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走得太快了,这很容易摔倒。”他说道。走到近前,阿文宋把无别搀扶起来。
就在无别失魂落魄时,听到那熟悉的声音传来,他惊喜欲狂。
“您再一次地付出了沉重的代价,这种虚无表演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阿文宋发出一声寂寥叹息。
“这也是早有预谋吗!”无别愤怒地质问。
“作为您的同伴,看到您变成这样,我真是无比心痛……但您不该这样质问我,一切都是您自己的选择,怨不得别人。你正在接近自己想要的那种纯净不是吗?”阿文宋说道,“既然您不接受任何人的劝解,那您必然面临最真实地体验……”
无别深深地低下头,他感到无比惭愧。
阿文宋轻轻搀扶着无别继续走。像是还没从打击中恢复过来,无别的关节失去了支撑,身体软得像是一堆面条。
“我在镇上的时候听说过一位美丽的女郎……”前进途中,毫无征兆地,阿文宋突然用一种暗昧的语气这样说道,并欲言又止。
同样毫无征兆地,当无别听到那几个字眼,一团暖红色的印象在他的心中升起,令他感到下腹一热。像是一颗种子穿破种皮长出白色的芽儿,他感到某种在他体内长期蛰伏的东西被毛绒绒地唤醒了。
那位身穿红衣的女郎。她是个风韵十足的美人,俏丽的脸上永远露出笑容,让人遗忘所有不快。她是位幽居山林的孀妇,一朵开在净池中的玉莲,一位素雅的丽人。她心性高洁,洁身自好,一尘不染,一切对她的传言不过别有用心之人的刻意诋毁;她是一朵开在山里的野玫瑰,性情像火一般热烈。她不拒绝追求者向她献殷勤,也以富有情调的方式,与他们进行着缠绵;她是一朵鲜艳妖娆的罂粟,姿色诱人,又随时饥渴难耐。她有求必应,不拒绝任何的合欢,她是个彻底的下流坯子,一个勾引人的婊子,阴道瘙痒,千人骑万人跨的烂货……
对于这位丽人的模样,无别产生了诸多幻想。他不知道真相究竟更接近哪一种,但随着他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这种想念逐渐变得迫切。
他感到像是有一条无形的、有弹性的绳索,将他与那位美人联系在了一起。他每往前走一步,都感到绳索正在拉长,紧绷。上面传来的力量越来越大,并试图把他拖向与自身意图相反的方向。他不得不凭借毅力与之对抗,排除这种影响的干扰,然而这股蠢动却完全不急于进攻,而是以一种缓慢却不可逆的方式逐渐消磨着他,像是滴水穿石……
“她的名字叫做莲红。我听闻她就住在这附近,不如咱们多走上一段路,去她那里借宿怎么样?咱们可以在那里稍微休息一下,再继续上路……”沉默了一会儿后,阿文宋继续说道。
刹那间,无别感到自己的心脏像是要把血液拧干一般骤然地收紧。他讶异地发现,自己正期待着阿文宋说出这句话。如同洪水决堤一般,他的内心迸发出一股强烈的意愿,驱使着他无比想要接受阿文宋提出的请求。
他竭力与这种想法进行对抗着。可想要凭借一双手封住破碎的堤口是多么艰难,无论他怎么堵,洪水都从那些细小的缝隙中溢流出来……
他察觉阿文宋特意使用了“借宿”、“稍微”这样模糊的字眼,这形成了一种很好的迷惑效果。但他无比清楚,去到那里发生什么是不可预料的。
“不。”最后,他还是艰难地战胜了自我。
而当无别发出了这一声指令后,阿文宋也并没有胡搅蛮缠,或继续软磨硬泡。
他同无别讨论起今晚要在何处露营的问题,对于那位女郎的事情绝口不提了。
忽闻一阵潺潺的流水声,阿文宋感到不胜欣忭,“这是一条山间的小溪,沿着溪水走是一种明智的选择。”
朝声音的方向走去,他果然来到一条清澈的山溪旁。怀着鼓舞的心情,阿文宋搀着无别沿着溪边向着上游前进。
“仔细想来,或许咱们下午就不该从动物园里出来。如果咱们在那里等到第二天再上路,一切将会变得截然不同……”阿文宋道。
“或许是那些假冒的动物吓破了你的胆子。难道你以为我没有注意到你听到老蛤的那些话时脸上的表情吗?”他讥讽道,“我能感觉到,你一刻也不愿意在那里多待,你大概怕自己会变成下一任的动物园‘园长’吧?”
无别颓然地听着那些奚落,无法作任何反驳。
他的脸上涌现出痛苦的神色。从博物馆出发后,无别脑后的疮疤逐渐变得滚烫,肿胀,像是要爆开一般。此时一阵激烈的痛感来袭,他终于忍不住蹲在地上,用力按住后脑勺,浑身颤抖。当疼痛趋于稳定,他缓缓地扶着地重新站起来,感到自己的身体变得越发虚弱,空乏。
突然,一声惊人的巨响从不远处传来。尖锐的啸声从他脑后擦过,紧接着迎接他的是像用一把匕首插进耳洞般的耳鸣。
阿文宋惊慌地拉着无别匍匐在地上!
“那是一发子弹,有人在开枪!有人在开枪!”他惊愕地叫道。
借助溪边草丛的遮掩,他小心翼翼地猫着头朝前方望去。原来老蛤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追到这里来了,他像是有预谋地埋伏在无别和阿文宋的必经之路上,握着一把闪闪发亮的手枪,守机待发。
“这是你们应得的!”老蛤愤怒地叫道,并疯狂地朝着他们倾泻着子弹!
“这个疯子!”阿文宋的脸上写满了惊惧。
老蛤朝他们所在的地方步步紧逼。他们压低身体,亡命般地向反方向逃奔。情急之下,他们钻进身后那些近一人高的禾草间,借以摆脱老蛤的追逐。
老蛤并不肯善罢甘休。流弹不停从他们身边划过,使人心惊肉跳。
由于老蛤紧追不放,他们展开了拉锯战。直到跑得气喘吁吁,他们也无法甩开老蛤。往下游走,脚下的路变得湿滑。溪水向两旁漫散,逐渐变得宽广,发展成沮泽。不知不觉中,水流已经淹没到他们的膝盖。他们深陷泥淖,步履维艰。他们不知道逃了多久,又逃到了哪里,这种长时间的压迫使得他们难以喘息。
终于,他们再也跑不动了,而老蛤也已不见踪迹。怀着侥幸,他们停下来。然而老蛤的脚步声很快又出现在他们的耳朵里。他们只得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继续跑。逐渐地,他们彻底意识到这永远没有尽头,索性停下来,等待老蛤。但当老蛤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们感到心脏砰砰乱跳,一阵强烈的怯意迸发,使他们难以招架。
急中生智,他们一头扎近脚下浑浊的泥淖。在烂泥的包裹中,他们模糊地听到老蛤飞快地从他们旁边掠过,不知疲倦地继续向前方展开追逐。
直到快要窒息,他们才狼狈地从地下探出头来。老蛤已经追出去好远,这使他们稍感安心。他们像是两只刚在泥坑地打过滚的猪崽,身上和头脸沾满了黑浆浆的淤泥,臭气哄哄。
怀着沮丧的心情,他们用河水洗净身体,继续往上游走。
许久,他们从泥泞中脱离,脚下重新回归土地。当河流重新变回小溪,身后的禾草丛渐行渐远,他们才不那么提心吊胆了。
此时天色已近黄昏。在这暖红的光线的包裹中,他们都有一种死里逃生的感觉。
“这真是又一次惊险的遭遇啊!”阿文宋不禁感叹道。
然而他方才言毕,便像是被使了定身法一般僵立在原地。意想不到的事情再次发生了。
他面无血色地望着前方。借着日暮最后的一缕余辉,他看到在长草掩映之间,一只紫色的老虎正伏在溪边饮水。
就在他们看到它的同时,极为微妙地,那只猛兽转过头来,正好也注视着他们。
与它视线相接,阿文宋感到冷汗一下子从后背蔓延至全身,又瞬间凝结成霜粒。他脚跟发软,下意识地拉着无别缓缓向后退却。大脑一片空白,凭借本能,此时他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赶快逃离,逃得越远越好……
不幸的是,那只野兽却对他们产生了强烈的兴趣,好奇地朝他们靠过来。
空气中飘浮的血腥味刺激着它的野性。虎目森凉,它注视着无别染血的手,用布满倒刺的舌头舔舐着嘴唇。
让阿文宋始料未及的事情发生了:无别突然激烈地反抗起来,挣脱开阿文宋,踉踉跄跄地朝着紫虎所在的方向而去。
“你不要命了吗!”面对这全面失控的情况,阿文宋浑身战栗。
无别没有理会他。他像是没有意识到面前的危险,又像是把一切抛在脑后般促步前进着……
对于那只野兽来说,这显然是一种极大的冒犯。它警惕起来,全神贯注地凝视着无别,并发出一声裂石穿云的怒吼,昭示着自己的尊严。
前进!前进!在这骇人的吼叫和敌视的目光下,无别本能地感到生命正在受到威胁。但他没有作出任何招架,反而像执意赴死般越走越快。每当往前踏出一步,他都感觉自己像是要被吸入一个无底的深渊。
阿文宋颓然跪倒在地,小声地啜泣起来。
野兽喉咙里发出令人胆寒的訇訇声,如同炸响滚滚闷雷。它缓缓迎着无别走了两步,最后停在一个合适的距离上,微伏身体,探出前爪,隆起肩胛,绷如紧弓,如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此时,无别相距它已经只有几步之遥。一切后悔都已经太迟,它随时能扑上来一口咬住无别的喉咙,将他瞬间撕成碎片……
可在这间不容发的关头,紫虎却突然失去了兴致,松懈下来。那只野兽低头发出几声沉闷的咕噜声,围绕着无别嗅了几嗅,便意兴索然地走开了。忽略了无别,它再次转身面对溪流,俯下身子眯着眼用舌头舔饮溪水。
无别凝视着那只猛兽,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在他内心中,巨大的动荡正在发生着。
或许正是由于丧失,使得他反而更进一步接近了真相。他模模糊糊地理解了老蛤所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并被那种无可慰藉的悲哀压得近乎窒息。
无别恍然大悟,他先前的想法简直就是笑话。所有他假定的基础一开始就不存在。他痛苦地明白过来,任何评判都充满局限,任何选择都如此片面。任何一切都绝无仅有,却又全无特殊,原本如此,也一直如此。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突然间,一种无可名状的恐慌袭来。他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从来都没想过,也绝对不敢想象的问题。这成为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将他最后的神智彻底摧毁。这个毫无缘由地从他精神里冒出来的问题便是:动物园里的那些动物究竟是真是假?真假问题对事情本身又会造成怎样的影响?
望着在溪边饮水的那只猛兽,他难以抑制地想,如果它的外表来源于染色,那么它本身到底是什么颜色呢?
在这疑问产生之后,无别便感到像是自己的血管中被注射了一段空气般那样难以忍受。他知道这一次他再也无法继续逃避,亲自验证,直面真相是他唯一的选择。然而,受到一阵阵从内心深处产生的强烈的惧意的遏制,他却无法将一切付诸行动。
怀着一种无比清晰而强烈的预感,他已经预知事情背后的真相必然不会如他所愿,而将是出人意料的,惨痛的,鲜血淋漓的。这使他不禁自问,真相对于他来说是否真的那么重要?即便明知结果是可怕的,那也是他想要的吗?
对真相的渴望和对真相的惧意同时迸发,使他陷入了内心的矛盾与煎熬之中。而阿文宋那无比灼热的双眼则像是两个烧红的钉子一般嵌入他的身体,对他施加着无形的逼迫。在这种目光的注视下,他感到自己的心中像是有无数的小虫在噬咬着,使他近乎发狂。
他明白,这是阿文宋身为陪同者——且也是离他最近的监视者——对他作出的要求。他除了慷慨赴阵没有别的选择。一旦他选择后退,困惑便会在他的头脑中结成一个死疙瘩,在他意想不到的情况下引发脑中风,将他置于死地……
一番激烈的抉择后,他最终下定了决心面对这无可逃避的宿命。
望着在溪边饮水的那只猛兽,他满怀悲戚地走上前去。
那只猛兽不经意地抬起头望了他一眼,发出了几声沉闷的咕噜声,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排斥,反而是相对顺从地低下头,像是正在等待他的到来。
在接收到这样的信号后,他小心翼翼地走到它的近处。无别近距离观察着那只庞然大物,并震撼于它所表现出的那种力量和矫健的浑然天成的美感。它的强壮的身躯随着呼吸微微颤动着,孔武有力的四肢像是铁铸一般,宽大而挺阔的面孔不怒自威,使人望而生畏。
他伸出手抚摸着它背部的毛皮。那只猛兽没有表现出反抗的意图。经过短暂的犹豫,无别弯腰掬起一捧溪水淋在了它的身上。或许是由于溪水过于寒冷,它发出一声埋怨的轻哝。
无别继续用手沾湿溪水去擦洗它身上的毛皮。
一切再也无可挽回,事情的真相就这样呈现在了他的面前:
溪水被渐渐染成紫色,并向着周围扩散……
可不管他如何用力地拂拭,抹洗,他都没有办法将它身上的那种颜色给洗净。他明白过来,并感到心情是如此平静。如果一只紫色的老虎被染成了紫色,那又怎能够去洗刷呢?
平静像是风中的一阵花香般在他身体里扩散着。就在无别获知所谓“真相”的时候,他内心的一切情绪就立刻停止了。同时,他感到在顷刻间一切突然失去了衡准,变得无可参照,无法判断。实感在他的体内死去,一切经验像是潮水般退却……
“你们会发现自己所做的事情有多么可笑!”他突然回想起老蛤冷笑着说的话。
禾草丛中探出一杆黑洞洞的枪口……
扳机扣响,硝烟弥漫,子弹从他的后脑贯穿,在他的头颅中爆炸。
来不及忏悔,没有任何喘息余地,他知道惩罚已经降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