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馆的灯光在身后渐行渐远,无别的心在怦怦狂跳。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选择在这种情形下进行完全无意义的逃避,这是毫不理性的,无助于解决问题,反而会使情况变得更加复杂,甚至会让他们付出沉重的代价!
剧烈跑动后,酒精开始在无别的体内肆虐。他产生了强烈的眩晕感,并感到心慌和四肢无力。很快他就有些喘不过气来,停下来扶着树休息。
“瞧,咱们都做了多么荒唐的事呀!难道这样刻意地去冒犯他们会给我们带来什么好处吗?你不该跟那个白秘书吵起来,而咱们这样突然逃走又像是怎么一回事……”阿文宋哭丧着脸道。
“我绝不允许这些人对我的冒犯。”无别醉醺醺地道。
“可在我看来他并没有冒犯谁!最多也不过是实话实说而已……”
“你为什么跟我一块跑出来?你应该待在那里。”
“难道那种情况下我还有别的选择吗!你这是对我的胁迫!”阿文宋尖叫。
“谁也没有胁迫你,你完全能自己去选择……”
“唉!咱们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去得罪这些人。咱们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和这些人闹僵了可不是一件好事,更何况其中的一位还是当地的最高官员!”
“你总是瞻前顾后,见了谁都怕。不管是张三许,宋娘子还是白秘书,镇长吴老子,这些人都没什么好怕的。”无别提高声音说道。
“我才不是怕,人家本来是要请咱们吃饭,为咱们接风洗尘。桌上的食物是那样丰盛,他们的招待又那样热情,大家都客客气气的,而且你很快也能顺利拿到身份证明……现在可好,嗐呀!”
“他们没安好心,我感到自己像是被养在鱼缸中的金鱼一样被他们操弄着……”
“你总认为有人会害你!我怀疑是因为长期的失眠头痛和药物治疗使你烧坏了大脑……”
“他们将我监禁的时候你猜我听到了什么?你这个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小人!你也和他们是一伙的吧?我还没跟你算账!”无别薅住阿文宋的领子,把他推在树上。
“你可真是让人感到寒心!难道我不是和你处于同一个战线吗?难道我不是和你拥有相同的立场吗?你认为我是因为什么才跑到这里来,我是吃饱了撑得吗!”阿文宋叫道。
无别不情愿地松开他,厌弃地道,“如果不是你,我的麻烦会少很多!”
“这其实是一个很危险的地方,随处都潜伏着危险,有无数双眼睛正看着咱们,都是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阿文宋像是怕被人听到似小声而神秘地说道。
“他们谁也别想阻止我!”无别叫大声说道,像是在说给躲在暗中的盯梢者听似的。
“可你不该采用这么极端的方式!你把事情全给搞砸了。”阿文宋哭丧着脸。
“事情早晚会走到这一步的。”无别大笑着道。
他们停止争执,冷静下来,沉默地又漫无目的地沿着小树林向前走。
无别感到一阵失落,他不知道自己现在要去哪。就像阿文宋所说的,他们是外地人,对于本地的很多情况都不熟悉,更不该贸然去招惹本地的官员。现在他们今晚在哪过夜又成为了问题,他想或许度过今晚后,他们应该偷偷回到餐馆拿回行李,尽快上路,省得再闹出什么不愉快来。
山林是蚊虫滋生的地方,这在任何地方都不例外。他们在林地里走了没多会儿,无别就摸到自己裸露的胳膊上被咬了五六个肿包,很快他就觉得胳膊变得奇痒无比。
他忍不住反复去挠,然而却越挠越痒,还有一种胀麻的感觉,并伴随着刺痛。
他们就这样走着,无别一直在思考即将面临的种种问题,直到他无意间去摘扒在树干上的一只老蝉蜕时,他突然发现自己左手的手指上沾满了鲜红的血。
他茫然地抬起手,看着血从自己的指间滴落。他的指甲里还沾着一些肉絮,至于他的右胳膊,却被他抓得像是被刮去鳞片的鱼皮一般。
他仍然感到那条胳膊又痒又痛。像没看到那些伤口似的,他继续挠起来,直到挠得那片皮肤更加烂糊,完全只剩下痛感时才停下。
又过了一会,无别的走姿已经明显有些摇摇晃晃了。他喝得太过急躁,又肚腹空空,加上剧烈运动,醉意来得是那样凶猛。
呕吐的想法一经在他大脑中产生,他便忍不住蹲下来,撑着地开始干哕。半天,也不过吐出一些白色和黄色的粘液。
等吐过后,他才想起来自己又已经一天没吃饭了。突然他感到一种生平从来没有过的饥饿感,他快要饿死了!他朝四周寻找着,想找任何能够吃下去的东西。
就在这时,他吃惊地看到在距离他不过十米远的地方蹲着一个浑身赤裸的男孩。
哪怕是没有看到正脸,无别也一下子认出那绝对是周一力!从昨天来后镇的路上,无别数次看见过他的身影,只是每次没等他及时确认,男孩便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他还以为那些是自己过度思念儿子而产生的幻觉。
这一次,几乎没有任何迟疑,他朝那里大喊道,“周一力!”
借着月光,无别看到那个男孩站起身来,回头面向着他。
无别踉跄地朝着男孩跑过去。他心里有很多疑问,周一力是怎么找到这儿的?他到这来做什么?秋沙婆子曾说是他派周一力来的,但他从来不记得自己下过这样的命令。周一力不过是个小孩儿,怎么能一个人跑到山林里来,这让做父母的怎么能放心?
当无别走到他近处时,他的震惊难掩于色:借着月光,他看到周一力的左半边脸像是经历过火灾似的,被完全烧去了面孔,替而代之的是猩红的肉,紫胀的眼珠和米黄色的骨头。更为显眼的是,在他的下腹部,那只无比硕大的生殖器像是烧红的炮烙一般高高地昂起,又像是一只极具攻击性的野兽,露出狰狞的神色。
无比的眼中涌出泪水,他颤抖着手,想去触摸周一力那半张血肉模糊的脸。但是那男孩又像是道浮影般,就这样眼睁睁地在他面前消失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无别倒在地上更剧烈地呕吐起来。他几乎吐到失去意识,并伴随着剧烈的痉挛。当他从地上重新爬起来,他感到自己像是被什么完全掏干了一般。他是那么的饿,甚至觉得一切都是那样美味可口。
于是他把自己那沾满血的左手放在嘴里吃了起来……
伴随着让人颤抖的剧痛,很快,他就吃掉了自己左手食指的两个指节。他是那样的饿,以至于嘬着涌出的红血,把骨头都咬下来嚼碎吞下去。
要不是阿文宋把他扑倒在地,他将毫不迟疑地把自己的整个左手生生吃掉。
“老天啊,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你已经完全疯掉了!”阿文宋惊恐地尖叫着。
而无别则是咀嚼着嘴中的残渣,舔着沾满血的嘴唇,似在回味。当他还想继续把左手放进嘴里进食的时候,阿文宋用尽全力给了无别一个掌掴,将他拍倒在地。
无别头晕眼花。他非常恼怒阿文宋的行为,也不知道为何阿文宋竟敢对他如此放肆。在他看来,自己不过是饿了想要吃些东西而已。他想起身打回去,却连重新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你是中了什么邪?人即使再饿哪有‘自食’的道理……”阿文宋一边哭一边说道。
伴随着撕心裂肺的疼痛,无别突然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他顿时陷入绝望,难道他体内潜伏着某种癫狂的基因吗?他做出了远远超乎常理的事情,这是多么疯狂的行为啊!
酒,那些酒!他突然明白过来,在他喝下去的那些酒里可能事先混合了某种毒品!那让他神经遭受损伤,并做出这些匪夷所思的异举!这些可恨的小人,无别恨不得将他们碎尸万段!
阿文宋从无别的怀里取出他的手帕,替他包扎了那血流如涌的左手。他一边擦干眼泪,一边扶着无别站起来,“我求您了,咱们快点走吧,这里发生的事情是那样诡异!我一天也忍不了了!我无数次地劝您,就是因为知道会发生这种无可挽回的事,可您将我的劝阻全当成耳旁风……”
无别左手的血还是止不住地流,两个人都害怕起来。
担忧无别失血过多而出现生命危险,他们重新向后镇折返,想找个诊所为他包扎。
无别被阿文宋那一巴掌抽得不轻。他感觉自己的耳朵里像是塞着一个寒鸦巢,不停地发出凄惨的叫声。同时,阿文宋还在不停地说着丧气话,埋怨他这也不是那也不是,这让无别异常烦躁。
回程中,由于不熟悉路,他们刚穿过树林,不知不觉便迷失了方向。东拐西拐,鬼使神差竟跑到一片墓地里。
夜色漆黑,望着那些高垒的坟包,他们心中都产生一种怪异的感觉。穿行在一座座坟头间,无别有意无意地看着那些墓碑上的属名与碑记,并致以哀悼。
墓地又宽又广,他们走了好久也没走出去。在这过程中,无别在某个墓碑上竟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他吃惊地停下来,用昏沉的头脑极力地回忆起名字的主人。那是他的一个姨妈的名字,他怎会忘记?那个姨妈跟他那样亲,在他的幼年时光,有两三年都是在她家度过的——那时她还没成为寡妇,也没改嫁——再后来她有了新丈夫后就搬到了很远的地方,打那无别就再没见过她,也没听自己的母亲说起关于她的消息。
这么多年来,无别从来不知道她竟搬到了后镇,而且已经亡故。他心中泛起一阵酸楚,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
他一边伤感,一边从头读起墓碑上的碑记。读了不到一半,他发觉上面记载的生平与他的印象大多不符,便怀疑墓室的主人并不是他的那位姨母。毕竟重名的人那么多,这没什么好稀奇的,更何况他已经记不清她的名字是“X美”还是“X丽”了。
他突然回想起一件小事:他小时候是极其顽劣的,曾经有一次抱着锄头玩闹,谁劝也不听。就在姨妈从他手里夺那把农具时,他不小心把锄刃砸在了她的脚背上,导致她受了严重的外伤,创口及骨,甚至落下了不小的残疾……
他知道那个伤口是决计不会骗人的。几乎没多想,他就趴在地上从坟头开始挖起来。
阿文宋被他的举动惊得目瞪口呆。他发现无别竟想把墓地挖开,“您是在做多么伤风败俗的事!都说入土安息……”
无别像是没听到,他甚至连手伤也全然不顾,双手并用,越挖越快……
“难道您不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吗?您挖开这坟墓对你会有什么好处吗?这种墓地里面是不会有什么值钱的陪葬的。难道您在这碑文上解开了什么暗语,显示此地有财宝埋藏吗……”
“如果你有时间在那说风凉话,还不如过来搭把手!”无别愤怒地吼道。
“这真是造孽!”阿文宋痛苦地道,但还是遵照命令,找来一根粗壮的树枝,站在坟头刨起来。
由于没有工具,两个人忙活了三个多小时,累得满头大汗,才挖去棺材上面的土。好几次无别的伤口疼得他快晕过去,但每次他还是休息不到一分钟就干起来。
他是如此的敬业和吃苦耐劳,好像两个人是在完成什么崇高的任务般。而阿文宋见无别干得如此卖力,便也越发兴奋起来。他一边奋力挖掘,一般观察四周的动静,防止有什么人突然冲出来阻止他们进行这“伟大的事业”。
他们费了好大的劲儿挖出棺材来。由于棺口装有镇钉,于是无别拿起石头对揳有棺钉的地方进行着暴力的破坏。这个过程中阿文宋一直提心吊胆,生怕声音过大把镇上的人都招来……几乎把这副棺材弄得面目全非,他们半拆半砸地把棺盖启开,呈现在面前的是一具发黄的白骨。
“我早应该知道!到头来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阿文宋哭丧着脸道。
无别没有理会他,而是伏在地上仔细观察着白骨的脚骨,果然在上面发现了一条不浅的伤痕。他感动得几乎又流下泪来,悲痛万分地确信了这里埋葬的是他的姨妈。
为了祭奠这位亲人,他决定要取走那块伤骨带在身上永远地作为纪念。他费力地把她的脚摘下来,撕去除包裹在骨头上的一些残留的干皮,把那块骨头摘下来放进了自己的兜里。
之后他站起身,从墓坑地跳出来,不加思索地往前走。
“难道咱们不把她再重新埋起来吗?”
“那是毫无意义的事。”
阿文宋气得几乎昏过去。秉持着基本的道德观念,他先从枯骨的手腕上薅下唯一值钱的财物——玉手镯——套到自己的手上,然后把棺盖重新盖好,手脚并用勉强把棺材重新埋起来。
没过一会,他们走到了墓地的尽头。
面前出现的不再是大片的坟包,而是零星的新坟。在最后一排坟墓的尽头,是一个刚刚挖好墓穴的空墓坑。
他们沿路一直走,刚好走到那里。极为显眼地,无别看到自己的名字“周无别”赫然刻在墓碑上,一时间他和阿文宋都呆住了。
“这多不吉利啊……”阿文宋一边观察无别的脸色一边说道。
“我就知道这里有人在搞鬼!这些人设计好了一切,而我一定不会如他们所愿!”无别愤怒地说道,他一脚踹在碑头,把它踹进墓坑,“咱们现在就回去,跟这些人当面对质!”
走出墓地,他们来到了后镇的西北角。
时间已经很晚,街道上没有什么人。怒气冲冲的无别先是率领阿文宋跑镇上的办公处,到那里时,黑色的铁栅栏门已经锁住,办公处漆黑一片。
于是,他带着阿文宋往餐馆走,想去那里先了解一下他们离开之后的状况。
“你看那是白秘书吗?”途中,阿文宋突然道。
接着无别也看到那道身影。他拉着阿文宋在旁边的篱笆后面躲起来。白秘书往前走了一段,进入一栋带有小院的房子。
无别和阿文宋跟上前,蹲在白秘书家的门口,向内张望。很快里面传来阵阵对话声。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今天工作还顺利吗?”
“糟透了,他就那样跑了,我们找遍了整个镇也没找到他!他大概还不知道自己犯了多么严重的错误。”
“他或许是因为害怕……”
“他的确应该感到害怕,特别是在这一系列荒唐的举动后。”
“其实他在某种程度上算得上是个了不起的人不是吗?我是说,他是那样不顾一切……”
“他又有什么了不起的!他不过是个渴急了到处找水喝的人。”
无别听到他开始说自己坏话,感到非常不忿。他当即决定要冲进去找白秘书理论。
但当他走进院子,便感到小腿传来一阵剧痛。他低头看到有只棕色的狗正死死地咬着他的小腿肚。
他用拳头狠狠地砸向那只狗的脑袋,砸了好几下那只畜生才肯松口,并退到距他一人左右的位置,朝着他狂吠。
无别看向房子里,想知道白秘书在听到动静后将做出什么反应。令他意外,几秒钟后,他听到一阵锁门声,接着房子里全部的灯光都陆续熄灭了。
“你不是声称我是你的捉拿对象吗?我已经送上门来了!”无别朝着屋内吼道,“我应该感到害怕?你这个欺上瞒下的小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打什么鬼主意!”
“你为什么不敢开门?谁才是懦夫?偷偷放狗咬人,这就是你的全部能耐了吗?”
屋里的人像是全部睡着了,只有那只狗还在不停狂吠。无别四下环顾,从旁边的菜地里拔出一把铁铲,只用了一铲便把那只狗的两条前腿铲了下来。
那条狗倒在血泊之中,发出轻微的呜咽声。
“希望这能给你一个教训!”他朝着屋里叫道。
受伤的左腿隐隐作痛。无别还是不解气,他决定要更凶狠地报复。
他跑到了白秘书家的鸡舍里面,趁着那些鸡还都蹲在地上埋头大睡,完全不知即将发生什么时,一脚便把一只长着漂亮尾翎的公鸡踢到了鸡舍外的大梧桐树上。那只可怜的禽畜没能发出一点儿声音,当场毙命。
鸡群刚刚从梦中惊醒的前一刻,无别已经极其麻利地从地上抓起好几只鸡,像撇树枝一样撇断了它们的腿。不到两分钟,无别便把白秘书家的十几只鸡全都变成了残疾。它们一瘸一拐地在地上扑腾着,吓得屙出屎来。鸡舍里变得臭气熏天。
“这够让他后悔好一阵子了,咱们还是罢手吧。你的手在流血,真吓人!咱们赶紧去看看吧,你喝了太多酒……”阿文宋赶紧拉着无别离开了白秘书家。
阿文宋搀扶着无别,循着招牌的灯光来到诊所。
由于失血过度,无别眼前阵阵发黑。他们推开门,便看到一个女医生坐在柜台前,正微笑着望着他们。
“请问需要什么帮助吗?”她用温柔的语调问道。
无别感觉到那条红色的舌头与口腔轻轻接触时产生的柔软与温暖,他的精神像是一下子被击溃了。双膝再也无法承受身体的重量,他立刻跪倒在地。
他感到自己的身体衰弱成薄薄的一层透明的膜,轻轻用手指一戳就会变成个大窟窿。
“他失血严重,伤口需要赶快包扎……”阿文宋悲痛地道。
无别没听到他说了什么,也没听到女医生的回答。望着昏黄的灯光下那道柔和的身影,他突然发觉女医生的脸随着阴影在不断变化着,越来越像母亲的样子。
他膝行着朝她爬了过去。女医生在灯光之下安静而端庄地静坐着,用慈悯的眼神注视着他。无别爬到她的身边,伏在她的双膝上,泪眼模糊地望着她。
女医生跪倒在地,将无助的无别拥入怀抱。无别闻到她身上像是稻草一样的香气,忍不住抱住她吻了起来。
他失去了所有力气,无力地倒在她的臂弯里。他看到“母亲”解开自己的胸怀,把一个红色的乳头送到他面前。无别立刻用嘴含住了它。
他尝到温热的乳汁在自己的口腔内漫延着,便像个婴儿般蜷缩起来。
泪水从他的眼里溢出来,打湿了衣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