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文宋如此失望。他质问道,“难道你所说的关于山顶的事情也全都是谎言吗?”
“那要看你怎么理解,”拾荒人玩味地笑着,“既然你们对它那样苦心追求,难道没发现我一路上都在向你们展示所谓的‘山顶的风景’吗?它就装在我腰间别着的那个袋子里。你认为我们刚刚从哪里来呢?”
“咱们刚刚穿过了一片树林来到这里,而你袋子里装的不过是一些刚捡到的蝉蜕而已!”阿文宋顶撞道。
“那不过是你的臆想,”拾荒人道,“我在树林的尽头遇见了你,而我们刚刚穿过了一片长势喜人,硕果累累的大豆地。我捡到的并不是什么蝉蜕,而是一些生长得比较惊人的豆子。”
拾荒人解下腰间的口袋,举起来朝着阿文宋得意地晃了晃。
阿文宋看着拾荒人手里攥着的那个袋子。那并不是像他想象中的一个用亚麻或棉线织成的布口袋,而是一个说不出是什么材质的透明的口袋。在那个口袋中,果然放着数十颗大小不一的青色豆粒。
“唉,即使它出现在你们面前,对你们来说却依然可望而不可及,只会加重你们的痛苦和负担。”
“旅程已经到此结束了。我无法带你们去山顶。相反,这座小屋是建立在危崖之上的,前方已是无边的深埑。此时你们身体的一大半都已经处于悬浮,稍微的挪动都有坠入深渊的可能……”
阿文宋哑然失色。他瞪大双眼,吃惊地望着拾荒人,半天说不出话来。
与此同时,坐在一旁许久未动的无别蓦然从浑噩中苏醒。他挣扎着朝拾荒人扑过去,抢过拾荒人手里的袋子跪在地上,放在手心里注视着。
隔着那层似有形、似无形的袋子,他的视线却如此蒙昧,像是眼睛里蒙着一层尘翳。他根本看不清楚袋子里装着什么,模模糊糊地,他只能感觉到它们朴素地实在着。
隐约中,他意识到正是这层若有若无的袋子将他隔绝,使他无法接触到那些“豆粒”。可说到底这层袋子却又是一种文文莫莫的东西,它看不见摸不着,唯存于无别的感觉之中,像是蒙住了他,又像是蒙住了除他以外的所有一切……
“你自以为在袋子里看到了什么呢?无论你怎么添油加醋地去幻想,浮现在你脑海中的那些都并非真实。任何人都只能想象在其想象范围之内的事物,面对黑暗中的所在却只能满怀敬畏地远离。就像是在一片完全漆黑且静寂的荒野中漫游,即便你动用自身全部的知觉,也再无法像平常那样贪婪地对一切予取予求。”拾荒人道。
在拾荒人掷地有声的话语声中,前所未有地,无别感到一种无法克服的,深沉的无力感。他根本就不明白自己在对抗什么,那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认知。
事情无可挽回地发生了。通过这种见证,他产生了某种可怕的质疑,并且这种质疑并非是面向其他而是面向自身。背叛的痛苦像是把他由内而外地翻转过来,他所信赖的一切在瞬息间便化为了乌有……
无别陷入完全的疯狂。他像是一只被逼得穷途末路的野兽,开始不顾一切地撕扯起那个袋子。但这又能何济于事?无论他使出多大的力量,也无法将那个袋子扯开哪怕其中任何一个边角,就连他自己也明白这完全是白费力气。
而拾荒人只是冷笑着看着他,并说道,“你究竟怀着多么大的妄想?难道就凭你还想与它们进行实质性的‘对话’吗?那必然难以企及呀!”
而无别却还是不死心,他徒劳地抗争着。像是要挤干身体里的最后一丝力气,他的脸胀得通红,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胳膊上的青筋像是紫色蚯蚓一样蠕动着。
这给他带来的却是更大的空虚。他的汗水不断渗透进袋子里面,污染着那些豆粒。几个呼吸间,那些青豆有些已经变得发黄,还有些长出了豆芽。没等无别意识过来,几乎所有的豆粒都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了……
当看到这种转变的发生,拾荒人露出怪异的笑容,“你还是把袋子给我吧!再这样下去,那些豆子就要像‘松露’一样在你手上彻底衰败了,这难道是你想看到的吗?”
说罢,他想从无别手上把袋子重新抢回来。
这遭到了无别激烈的反抗。像是要抓住那逐渐变得渺茫的最后希望,无别死死地护住那个袋子。在拾荒人的强迫下,他做出了更加疯狂的举动。他把那个袋子往自己嘴里塞着,竟然想要将它给吞下去……
“你简直是疯了!你为什么总是要做一些出人意料的事!”当看到这一幕发生,拾荒人猛地扑上去从后面勒住了无别的脖子,将他拖倒在地。
他们激烈地扭打在了一起,在地上翻来滚去。拾荒人那矮小瘦弱的身体却出奇有力,无别很快落入了下风。为了不被拾荒人把东西抢回去,他用一只手尽力格挡,另一只手继续抓着袋子不顾一切地往嘴里噎。
眼看成功在即,在阿文宋崩溃的惊呼声中,拾荒人气急败坏地咬住了无别一只耳朵。在无别还没来得及反应之前,他便感到一阵令他几乎要立刻昏厥过去的尖锐的疼痛。滚烫的液体从他的脸颊流过,将他的半边脸染成了可怖的深红色。他感到一阵令他在瞬间丧失所有力气的倦意。
拾荒人将半只血肉模糊的耳朵从嘴里吐出来。他骑在无别身上,趁他虚弱之际,夺回了袋子。
“你将会为自己的愚蠢付出惨重的代价!”拾荒人愤怒地吼叫着,带着那个袋子迅速地冲出了屋门。
像是意识到将会发生什么,无别满怀绝望,忍着疼痛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追了出去。从小屋里走出来,借助门内照出的昏暗的光线,他依稀看到院子里摆放着一方石碾,而拾荒人正把那个透明袋子放在碌碡下碾压着。
他发出残酷的大笑,“这是你自找的!”
无别悲痛地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一不留神被门槛绊倒在地,想再爬起来却力不能支。在碌碡的滚动下,一切早已无可挽回。他浑身颤栗地,无助地望着拾荒人,眼睁睁地看他推动冰冷的石砣,把透明袋子里的东西碾压成一堆渣滓和水。
“你以为自己在同什么对抗?难道有人能够‘超越自我’吗?可悲的人!你所否定的必然也会背弃你……”拾荒人冷笑道。
在这超乎想象的痛苦下,无别像是一下子被抽走了体内全部的生机。他颓废地瘫倒在地,瞬间便苍老了几十岁。他的脸毫无血色,惨白得吓人。伤处的血不断滴落下来,在冰冷的石板上溅出一朵朵红色的血莲。
高烧和失血的持续作用下,他孱弱的身躯变得更加憔悴,而精神上遭受的痛苦远远高于肉体。双重的摧残下,他感到自己的肉体正在不断衰竭,而精神也在逐渐枯萎。像一颗正在腐败的果实,他的身体里散发出阵阵发酵的臭味……
喉咙里传来一阵微妙的痒意,无别伏在地上剧烈地干咳起来。或许高烧已经灼穿了他肺,他咳出几口像淤泥样的黑红色的血。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那双肺像是两个得不到水源滋润的压水井,即使再卖力挤压,也只能发出干燥刺耳的声音,却汲取不到任何养分。
眼睛变得无比干涩。像是蒙着厚厚的一层老茧,一切笼罩在阴翳之中。他的视线变得越来越模糊。在一个瞬间,他感到像是谁从后面捂住了他的双眼——背后小屋里照出来的灯光熄灭了,他重新坠入无边的黑暗。
他再也搞不清所在的方位,一切变得真假难辨,似真似幻。恍惚中,他感觉自己并非坐在拾荒人的小屋前,而是重新回到了后镇的法庭。这一次,审判是在黑暗中无声地进行,那些审判者同样是所有一直在黑暗中监视他的窥视者。他们一言不发,用那冷峻的目光刺痛着他,质问着他所犯下的无可挽回的孽行:
无别再也无法承受上升的痛苦,他是如此渴望释放!黑暗中传来持久的迷香,荼毒着他的精神。他苟延残喘着,流下痛苦的泪水。当意志开始瓦解,他再也无能抵抗,沉沦的渴望一下子便吞噬了他。他颤抖着握住了红衣女人向他伸出的那只温暖的手。
歇斯底里的快感迸发,使得他情不自禁地将她拥入怀中。
他看到黑暗中的远方,周一力像是一头红色的,发怒的犀牛,毁天灭地般冲锋而来,像是要将一切撞成粉碎……
“你来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看来你也不过是给自己巧立了一个名目而已……”拾荒人嘲笑道,“难道法庭的审判真的是无缘无故?像你这样不自知的人是多么可悲啊……”
“请您不要再说了……”阿文宋痛苦地道,“这根本不是他自己所能决定的……”
面对拾荒人那毫不留情的指责,无别发出一声渗人的惨笑。与此同时,他感到一阵剧烈的耳鸣。而后,那些声音便像是被闷在了水里似的,变得发肉发木。声音离他渐行渐远,最后微不可闻……末了,在这漆黑的世界里,声音永远消失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袭来,他像是溺水之人,不顾一切地用双手向四处抓着,想要找到任何可能的现实凭依。
在这种盲目的寻找中,他的手终于抓住了谁的脚踝。皮肤接触的感觉和温度使他找回了微弱的现实感,然而这却也根本无济于事。那是一种不可名状的感觉,像是他所知的一切都在从他身边远去。
很快他感到鼻子遭到堵塞,再也闻不到泥土散发出的潮气;舌头变得麻痹,再也无法尝到嘴里血迹散发的苦咸……
而后,他终于知晓了自己最后命运。像是从一场艰苦劳役中获得解脱,无别发出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温度从他手中流逝。触感缓缓消失。
“上升,下坠,快乐,满足……”,他低声呢喃。
一切都从他身边消失了,像是从来都不曾出现。
当看到无别逐渐衰弱,缓慢地委顿在地,并再也无力爬起来,阿文宋凄惨地道,“一场徒劳的抗争,一次悲哀的示范与论证,一条永远看不见前后的遥远的路……那些阻碍不是凭借意志便能跨过的,因为阻止你的正是你自己本身,限制你的也不过是你自己本身……”
“敬爱的人呐,您为何如此执拗地进行着自我抗拒?这是何等的悲哀!你的痛苦根本没有解药,因为病灶是如此蒂固根深……我恳求您!对于黑暗中的那些隐秘,就让它们发生吧!就让它们发生吧!那是谁也无可奈何的,我们只能坦然接受,并鬼祟地在阴暗的角落中跳出最为癫狂的舞蹈,在淋漓尽致的宣泄里感受那无可消解的空虚,并用更为漫长的时间,在自惭形秽的反思中不断懊悔自身所犯下的罪孽……”
阿文宋流着泪进行着独白。他颓唐地走到无别跟前,将他从地上搀扶起来。当感觉到无别已经彻底瘫痪,唯一息尚存,他终于抑制不住内心悲伤,开始放声痛哭。
“天啊,或许正是我害了您!从一开始,我就应当竭尽全力阻止这荒谬的追求,又或是,我该不遗余力帮助,坚定地站在您身侧,作为同伴与您一起坠入万劫不复……我总是摇摆不定,结果到头来在什么上也没能尽力,什么也没做好。我就这样亲眼看着您沦落,施与的帮助却远小于制造的困扰,我才是可悲到骨子里啊……”
“命中注定的结果,如愿以偿的丧失,在心安理得中奔赴毁灭……以身试验的表演必然伴随着令人扼腕的悲痛,一个受迫的灵魂在大无畏的践行中走向了自身应有的归宿。这旅途从来没有转机,必然伴随着无数次的失望,苦痛,沦丧,在摧残中惨烈地将顽强的生命力消耗殆尽,方才画上休止。对于这种人又有什么好说的呢……”拾荒人叹息道。
没有理会拾荒人冷漠的发言,阿文宋擦干眼泪,将无别重新背在背上,落寞地向着来时的方向走去。
“天色还尚早,你们没必要急着踏上归途。”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拾荒人道。
“感谢您的好心,但是不必了……”阿文宋凄凉地道,“请您行行好吧……”
“难道你在责怪我吗?那是不应该的……”拾荒人感叹道,“他的所有苦难我都曾感同身受。没有人能帮他,也没有人值得去救。”
阿文宋压抑地沉默了。许久,他鼓起勇气道,“他是一位勇士。”
“你错了,从来就没有英雄!”拾荒人严厉地道。
“再见吧!”阿文宋久久不能平静。他肩负着无别,义无反顾地走向了返回的道路,并消失在对立的黑暗中。
望着阿文宋离去的方向,片晌后,拾荒人发出一声寂寥的叹息,并缓缓道:
“可悲的人啊,你的悲哀正是注定。难道抛弃联系成为孤独者,能够使你如愿以偿获得真正的宁静?接下来你会发现,还有更多困惑正在等待你。而毫无疑问,内在冲突往往比外在问题更为激烈和残酷,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你的罪孽还会不断加重,而在这个过程中,你将会痛苦到无以复加……”
“这一切还远远没有结束……”
伴随着声声惊人的谶语,小屋中的灯光渐渐熄灭了。
黑暗重新回归黑暗,拾荒人的身影隐没在后山的一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