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别从秋沙婆子的茅草屋里出来,才发现登上后山的小径原本就藏在茅草屋的后面。沿着那条算不上逼仄的山路,无别踏上了去往后山的第一步。
初入后山,脚下的路算不上陡峭,两旁的植物也不甚茂盛。后山毕竟不是深山老林,没有那些盘根错节的老树和藤蔓,遮挡阻碍通道,需要用斧头开路,因此在这条道上他走得相当顺利,只是偶尔当无别路过一些苍耳子生长的地带,那小球便挂在他的裤腿和袖管上,却也造不成大的妨碍。
呼吸着山间的新鲜空气,踩着散落着柏树叶的湿润松软的泥土,看着路边鸭跖草与苘麻开出的淡蓝色与淡黄色的小花,耳边萦绕蟲声阵阵,无别先前不悦的心情逐渐得到缓解。行进途中,他看到许多菌菇生长于林间,草菇,平菇,松菇……只是近来没有雨水滋润,那些菌类往往个头不大,不值得刻意采摘。
此时天色已近黄昏,他不免再次为入夜前能否到达感到担心。他渐渐加快脚下的步伐,为了保险起见,还不断留意四周是否有适合扎营的地点。
阿文宋依旧在无别身后远远跟着。对于这恰当的距离和疏远的关系,无别感到非常满意。如果不能彻底甩掉阿文宋,或许维持现状是非常有利的情况——至少他再也不用受阿文宋的骚扰了。
日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正在从西天消逝。微红的日光,像是在风中挣扎的一支残烛般闪烁跳跃着,随时将要失去呼吸;山林树影摇曳,模糊了行人与脚下的路……
趁着天色尚且还能视物,无别小跑起来。如果有其他选择,他绝不想提心吊胆在山间露宿,在无数个夜晚,他听到山间传来狼声……
或许是对山间变化感到畏惧,阿文宋逐渐缩短着与无别间的距离,靠近到大概两三米左右的地方。这种行为得到了无别的默许,并且他对阿文宋能跟到这来有些出乎意料——这次他可比无别想象得坚持了太久,从没有过的事。
天色还是完全黑了下来。山间变得静寂而陌生,无别打开了提前准备好的手电筒照亮着前方的一小片区域,而阿文宋则是快速跑到无别身边,一边大叫着“有蛇!有蛇!”,一边牢牢抓住了无别的胳膊。
“距离后镇还有多远?”
“我……我不知道……”
“你不是无数次去到过那个地方吗?”
“是的……但是有时远有时近的……谁知道这种事呢……”阿文宋唯唯诺诺道。
无别知道再问下去徒劳无果,只好作罢。他开始担忧起眼下的状况,或许他错误地估计了到后镇的距离,这样在夜里赶路是很危险的。
他们继续沿着那条路往前走。由于光线昏暗,他们走得小心翼翼,生怕踩到滚石而跌伤。这样一来,前进速度大大拖慢了。
就在无别暗暗祈祷不要发生什么差错时,他依稀听到远处传来阵阵流水声。黑暗里,他发现不知不觉,脚下的路变得泥泞起来。
寂静山间,两人的鞋子陷进烂泥里又费力地拔出来,发出“噗嗞噗嗞”的响声。那声音像是胶水一样粘在他的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
正在这时,他看到不远处的大片灌木丛中突然闪过一道矮小的身影。无法预料的阴影里,那种鞋子踩在泥地里的噗嗞声此起彼伏地错落响起。
无别慌张地警惕着四周,以防不测。
那些声音消失后,他迟疑了片刻,谨慎地朝那片灌木走去。
不过没走几步,阿文宋不小心踩到一个水坑里,连带着把他也拖倒在地。无别的左额重重地磕在一块儿不规则石头上,疼痛几乎使他立刻晕厥。
缓了好一会,他捡起滚落到一边的手电筒,挣扎着从烂泥地里爬起来。他感到左眼变得模糊,血液从额头的伤口里渗出来,流进了他的眼睛里。他不知道自己伤得有多严重,只能用脏手捂住伤口,而强烈的耳鸣甚至让他以为正在发生一场空袭,糟糕透顶。
他薅住阿文宋的领子,把这个摔晕的蠢家伙从那小腿深的水坑里拽出来。他俩浑身湿透,形容狼狈地坐在那滩烂泥地里喘着粗气。
经过这么一折腾,无别感到有些疲惫。他用手电筒照向那些灌木,以防有野兽突然窜出来,对他们发动袭击。
然而,恍惚中他看到一个孩子从灌木里探出身来。那个孩子浑身赤裸,皮肤被灯光照得煞白。无别吃惊地发现,他的身形看起来很像周一力。他想朝他呼喊,但那道身影在眨眼间便消失了,像是从未出现般,这使无别内心徒留一片空虚。
他坐在泥地里,浑身发冷。从出发到现在,除了早餐的粥,他再没吃过任何东西。当初入后山的高亢情绪逐渐放缓,饥饿像洪水般涌来。
他看到黑暗中亮起一束火光。火芒闪烁,远处的天空中飘起一束淡淡的白烟。很快他意识到,火光是从山脚下茅屋外升起。与此同时,他闻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极为诱人的食物的气味,那味道像是从一大锅加了许多香料炖煮得汃烂的牛肉的汤汁里满溢出来,让人不自觉地垂涎欲滴。
最初,他以为自己跌倒时摔伤了大脑,导致产生不可思议的妄想。随后,他却发现阿文宋和他一样正不断吞咽着口水……要知道,他们已经在山里走了将近四个小时,隔着这样的距离,那些香味是决计不可能飘过来的。
“下山吧……天这么黑,咱们已经迷路了,难道您不肯承认吗?”阿文宋恳求道,“这样下去,一不小心我们就会死在野地里……你已经看到了,夜晚的山林多么危险!我们需要一处住所,温暖,食物和睡眠……”
“回去吧,如果你拉不下脸来,让我去求那老婆子好了,反正挨几句骂不痛不痒的,只管让她骂罢,一碗浓稠的牛肉汤比起任何其他东西要实在多了……”
“就快到了。”无别压抑着内心的渴望道。
尽管唾液正在舔舐着他的胃袋,饥饿使他逐渐丧失气力,可要他就此放弃,回头去求那个令人讨厌的老太婆是绝不可能的。
他站起身,继续往前走。倒霉的阿文宋只能一边闻着那夺人心魄的肉香流下涎水,一边苦恼地跟上无别。
在饥饿、寒冷、失血的作用下,无别的意识越发迷离。他浑身无力,困得睁不开眼睛,要不是有阿文宋的搀扶,好几次他差点被脚下的石头绊倒。
水流声在山间响起,越来越清澈透亮。很快他们被横在面前的溪流阻断了去路。此时无别已几近昏迷,他呆滞地望着在灯光下泛着白花的翻腾的溪流,感到额角的伤口蜇辣辣的痛。他大脑一片空白。但过去的经验不断告诫他,在夜里渡河是找死的行为,哪怕这不过是一条不湍急的山间小溪。
“回去吧,这里水深的很,听声音就能察觉到,况且它又那么冷……”阿文宋带着哭腔说道。
“渡河。”无别坚决地道。此时,他心中升起一阵难以平复的怨尤,好像是在责怪命运将他指引到此处,却不断同他开着这样恶劣的玩笑,更把能看到的希望都捂得严严实实。
他决定绝不任其摆布,而是要前进到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虽然他清楚,这非常不理智,甚至很可能导致他丧命。
一只脚率先迈入溪流,冰凉的溪水立刻没过他的小腿。他不禁打了个冷颤,困意立刻消散。水流并不湍急,溪底虽不算平坦,却没有陷人的淤泥。他稳了稳心神,将另一只脚也踏入溪中。
他一步步向前迈进,感受着冷水冲刷过身体的那种怪异的刺痛感。随着他越走越深,溪水逐渐漫过他的肚脐。他发觉双腿越来越沉,有一种不真实感,并开始担心溪流最后会将他淹没。
好在有惊无险,溪水的深度并未继续增加。他慢慢挪到溪流的中央。就在这时,他突然感到溪流中像是有条大鱼用尾部猛地拍在他的小腿处,使他不受控制地跌在水中。连呛了几口冰凉的溪水后,他像所有溺水者一样瞎扑腾着,双手毫无目标地向四处乱抓,直到阿文宋拖住行李把无别从水下拽出来。
他惊魂未定地紧紧搂着阿文宋的脖子,在他的扶持下朝对岸走去。
上岸后,无别便开始剧烈地干呕。他伏在地上吐了半天,只吐出几口喝下去的溪水。泥水的腥气和胆汁的苦味弥漫在口腔里,他对刚刚发生的事越来越后怕。
无别不乏感激地望着阿文宋,发现他正蜷缩在地上,面带愁苦地埋怨无别总是缺乏敬畏之心,这种事不是一次两次了,这样下去非要连累他不可。
缓了几分钟,无别一声不吭地从地上爬起来。很快他发现一件极为糟糕的事情:就在方才他落水时,他们唯一的手电筒已不知所踪。这意味着,接下来他们只能靠着微弱的月光视物了。
事已至此,无别已经退无可退,他几乎是麻木地,漫无目的地往前继续走着。他数不清自己摔倒了多少次,又重新爬起来多少次。
他忘却了时间。时间似在他的感受里忽而变得异常漫长,又忽而变得异常短暂。
当他恢复清醒时,已来到一个岔路口。阿文宋在不远处欢呼,“后镇!后镇到了!”
借助月光,无别发现不知觉间他们走到了一片崖谷地带。此刻在他面前,巨大高耸的岩壁巉屼而立,延伸出无限遥远的漆夜,阻却了前方。
在那巍峻的山崖间,显现出一条逼狭的小道,仅容得一人侧身通过。
“这地方我再熟悉不过啦!真是让人意想不到的事!只要穿过这条小道,马上就能到达后镇,是什么让我们走到这里来呢?您真是个英明的领导者呀!”阿文宋一扫全部疲惫,笑容满面地,叉着腰跳起舞来。
听到这个消息,无别像是被抽掉了骨头样地瘫软了下来。他跪倒在地,仰望着黑夜哑笑着,待到阿文宋跑过来扶他时,他紧紧与阿文宋拥抱在一起。
无别被阿文宋架着站起来。他们摇摇晃晃地走到那个隘口,准备通过那阨隘的小道去往后镇。
不过,当无别走近,随即他看到在岩隙小道的旁侧,有另一条宽阔,平坦的大道,贴着山崖的右侧直通深处。
“另一条路通向什么地方?”
阿文宋吞吞吐吐半天,并没有说出个所以然。他似乎有些懊恼,“您为什么老是要问另一条路?这是多坏的毛病呀!咱们本本分分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什么差错也出不了,不是很好吗……”
“你只需要告诉我另一条路通向哪里……”
“唉,好吧……”
“另一条路同样通往后镇。这是条捷径,不必忍受小道的狭窄,也不会被两旁突起的尖岩刺伤,甚至比小道还近便通畅。唯一的问题是,按照后镇的规定,除非特殊情况,所有人必须从窄道通过……”阿文宋还是妥协了。
“去他妈的规定,去他妈的小道!”无别几乎是在咆哮,把阿文宋吓了一跳。
“从大路走!我倒看看这会造成什么后果!”一晚的艰难行路后,当听到这毫无道理的规定,无别再也抑制不住怒火,他下定决心与规定对着干。
阿文宋只得忧心忡忡地服从。
当踏上这条大道后,两个人便走得非常顺利了。大概过了不到十分钟,峰回路转,无别看到前方的地形变得越发平坦,远处灯火错落,风中依稀听得犬声狺狺,后镇的轮廓已逐渐显现在他们的面前。
很快他们走在后镇的街道上。
脚下踩着坚实的石板路,无别的心情踏实了许多,感到体力也有稍许恢复。沿着道路两旁微亮的街灯,他们四下打量着,迫不及待地想就近找个地方落脚。他们又饿又困,疲惫不堪。而且无别的伤口一直痛得要命,需要赶快包扎。
好在并没花费太多时间,他们便在主干道上找到一家旅馆。无别远远地看到,那是一栋砌着高大的红瓦屋顶的房子,三层之高,整体被漆成奶油色,每层都有独立阳台。巨大的落地窗装饰着水鸭蓝窗帘,看起来无比温馨舒适。
感受到那些柔软舒适的床垫正在向他们发出召唤,他们激动得几乎是小跑着朝那里赶去。
旅馆宽敞的门廊里铺着白桦木地板,几把藤椅和一个矮桌并排摆放在门的左侧,右侧则是几盆经过精心修剪过的海棠花;门廊正中间,一个散发着温黄灯光的像倒垂的榛子形状的吊灯照亮着那一小片天地。
他们摸着黑在山林的泥巴地里滚爬了一整夜,臭汗淋漓,脚趾泡水,浑身是伤,再次见到这样充满生活气息和人情味儿的场景时,泪水几乎夺眶而出……
相互扶持着走上台阶,他们闻到口内传来类似烘焙蛋糕的甜香的气味。阿文宋摆脱开无别的胳膊,一马当先推开门冲了进去。
门口传来一阵铜铃声,昭示着客人的到来。
两个人一前一后蹴蹀着跑过走道,趴在旅馆的吧台上,望着店老板,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店老板则是不慌不忙地,一边微笑着看着他们,一边从吧台下拿出杯子,从壶里给他们每人倒了杯热牛奶。
“你们来了。怎么弄到这么晚?而且你们看起来有些狼狈,这真是让人意想不到的事啊……”望着两人逐渐喘匀气儿,慢慢喝下手里温热的饮品,从激动中平复下来后,店老板不紧不慢地道。
“别提了,我们在山林里迷了路,好不容易才找回这里。”无别有气无力地道,“这真是一趟糟糕的出行,从开始便出差错,我感到有些难堪……”
“这里的路不太好走,迷路倒是正常现象。嘿!这没什么好难堪的,改变自己的生活本来就是一件麻烦事,大多数人穷尽一生都没有那种胆量和气魄……”店老板微笑着道,“总之你们来了,这算得上是一种实质性的进展。”
“你说的也对,毕竟有句老话:万事开头难。既然我已身在这里,或许之后的事会渐渐好起来吧……”无别叹了口气,“不过,冒昧的问一句,您竟然认识我吗?”
“唔,我当然认识你。你是周无别,在你旁边的是你的邻居阿文宋,我对你们很熟悉。事实上,后镇的人都知道你们要来,就在傍晚,我们还在对你们的情况进行讨论。不过,你到现在才来,这着实让我替你捏了把汗……”店老板道,“对了,我是张三许,你应该对这个名字感到很熟悉,不是吗?”
“我确实对这个名字感到熟悉,或许我们是老朋友了……”无别喃喃着。然而,他的回答完全是出于礼貌。事实上,他对张三许的样貌很陌生,也基本确信自己先前并没有见过他。
“是啊,我们是老朋友了……”张三许则是肯定地回答。
“那么,老朋友,就请您答应我的请求,不要推辞……”无别疲惫地微笑着,“能不能请您给我们安排两个房间,再给我们准备一些食物?唉……相信您已经看出来了,我们很累,同时也饿得很,我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想填饱肚子然后好好睡一觉,为此多大的价钱我都愿意付……至于其他事情,咱们明天再细说吧,初登贵宝地,我有好多事情需要向您请教……”
“我非常愿意效劳,可是……唉……可是,很遗憾,我有些爱莫能助……事实上,在这里你们没法订到一个房间,非常抱歉……”张三许略微有些尴尬。
“啊……难道这里的房间已经订满了吗?那也没关系……您看到我们现在是如此落魄,因此,即使是一个不那么好的房间此时对我们来说也可以接受,哪怕在储物室里给我们垫上褥子,让我们度过这样一个难熬的晚上也好……”无别有些激动。
“不不不,您误会了我的意思,”张三许不好意思地打断了他,“这不是由于那种客观原因导致的,唉!说来可笑,其实是一些流程上的问题,导致你们没有办法在这儿办理入住……因为你们还没有取得相关的‘身份证明’,对吗?没有正式文件批准,外面的人是不被允许待在后镇的……”
“我很抱歉,希望你们能够体谅……其实这对于我来说也很无奈,因为按照规定,我还需要把你们扣押在这儿,并立刻上报给镇上的相关部门。老天爷!即使天已经这么黑了,他们还是会勒令你们立刻离开,那是我不愿意看到的……”张三许痛苦地道,“我很同情你们的遭遇,也愿意尽可能地在允许范围内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但实话实说,我真的不能留你们在这里过夜,那样就犯了大忌,我很抱歉,朋友们……”
“不,该道歉的是我,我初来乍到,还什么都不懂……”无别冷静下来,“我无意违抗当地的法律,也不愿意因为我的冒失而给我的朋友造成什么麻烦,那样我会非常过意不去……不过,因为以前我从来没听人说起过,待在后镇需要一份‘身份证明’,所以我确实没事先做好相应的准备,您能不能告诉我,身份证明是什么样的东西?需要在哪里办理?”
“唉……身份证明嘛,不过是一张淡绿色的小纸片,上面用签字笔写上你的名字,好让大家知道你是谁。其实也就是那样一个不起眼的小东西,即使不用那张淡绿色的纸片,随便用一张信纸,卡纸,哪怕是卷烟纸来写都可以,即便这卡片给了你,绝大多数情况下也不用去出示……说白了,在我看来那也就是个手续上的事情罢了,”张三许无奈地道,“但是,这份凭证却偏偏又不能没有。”
“听你这么说,看来‘身份证明’也不是什么非常严格的东西。其实这个事情很简单,手续需要在什么地方办理?我们两个现在赶快去补办一张,问题不就顺解决了吗?”无别问道。
“唉,你们刚刚错过了时间,办理时间截止到九点半,你瞧,现在都已经快十点了……你们只能等到第二天早上,再到后镇入口的值班室去办理。不过,问题是他们不会给已经进入后镇的人办理证明,所以你们必须先离开后镇,然后再通过窄道重新进来——你们是违规从大道走过来的,我猜的没错吧?在这里没人可以搞特殊。唉,如果你们老老实实从窄道走,说不定还正好能赶上最后一班……”张三许说道。
“好吧,这的确怪我……”无别叹了口气,他有些懊悔,“但是这其中有没有可以通融的地方?比如,你让我们先留在这里,等到第二天一大早,我们保证赶在最早的一班前去把自己的身份证明补办了,应该没有人会发现……而且,没有冒犯的意思,我本人觉得这是一个非常愚蠢的规定。我是说,既然你认得我,并且像你所说的那样,后镇里的每一个人对我都很熟悉,那这份身份证明不是完全没有必要的东西吗?”
“是的,我是认识你,也知道你是谁,这是毫无疑问的。”张三许无奈地道,“其实不只是你,就连我们这些当地人也觉得这里的很多规定冗余且没必要。但是很抱歉,我还是必须要看到那份官方文件才能接收你们。在后镇所有事都必须按照规定来,在这里规定是绝对的,也压根儿不存在什么通融的说法……”
“好吧好吧,”无别再次陷入沮丧之中,“但是已经到了现在这个时候了,你要我们两个到哪去呢?总不成劝我们原路返回吧?在你被规定的有限范围内,能够对我们这两个不幸的朋友提供什么帮助呢?”
“唉,事实上我什么帮助也提供不了……”张三许感到更难堪了,“其实,我同你们说了这么多,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有些逾矩。其实刚刚你们走在后镇的街上,很多人已经发现你们来了,请原谅,我不能留你们在这坐太久……这绝对不是刻意刁难你们,当你明天拿到身份证明再回到我这里的时候,你就会发现我的态度会有巨大的转变,我会用诚意来补偿今晚的这种不近人情的行为,我希望你能理解我的苦衷……”
“行吧,既然你不肯帮忙,那我们再去别的地方碰碰运气就是了。”无别语气中略带愠怒。
听他说了这么多,无别觉得对此人已经有了一个比较明确的认识。张三许是个只会说漂亮话的老滑头,一旦自己在具体事宜上向他求助,他便会推脱得一干二净,就连一丁点儿力气也不愿意出。
无别对他口口声声地称自己为“朋友”越发感到恶心,于是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实际上,这是后镇唯一的一家旅馆,而且你们到其他人家里求宿,没有那份身份证明,也不可能有任何人收留你们……我的确要劝你,回去吧!我们都知道你来的目的,但是那是无望的……等到天明就下山吧,也别去找什么身份证明了,立刻下山对你来说就是最好的结果,甚至等你心情平静下来,还可以向自己的朋友炫耀,你曾经在后山度过了一整夜,不是吗?”在门阖上的前一刻,无别听到张三许满怀戏谑地说道。
无别狠狠地把门带上。他有些窝火,也并不相信张三许所说的,难道仅仅是因为他没有那张可笑的证明,今晚就只能闹得露宿街头不可吗?
他沿着后镇的主路继续走,想在周围寻找其他旅馆或方便合适的住处。但当他绕着后镇转了多半圈,却发现似乎事实真像张三许所说,后镇只有一家旅馆。
于是,无别换了另一种思路,他开始挨家挨户地敲门。即使现在已经非常晚了,大多数人还是很快给他开了门。他发现所有人对他的到来都像是有所预见似地,他们第一时间便能叫上他的名字,并表达了对他的强烈的关心和担忧。
然而,一旦他提出任何关于借宿的请求,不论他姿态放得多么卑微,说得多么的低声下气,他们也都是用一种统一的口吻来回复:如果没有那份身份证明,他们便完全无能为力,而一旦无别取得相关文件,他们家则随时欢迎无别前来做客,不管他要待到多久都没关系……
最后,无别已经不记得自己围绕这件事做了多少努力,他只知道随着夜色加深,路边的街灯逐渐熄灭了,大地陷入一片昏暗之中,四周静悄悄的,像是所有事物都不复存在……
他一个人孤独地在街上游荡着,直到困得再也睁不开眼睛。他不知道自己走到了那里,只是感觉到面前有一堆金黄的稻草垛,困倦之下,他一头扎进了里面,并扭动着自己那像蛇一样的身体,钻到那些稻草温暖的中心。在那些散发着淡淡的禽类气息的秸秆之间,无别立刻变得意识模糊,双眼饧涩,陷入深深的昏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