能把您怎么样。就算您把传唤书扔进卫生间的厕纸篓,并且拒绝不参加那场审判都没有什么关系——虽然我们料定了你会去——但是一旦你踏入法庭,一切就得是算法庭说了算。您不能对法庭指手画脚,也不能自作主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那只会让别人对你的行为感到厌恶和不知所以。在法庭内部,法庭自身是绝对的权威,一切需要按照它的要求和程序进行,无论它使你遭受了怎样的不公,你能做的也只有去适应。您可能意识不到,它的存在实际上反而是为了帮助您更好地达成自己的目的,只要遵照法庭程序,一切按规定办事……”
“可我这个人一向不习惯按照规矩做事,更不会委曲求全。省去那些弯弯绕子,通情达理些……”
“您总是充满了多情的幻想……”白秘书摇着头道,“您难道感受不到吗?周围的空气是那样的稀薄,限制着人们畅快去呼吸,谁都不止一次地感到如鲠在喉……”
“您是否听过那个关于地洞的故事?据说在后山上有一处空地,上面天然形成了近千个大小和形状都差不多的地洞。谁都不知道地洞有多深又延伸到了哪里,却偶然发现朝着里面丢东西有时会传来一些微弱的回音。”
“这是一件新奇的事情,与地洞交流有一种‘类似给予的收获’。隔着地洞的距离感使居民们消除了顾忌,人人都有一些消化不掉的过期颜料,想要通过这种方式去明目张胆地倾泻。”
“可那些地洞虽然看起来差不多,却还是有很多区别,因此有时找到那边是从哪个地洞传过‘回音’也不是一件容易事。你需要尝试很多个地洞,还要估量其中的风险——因为有时搞错了,地洞会朝着你‘吐痰’——可能最后你搞得自己身心俱疲,被啐了好几口,才能找到恰如其分的那个。”
“即使到了这一步,由于各种原因,事情也不一定能够顺利。因为地洞里传回来的声音不一定清晰,这取决于当时的全部情况,天气,鞋子是不是合脚,正在抽的香烟,甚至上顿吃的饭,闹不好最后的结果会让你气急败坏……”
“最后,想要正确解读‘回音’才是最困难的事。这是因为回声永远是晦涩的,不清晰的,像是隔着很远的距离在唱歌或叽叽喳喳的鸟叫。这边需要取舍,揣摩,甚至是猜想。到了最后,谁知道这样的‘对话’是不是真的像想象中那样直接和有意义呢?”白秘书问道。
“你们打算把我这样关在这里到什么时候?”阿文宋烦躁地打断了他,“难道你没有带法院的判决书来吗?”
“永远也不会有什么判决书。”白秘书笑道,“您瞧,牢房的大门不是随时都敞开着吗?”
“是的,你们虚张声势,装出一副义正辞严的样子,其实不敢真有什么动作。我也知道这种地方审判也完全是对人不对事,其效果因人而论,因为你们并没有实际的处罚权。”阿文宋冷笑道。
“您说的很对,但是为什么您不敢走出去呢?即便如此,您还是不敢违抗法庭不是吗?”白秘书笑道。
“我不会落入你们的圈套!虽然我现在被关在监牢里,却不代表我服从它!相反,我正在通过各种手段要求重新判决,这正是反抗它最正当的方式!”阿文宋怒道。
“法庭永远不会给您回复,您所要求的重审完全可以通过回想来解决。其实法庭的要求非常简单,不过是您彻底认罪。只要您服从它的判决,您就可以随时从这里走出去,也不会受到谁的阻拦……”
“我不服从法庭!你们太自以为是了!”阿文宋怒道,“我知道,就连这间牢房也不过是法庭的延伸。你们以为这样就能使我乖乖服从?痴心妄想!现在您了解我的态度了,那么滚出去吧!”
“您总是过于激动。”白秘书道,“那您就继续待在这里吧。”
在阿文宋的咒骂声中,白秘书快步离开了。
周无别焦急地从床上坐起来,“您怎么就这么顽固呢?难道低头认个错就那么难吗?只要您态度稍微放软一点……”
“只要你再敢多说一句,就和他一起滚出去吧!”阿文宋冲着无别吼道。无别只好默不作声。
阿文宋望着白秘书离去的大门,陷入沉思。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有对话传来。
“你该去见她一面。”
“我知道,但我清楚自己还没准备好……”
“这种事情用不到那么多准备,你只需要顺其自然。”
“也许吧……她用什么牌子的香水?”
“每次都不同。我只能闻到这一次的,却很难猜出下一次是什么味道。她喜欢变换花样,不过这也让我每次都有新的感受,重燃热情。”
“哈哈。彻夜的缠绵是很美妙的,不是吗?”
“哪有什么彻夜缠绵……像她这种女性,只肯同你陷入激情,却决计不会陪你安眠!她每次都急匆匆地就走,像是赶去哪里……”
“你会对此感到失望么?”
“失望是难免的……但是这种失望毕竟是建立在情欲过后。这反而让我更想她了,要知道,人总是很难满足。”
“她让我捉摸不透。想到她的时候,我总会有一种被蜜糖糊住耳洞的感觉。”
“我也有类似的情况。和她第一次遭遇,我就知道自己必然要酿成大祸,可我控制不了自己。”
“她现在还会来看你么?”
“她么?她会来,当然也会走。你知道她是情人,不能指望留在身边……我很清楚我们的关系,她永远活在激情里,也不为什么留恋。我们的关系暧昧狎昵,有时又冷漠残酷,激情来的快去的也快……”
“你没尝试留下她吗?”
“留下她……我从未想过和她一起生活,她也一定是这么看待我的。她很会扮演情人的角色,这种关系很微妙,我们彼此心照不宣。不过像你说的那样,她总会回来看我。其实她一直都未真正离开,而是像捉迷藏一样,藏在周围一个并不算隐蔽的地方。我从来不去找她,但是我们总会在因缘际会下重逢,这是我们的默契。”
他们的交谈内容让阿文宋感到一阵心悸。
牢房里并不只有他一个犯人,而是被分成无数的小隔间,声音是从邻近的位置传来的。
“你们在谈论什么?”阿文宋忍不住问道。
“一个女人。”其中一个人说道。
阿文宋感到自己的心正在砰砰跳,“先生们,你们是谁?”
“当然是和你一样,是这里的两人犯人。事实上,在你来之前我们就被关在这里,我是老胡,他是老三东。”老胡说道。
“两位朋友,我想知道你们因为什么被关进来?你们真的犯了罪?还是像我一样无辜和被陷害?”
“我不太了解您的情况,没想到这里竟然还关押着无辜的人……不过起码我被关在这里算不上无辜,我作为有妇之夫却与其他女性产生了爱情。这是很不应当的,但我没能控制住自己,所以也就被关了起来。说起来您可能不信,我总是会将那名情人和自己的妻子错认成一个人,到后来我自己完全混淆不清了。我该受到惩罚,而在这里的三年我也一直都在反省……”老胡道。
“我也算不上无辜。不过我的情况还是与他不同,因为我是主动要求被关进来的。我有一种预感,有些无法预料的事情将会发生在我身上。这是非常危险的,我需要理清头绪,好好考虑下一步怎么做。因此吃点儿牢饭,过一阵子清净日子,这对我来说是很好的。”老三东道。
“我是被冤枉的,朋友们。我中了他们的计,被他们玩弄于股掌之中,不清不楚地便被送到这里来。或许你们也听到我和白秘书的话了,我正在写信投诉当局,很快我就会被宣布无罪释放……”
“祝你顺利。不过在我的看法里,这种事情一般都不会有什么结果。”
“祝你顺利……”
“你们先前在谈论一个女郎,我对此也有一些的耳闻……”阿文宋装作漫不经心地道,“这么说来那名红衣女郎确有其人?”
“不,你也可以说她只是一种想象。”老胡说道,“她是不确切的。红衣女郎是个很宽泛的概念,并不能确指什么。毕竟任何穿红衣的女人都可能被称为‘红衣女郎’,甚至把不穿红衣的女人叫成红衣女郎又有何不可?红衣不过是某种印象罢了,有谁能说清楚?”
“您的那位情人正是她吗?”阿文宋问道。
“那是一场艳遇。”老胡回味地道,“这样的艳遇每个人都会有,当然也包括您……”
“所以我觉得您还不如不去管什么当局,在这里多待上一阵子,像我一样先把事情想明白再从这里出去,省的到时候措手不及。”老三东道。
“我的情况并不相同。我从没想过和那位红衣女郎有什么瓜葛,其实我是最近才听说有这么一个人,来后山之前我甚至不知道她的事,也没想过要结识她……”
“当然,当然。”老胡打断了他,“在这件事情上,谁都会说她是不相干的人。”
“不过,她也已经在等你了。你是否意识到这种处境并不会影响最后的结果。这是一场邂逅,她的到来也是一瞬间的事情,像是天上的鸟拍动了一下翅膀,你是完全无法预料的。”
“而且你必须承认,从你听到红衣女郎这几个字眼的那一刻起,作用就已经在持续发生了,有什么渗透在了你的身体里……”老三东补充道。
“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阿文宋摇了摇头,“我不是来这里寻求什么艳遇的。”
“这之间并不冲突。”老胡说道,“就像我老是把情人认成妻子,这种事总是不清不楚的。”
正当阿文宋想说些什么来反驳的时候,他们三个人听到有脚步声朝这里来,也就同时停语了。
走过来的人是许晴。或许是由于在庭审时阿文宋出现幻觉,错把她看成了红衣女郎的缘故,此时他的心里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情。
许晴走到了老胡的门前,打开了监狱的大门。
老胡先是诧异了一下,而后便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伙计们,看起来我要出狱了。”
“非常荣幸与你们相会。”老胡从床上爬起来,跟着许晴走了出去。
“什么时候有人会来接我走呢?”阿文宋冲动地问道。
许晴没有回答他。她低头朝他微微颔首,便转身跟老胡一起离开了。
在接下来的将近一个月里,阿文宋还是不断地给法庭写信,给后镇办事处写信,从最初的恳求而后变成要求再到变成斥责,之后便成狠毒的咒骂了。
他从来也没收到什么回信,而且自从白秘书那次走了以后,便再没有人来探监了。
终于在某天的夜晚,阿文宋感到忍无可忍,于是他一脚踢开牢房的大门,悍然从牢房中“越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