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别望着前路,意识恍惚。他们走了多久?他记不清了,眼前的所有景象似乎是相同的,荒野,荒野,还是荒野……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彻底迷路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往什么方向走,是在前行还是兜圈……
第二天,天蒙蒙亮,在没有任何人发现之前,他们逃离了后镇。
一路向北,穿过后镇外围的田边小径,爬上一个高坡,渐渐进入一片草甸。远远将镇子甩在身后,同时也将所有恐惧和困惑深埋心底。清爽的清晨,他们走得步伐轻快。根据无别的经验,山阴高处是最适宜菌菇生长的地带,那便是他们首先要去的地方。按照他的估计,至多不过两天时间他们就能到达山顶。
当无别在这条路上渐行渐远,他冥冥中感应到这正是他们要去的方向。生机在他体内复苏,他感到踏实起来。放下担忧,将顾虑抛却脑后,专注于脚下的行走,这让他产生了一种纯净感。这种纯净感不正是他一直以来所向往的吗?在这种滋养下,很快他就恢复到精力充沛,不啻他从家中刚出发时的状态。
他们连走了几个小时,当遇到一条小溪,便停下来清洗了一下脸上和身上的汗。在溪水里泡了泡走得有些酸痛的双脚,他们将从餐馆拿来的面饼子搭配着火腿肠和牛肉酱吃了一顿还算不错的简餐。
水足饭饱后,他们安然地坐在溪边,感受水草拂拭过脚趾缝隙,舒适极了。坐了十几分钟后,他们略带留恋地重新站起来,收拾整顿,再次出发。
早晨已经过去,他们明显感到气温开始升高,太阳变得火热起来。他们把外套塞进行囊,换上短衣,并把溪水洒在身上,打湿衣服,以维持几分清凉。当做好这些准备,他们都觉得痛快了不少,便向着荒野继续进发。
又走了一阵子,或许已经到了正午,阳光变得越来越炽烈。
他们昨晚总共也没睡几个小时,此时都感到有些疲乏,步伐便大大放缓。经过日头的暴晒,他们衣服上的水分快速蒸发着,很快便和汗水混合在一起,使得衣服有些湿粘。
不久,他们尝到了这猛烈的阳光的威力,发现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便想找个地方先避过日头,等到热力消退,再做打算。
环顾四周,他们发现这片荒草地里只有被晒得萎蔫的野草,没有任何遮蔽物。
这令人懊恼。他们只能边走边看,寻找阴凉处。
这种行进使他们很快就汗如雨下,几乎走上一段便要停下喘几口气。无别感到有些匪夷所思,他怎么从前没意识到这里那么热呢?
水囊中的水很快就喝完了。他感到那些水像是在体内没作任何停留便从毛孔里析出了,甚至还加剧了他的渴感。同时,通过补水抵抗日晒的方法对身体造成了很大的消耗,他明显感到自己正变得越来越虚弱。
然而他们没有想到,这远远不是结束,仅是开始。
无声无息中,太阳像是终于从沉睡中苏醒,露出了狂暴的本性。
像是在不断升温的铁锅中游动的鱼——由于温度循序渐进,身体逐渐适应,直到水烧开,都意识不到自己身处酷热之中——他们两个被晒得晕头转向,连自己的脸和手臂已经被晒伤了也没有发现。他们只是感到皮肤火燎燎的痛,被晒的地方又红又痒,直到无别忍不住抓了一下,才感到钻心的疼。他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从行李里取出衣服,裹住了自己的脸。
无别感到心跳加速,脉搏加快,四肢发冷,并且渴得像是一个十几年没有一滴水的枯井。他意识到自己或许已经中暑,却也无能为力。四周没有任何阴凉,而一旦他停下脚步,面临的将是更加严重的后果……
他不停地咽着全是绵密的白沫子的唾沫。他的嘴唇严重起皮,接触起来像是一对砂纸在摩擦。前路还远远没有尽头,他像是犯了毒瘾的烟鬼般无比渴望着水。他控干水囊里的任何一滴水,甚至想要咬断舌头喝自己的血……
天上到底有几个太阳呢?他不禁疑惑,但是他此时已经无力抬起头看。
再后来,他感到头晕眼花,无由地恶心,并且身体由于虚脱而变得麻木。由于干燥,他舌头表面的小颗粒一个个变得又硬又挺,像是刷鞋的毛刷一般。他的嘴唇干裂出一道道沟壑,他尝到了血的味道。他的肠子传来阵阵绞痛……他迟钝地想:难道自己最后竟是因为中暑而猝死么?
就在他精神恍惚,摇摇欲坠的时候,他视线的侧面瞟到了阿文宋,发现他突然挺起身子,发疯一般地跑了起来。无别艰难地仰起头,看到面前出现了一片树林。
明明他之前向周围环顾却什么都没看到,难道它们一直在那里?还是这些树都长着脚的,成群结队地跑了过来?
他不确定那些是真实还是因为中暑产生的幻觉,但他还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吗?
无别用尽最后的力气,挺起身子,向那里跑了起来。
当无别和阿文宋一起倒在阴凉而湿润的泥土上的时候,他们几乎喜极而泣。
他们躺在地上一动不动,透支的身体像是一块干海绵,疯狂地吸收着周围空气中的水分。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们枯竭的身体才重新恢复几分生气。
无别爬起来,半跪在地上,感激地望着这片拯救他们的树林。令人喜出望外,他们才发现这些树竟然都是果树,每一棵上面都结着大大小小的果实……
唾液在口腔里重新分泌。饥渴难耐下,他们顾不得树上那些新鲜果子,连滚带爬地来到最近的树下,捡起落在地上的熟透的烂果子大口吞咽起来。
然而,还没吃几口两个人都同时停了下来。他们抬起头面面相觑,露出不敢相信的神情。
阿文宋脱口而出,问了一个匪夷所思的问题,“我们在吃什么?”
无别把嘴里的东西吐出来,朝那棵果树观察着。粗略地看了几眼,他便陷入了极大的震撼中,甚至忘记了自己正处于中暑和干渴。
这棵树非同寻常。它虽然像是其他树一样长着绿色的叶子和灰褐色的枝干,可却不具备明显的可供辨别的特征,这使得谁都无法说明它究竟是什么树,甚至都不能确定它是什么种类的树。
就拿叶子来说,它们的叶片是如此奇形怪状,你无法具体说明那些叶片到底是扇形,菱形,戟形,掌形,也没法说明它们的叶缘是全缘,牙齿缘,锯齿缘还是凸浅缘……
不仅如此,仅仅就他从一根树枝上摘下的四片叶子来看,不仅每片叶子的形状不相同,叶片的大小、厚度、质感(光滑或粗糙)、光泽、脉络、甚至是颜色(虽然它们都是墨绿色,却又呈现出阶梯状的深浅变化)也不尽相同。若不是亲眼见证,谁都很难相信这些叶子生长在同一根树枝上。
至于一开始让无别和阿文宋诧异的那些果子,在这棵树上,它们有的长得像是冬瓜那么大,有的却小如石榴粒儿,形状千奇百怪,颜色更加五彩斑斓,它们不像是桃子,柚子,椰子,蜜瓜,或是任何常见的果子……
为了确定眼前看到的不是幻觉,无别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朝着高处树枝上的一颗果子砸去。
令他没想到的是,那果实就像一个被针戳破的装满水的气球,突然就在高处爆开了,将黄色的汁液洒得到处都是,并散发出一种说不上是什么的气味。
被这种新奇的现象所吸引,阿文宋也从地上捡起一小块石头,朝着头顶的一颗果子扔去。二者碰撞发出一种类似拍西瓜的响声,果子从树上掉下来。
无别把它捡起来拿在手里。他看到那是一颗像是苹果却长满了“玉米须”的果实,呈现出一种浅浅的粉红色。那些须子生长得并不牢固,他没费多少力气就把它们都扯下来。将信将疑,他把那果实靠近嘴边,轻轻地咬了一口,却感觉像是咬在了一个鸡蛋壳上。
他用指甲扣去果肉表面的那层壳,暴露出那些略带纤维感的粉红色的多汁的果肉。一种清淡的果香传来,让他放心了不少,他咬下一块果肉,将它含在嘴里。
果实的中间是中空的,只有外面一层,像是椰子。他从没见过这样的果实,但由于面前发生的一切都是超常的,他甚至也有些见怪不怪了。
当他咀嚼那些果肉的时候,发现它们比自己想象得要韧,有点像是咀嚼牛皮糖的口感。至于味觉上的体验更加新奇,像是在吃用青橄榄汁混合着墨鱼汁凉拌的无花果。
更加惊人的是,每当他咀嚼一下,那些果肉的味道和口感都会发生变化,到了最后,它们已经有些发苦,而且口感变得像是果冻一样柔软。那味道并不难吃,为了解渴,他还是把它们咽了下去。
而当他再咬第二口的时候,某种变化却发生了。他尝到的是秋葵那种黏腻的口感和浓重的类似于蕺菜混合着臭鸡蛋和蜂蜜的味道。这让他感到反胃,他立刻把嘴里的东西吐出来,然后把那个果子也扔掉了。
此时他的心情已经不能单纯用吃惊来形容。怀着一种对无法理解的事物的强烈恐惧与对未知和反常的强烈好奇,他向着树林更深处走去。
然而,在林中步行了片刻,他的惊恐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无论怎么看,整个林子里的树都像是出自同一“品种”。而另一方面,这些树又像是失去了品种的约束,在一种恣意的态度下狂乱地生长……
它们有的格外高大粗壮,直径大到三四个成年人合抱也难以相接,有的则矮小无比,像是发育畸形的小丛灌木……他们究竟是什么树?看到后来,无别甚至怀疑它们到底是不是树——因为他还找到了十几株像是车前草那种大小的——待在这个树林里让他感觉一切都像是失去了基准,并使他产生了知觉混乱。
他突然发觉自己以前认识事物的方式是那样的孤立,对事物的理解又是多么浅显。显然他过去熟习的那些规律是不适用于这片树林的。
这片树林是悖常的,身处其间让他感到像是服用了什么强效致幻剂一般。他极度怀疑眼前的一切是不是他中暑后产生的幻觉。
可口腔中残留的味道以及抚摸树皮产生的粗糙的触感却像是强力证据,让他又不得不认同它们正真实地存在于他的面前。
而阿文宋却显然不像无别那样敏锐。在经历了第一次尝试的恐慌之后,干渴感很快便在他体内再次占据上风。他逐渐适应了这种奇妙的体验,在连吃了几个那种奇异的果实之后,他开始变得忘乎所以。
“这是一场狂欢!”他激动地叫道。
阿文宋捡起一根长树枝,便开始忙活起来。他贪图地,把自己能够到的每颗果子都打下来,咬一口尝试味道便又弃之不顾。很快地上便堆满了那些残缺的果实。
他沉溺在这种行为中无法自拔。后来他吃到一颗果子,连带着整个舌头和腮帮子都麻痹了。好半天,他的舌头和下巴因为失去知觉就那样耷拉着,连嘴都合不上。等了一刻钟,这种情况有所好转,不过他依旧尝不出味道。而阿文宋还是没有停止的打算,为了取乐,他不断重复着把果子打下来然后试吃的过程。
到后来,他因为吃了太多果子(或是因为吃了某种具有催泻效果的果子),开始肚子不舒服。就在他活动的过程中,他逐渐控制不住自己的肛门,开始失禁。
不过他像是没意识到或是忙得顾不上这一茬,便这样一边打果子一边排泄着,将那些秽物淋拉得裤子上和地上到处都是。
与此同时,无别并没注意到阿文宋的动作,更没有闲暇去阻止他。这些树同样引起了他的兴趣,并激发了他的探索欲。他在树林中徘徊着,仔细观察着每棵树的状貌,并研究着它们表现出的那种“特异性”,为此他将一切都抛诸脑后。这片树林究竟有多大?而这些奇特的植物又有多少种变形?它们是通过人工培育还是自然演化?诸多念头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干渴感焦灼着他的身体,但他看得越多,越是对那些相对“普通”的果实失去了兴趣,他开始期望能找到这些树上结出的最奇特的果实。
他在林中一棵挨着一棵检查着,并对每一颗果子的生长情况作细致入微的了解。这是个艰难又费力事,在中暑后如此劳力伤神,他很快就又感到晕晕乎乎的。他的观察很快就变成一种煎熬,他几乎是用意志在支撑。
无别的行为逐渐演化为一种自我强迫。他无法自主地停止下来,也无法抑制自己内心的强求。直到最后,他终究因为这种毫无意义的强求而付出了代价——还没等他到达树林的尽头,他便感到一阵强烈眩晕,如一柄铁叉直接刺穿了他的后脑。
他还没有回神过来,便不可控地失去了意识,直挺挺地厥倒在地,一头扎进旁边的牛粪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