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着头向外观察了许久,确定紫虎离开后,无别和阿文宋才敢慢慢从围栏后面爬出来。
然而,一想到那凶兽此时很可能正在林子里游荡,他们两个都愁眉苦脸的,无论如何都不敢从正门走出去了。
“你们会发现自己做的事情多么可笑!”他们听到背后传来一个冷笑着的声音,原来老蛤在刚才的风波中已转醒过来。
“你们以为拆穿了什么,却反而进入了更大的误区!你们转眼间就要死无葬身之地!”他隔着很远朝他们大喊。
“闭嘴吧!”阿文宋叫道。
不久,他们在北面找到一道被杂物和干柴堵上的侧门,费了一些力气把它清理出来。门上有一把锈蚀严重的铜锁,无别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三下便把它砸断了。
推开侧门,他们靠在门边观察着,确定风平浪静才敢走出去。
外面是另一片果树林。不过这里的树不再是他们先前遇到过的那种无法描述的“特殊品种”,只是普通的苹果树。
一通折腾后,他们又饿了。于是,他们在地上铺好垫子,拿出食物,吃了一顿乏陈可述的午餐。餐后,无别突然想到可以摘上几个苹果放到行囊里,既能补充水分,又能作为食物,不是很好吗?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又大又红润的,饱满富态,生脆多汁,酸甜可口的苹果,并立刻感到舌底生津,唾液在口腔中疯狂分泌……
他立即行动起来。但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些苹果没有在合适的时候及时摘下的缘故(或是因为它们天生营养不良),无别看到那些树上挂着的东西像是瘦老太婆的乳房,一个比一个干瘪,不仅皱巴巴的,而且颜色还发褐甚至发黑。
他勉强从上面打下几颗来,尝了一口便吐了。那果子吃起来又酸又涩,还有一股难说的苦味。无别看了一眼自己咬出的截面,里面还有一只病恹恹的白虫子在缓缓蠕动着。
这和他想象里出现的苹果真的是同一种东西吗?二者大相径庭,让无别有些失落和懊恼。
而就在无别研究那些苹果时,阿文宋正蹲在地上不知在做什么。
无别走过去,看到他握着一小截树枝,正在土里用力地掘着。在他挖掘的中心,逐渐露出一个古朴的半月形青铜环,这让无别精神为之一振。
“非常走运,我像是挖到了古董!”阿文宋兴高采烈的叫道。
无别在旁边蹲下来,安静地看着他发掘“古迹”。就在阿文宋以为轻易就能将那个半月环挖出来的时候,却出乎意料地发现,那个半月环并不是单独的一个小玩意儿,而是通过铜链与下面更大的部分连接在一起。
这更激发了他的兴趣,他加倍卖力地挖起来。很快,一根竖长的圆柱形的端头从土里露出来。
“这是一柄青铜剑!”阿文宋激动地道。
到了这个时候,无别也无法淡然了,他从行李里取出为短锹和手铲,两个人围绕着这个青铜器开始了更进一步的发掘工作。
从青铜器的圆柱形端头向下延伸,果然如阿文宋所料,呈扁柱状,接近剑柄的制式。不过,随着他们继续开掘,那个圆柱截面开始逐渐增大,并呈现出阶梯状的变化。阿文宋还以为他们已经挖到“剑镡”的位置了。
但在度过了那段阶梯状的弧度后,他们发现截面并没有缩小形成剑刃一样的结构,反而继续增大,像平面般往两边延伸出去。
阿文宋有些诧异,他只能改变猜想,“说不定咱们挖出来的是一个青铜鼎的其中一足……”
几个小时后,无别和阿文宋已经在地上挖出了一个直径接近两米,深度超过半米的大坑。但是他们还是不知道自己在挖什么。如果他们真的在挖一个青铜鼎,那么毫无疑问,他们发掘出来的这个甚至比世界上最大的青铜鼎还要大上数倍有余。而那根青铜柱连接的平面还在不断往两边延伸着,好像远远还不到边界……
又挖了不知多长时间,无别感觉自己的胳膊都快脱臼了,一点儿也使不上劲儿了。他们只得暂时罢手,坐在坑边的石头上一边擦汗,一边望着坑里那刚刚“揭开一角”的巨物发出阵阵惊叹。
而从激烈的挖掘作业中暂时停手后,无别很快恢复了冷静。内心的感叹逐渐变成敬畏,他开始感到这件事的不寻常。那种感觉像是你看到海面上漂浮着一根绳子,便下意识地抓住了它,而顺藤摸瓜,一直探下去,却拽出一艘庞大的沉船……
从他们开掘到现在,土里还埋着多少不为人知的部分?除非他们彻底把它挖出来,否则就永远只能臆测,无法对它有一个全面的认识。
不过无别开始确信,只凭他们两个,注定不可能挖到尽头。就算他们继续再挖上三天三夜,也只会一次次地重新受到观念上的冲击,直到他们接受不了……
适可而止或许是唯一的办法。因此,在经过了一番思想斗争后,他虽然不情愿,但最终还是决定将它重新埋起来。
阿文宋自然是非常抵触。他表现得极为委屈,一边强调着“这将是一次伟大的发现”“既然已经花了那么大的力气”等等,一边想去争抢无别手里的铁锹。
无别的态度却很坚决。即使那把短锹已经被阿文宋抢走,他还是用手不断把挖出来的土往回推。阿文宋只得眼睁睁地在旁边看着。
他真的不明白无别的用意吗?他只是不愿意接受。最后,他眼里噙着泪水,跟着无别一起把挖出来的土重新填埋。
这过程比挖掘要快得多,青铜器的轮廓很快便在他们眼前一点点消失了。不到一刻钟,他们挖掘了很久的成果便被再次掩埋,地面也重新恢复平整。无别用脚一点点把虚浮的土给踩匀。
“我要把这颗向日葵的种子种在这里。它会作为一个记号,等到咱们从山顶折返时,或许可以尝试以新的方式来寻求答案……”阿文宋手里捧着一颗葵花籽凄楚地说道。
无别看着他手里的那颗葵花籽,陷入了美好的遐想。
一朵金灿灿的向日葵摇曳着花枝,孑然独立,恣然怒放于树间……
他想不到拒绝的理由,便侧身让开,默许以示同意了。
“你们想把那个充满毒害的作物种在这里吗?”就在阿文宋准备把那个葵花籽种下去的时候,听到背后一个声音问道。
阿文宋回过头,看到不远处站着一个背着大背篓的老叟。
他身形瘦小,如鸡骨支床。形容癯瘠,而眼眶眍䁖,双颊深瘪。在他背后,那个背篓几乎跟他的体型相差无几,里面像是装满重物,使他被压成一个大背驼,只得佝偻着身体。他像是难堪重负,摇摇欲垮。
“您在说我吗?”阿文宋望着老人疑惑地问。
“这片林地里除了你难道还有其他人吗?”老叟冷笑着问道,“难道不就是你要把那颗恶劣的向日葵的种子种在这里吗?”
老叟发出的声音铿锵有力,如在敲一面质地优良的皮鼓。
“老先生,容我辩驳一句。我不知哪里冒犯了您,难道在这里种向日葵是不被允许的吗?”
“谈不上不被允许,你想要种什么那是你的事情,我也不过是为了捡石头才路过这里。但是,你要这么干就怨不得别人指责你不负责任,往你身上吐唾沫。”捡石人道。
阿文宋更加疑惑了,“那是为什么呢?毕竟向日葵又不是一种有害植物,难道它不是一直给人以美好的印象吗?”
“美好?这是从哪个死猫的肚子里剖出来的新鲜词?那不过是你一厢情愿!”捡石人鄙夷地道,“在这里可不是你怎么想就是怎么样!”
“既然你那么喜欢向日葵,你们两个就随我来。正巧我已经把这个背篓装满了,准备回去。前面不远处就有一片向日葵丛林,我顺道带你们去看看你们就明白了。”捡石人道,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无别和阿文宋迟疑了片刻,最后还是决定跟上他。他们想知道,这个老头子说话如此咄咄逼人,是出于何种正当的理由?
他们朝向北方,很快走出苹果树林,重新回归荒原。无别和阿文宋跟在捡石人身后,看到他的背篓里果然装满了大大小小的鹅卵石,光是看着就显得沉甸甸的。阿文宋很想问他为什么要费力地捡这些到处都是的毫不起眼的石头,却找不到合适的时机。
他们很快登上面前的一个小高坡,映入眼帘的是一副令无别和阿文宋此生难忘的壮观景象:他们看到满山遍野的向日葵,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单凭目测,那至少也有几千亩的面积。那些向日葵每一株都有十几米高,粗壮得像是小树,遮天蔽日。
在黄昏时分迷蒙的日光下,那些植物显出一种让人抑郁的,病恹恹的色彩,使得它们的模样也显得异常病态。
“现在你们看到了吧!就是因为这些向日葵,把其他的作物都给害死了!”捡石人愤恨地道。
无别和阿文宋哑口无言,因为这跟他们印象中的向日葵根本谈不上是一种东西。
“这些植物又贪婪又无耻,你瞧它们现在还在往四周蔓延……它们根系发达,生长极快,扎地又深,疯狂地汲取土壤里的养分,使一切都变得枯竭。因为它们害传染病,导致结出的种子臭不可闻,根本无法无法食用或是榨油。可以说这些向日葵百害而无一利,但是它们生长起来却又是无穷无尽的……”捡石人厌恶道。
“抱歉,老先生,我们根本不知道有这回事。我手里这颗只是普通的葵花籽,它是不会像那些巨型向日葵一样造成危害的。但是既然这样,这颗种子也还是不种为好。”阿文宋满怀歉意地道。
“唉,这不怪你!而且我的说法也太过偏激了,毕竟向日葵也有很多种……但是谁知道你这颗种子从土里长出来之后会不会出现相同的问题呢?这也说不好……”捡石人道,“你们跟我来吧,天色不早了,你们又能到哪里去休息呢?既然如此,你们就到我那里将就一下吧,而且也欢迎你们来看看我的‘收藏品’。”
“那自然是感激不尽。我们现在正为这件事发愁呢。那就承蒙您的邀请,却之不恭了!”阿文宋高兴地道。
捡石人点了点头,在前引路。无别和阿文宋跟上他朝着那片向日葵丛林走去。当他们距离那些高大的植物不远的时候,无别便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腐臭味,像是里面堆满了沤烂的垃圾。
“你们要跟上我,一旦在这里面迷路,就是死路一条。”进入丛林之前,捡石人道。
在丛林里,无别渐渐领教到了这些向日葵的厉害,并理解了捡石人所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进入其间,混浊而闷热的空气扑面而来。被那些高大的植物遮挡,丛林中光线昏昧,潮湿而溽热。巨大的向日葵的根茎错落生长,发达的根系掼穿泥土,隆出地面,曲折环绕。
小道泥泞且湿滑。走着走着,他们脚下的泥土开始变得水津津的,像是淤泥一样黏软,使人双脚陷没。果然,不久他们就踩在淹没脚背的水洼中。看着那些浸没在浊水中的肿胀的向日葵的根茎,无别感到自己的双脚变得和它们一样肿胀。
不久,他们见到了一只泡在水洼中的死鹿。死鹿的毛皮灰暗,以一种异样的姿态扭曲着,同样被泡得浮肿。空气中泛着一股腥臭味,无别忍不住干呕,加紧将它甩在身后。
丛林里到处散落着秽物。在这些“向阳花”看似容光焕发的外表下,那些不为人知的角落里,他们见到了成片的排泄物,各种动物死尸,烧焦的垃圾,腐烂的植株,染血的凶器等等不堪入目的景色。他们脚下的水洼也渐渐变成了飘着垃圾,散发着异味的臭水沟。
看着眼前的景象,无别想起自己之前对于向日葵的那些想象,便发自内心地感到惭愧。他的视线频频躲闪,到后来或是出于心虚,当这些东西出现时他便胆怯地低下头,好像是有意想要逃避一般,不敢正视它们的存在。
到处透露着不适感。呼吸着浑浊而湿热的空气,无别感到头晕,四肢无力。
“这里充满了沼气,你们需要屏住呼吸。”捡石人说道。
按照捡石人所说的,他们寸步不离地紧紧跟在他身后,并遮掩口鼻,尽量不去吸入那些浊气。但是无别和阿文宋并没有他那种长时间憋气的能力,不一会他们就开始感觉缺氧,窒息,两眼昏花。
别注意到四周的垃圾越来越多。它们肆意而杂乱地被抛弃在丛林深处,泡在水洼里,腐败,发霉,滋养着那些向日葵的生长。身处其间,无别感到自己像是置身一个巨大垃圾场中。
然而,渐渐无别发现那些东西并不全是垃圾。在那些杂物中,有近乎崭新的木家具,有插满鲜花的陶瓷花瓶,有锈迹斑驳的老铠甲,有装在匣子里的精美的蝴蝶标本,有保存良好的植物化石……
无意间,无别看到在一个泡在泥泞中的蓝色的烤漆口琴。他立刻变得无法自己,吃惊地朝那里走去。犹疑着,他弯腰将那个小小的物件捡起来,用衣袖擦干上面的泥渍。
口琴的牌子是他熟悉的,上面浅显的划痕也符合他的记忆。无别感到心里空落落的。
那是他小时候遗失的一个玩具。某一天,它莫名奇妙地在他回家的路上失踪了。无别从未试图找回它,因为他并不喜欢这件小乐器,而且那些练习对于当时的他来说是枯燥的。
多年前丢失的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它从来都没有真正被遗弃吗?这让无别感到震惊。他将那个蓝色口琴装进自己的口袋里。
而当他回过神来,恍然察觉,在他驻足回忆往昔之时,捡石人和阿文宋并没等他。他们已经不知去向。
无别意识到自己迷失了。意料中的恐慌并没有出现,他沿原路返回,向着捡石人和阿文宋离开的小径追赶。
不过,丛林的地形是错综复杂的,他并不能确定自己是在追赶,还是越来越偏离原途。
他脚步匆匆,但向日葵那些发达的、青筋筋的根突兀于地表之上,阻碍着他,使他始终无法走得太快。
猛然间,他听到脚下传来一声惨叫。抬起脚,他看到一只白色的老鼠被他践踏成扁状,血从它的嘴里涌出来。他突然发觉,数以万计的白鼠在他脚下那些向日葵的盘根错节的外根的孔隙中爬行着,发出窸窣的响动。
像是回应死鼠的哀鸣,鼠群中响起令人恐怖的声音。无别看到,白鼠从四面八方朝他涌来,像是一道浓白色的洪流。
他的小腿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他低头看到一只硕大的白鼠正在啃咬他的鞋帮,其他的白鼠更是在往他的裤腿里钻。
他惊呼着将它踢开,慌不择路地往前跑,想要摆脱它们。那些爬行在向日葵高处的白鼠像是下雨般坠落,跳在他的身上,脖子上,更多的则是摔死在地上。
无别数不清自己踩死踢死了多少只老鼠,它们像是一个个圆鼓鼓的小气球一样爆开,发出惊人的响声;同时,他也数不清自己被咬了多少口,他感到全身痛得厉害,血顺着他的脖颈流到他的肚皮上。
值得一提的是,鼠群的暴动似乎并不是针对他而来。他们攻击面前的一切,撕咬那些向日葵的根,撕咬自己的同伴,甚至疯狂地啃噬自己……
无别从未见到过这般恐怖的景象,他只得竭尽全力奔跑,逃开它们的追逐。直到鼠群渐渐在他身后退却,他才敢停下来稍作喘息。
无别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里,他确信自己完全迷路了。
此时,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群格外高大的向日葵。它们每株的直径至少都有两到三米,像是巨人一般高耸着,充满了异样的压迫感。
无别茫然地行走其间,向四周眺望着,试图寻找能够帮助自己摆脱困境的蛛丝马迹。
他最终毫无收获。然而,在即将走出巨向日葵群的时候,他突然感到脊背发凉,慌张地回过头。他确信在某个看不见的角落里,有一道目光正在注视着自己。
“谁!”他为自己壮胆般,大声叫道。
没有人回应。他怀着恐惧的心情走回来。
他发现,在不知不觉间,鼠群蔓延上来。四周再次出现那些白色的老鼠,它们在任何他所能观察到的地方窸窣作响。
凭借某种预感,他踟躇地向着巨大日葵中的一棵缓缓走去。当阴影渐渐退却,他看到一个黑漆漆的树洞。他明显地感觉到,其中蹲着一个人。
进一步靠近那个树洞,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树洞里蹲着一个“野人”,赤裸着,全身黝黑。那人有着浓密的头发和胡子,旺盛的体毛覆盖着他的胸口和下阴。
此时他正用森冷的目光注视着无别,捧着一个像是人的脑袋的东西在啃……
野人身上沾满了黑色的干涸的血。无别模模糊糊地辨认着,他确信“野人”怀里抱着的竟是自己所熟悉的人!那是一个老妪。
通过那支离破碎的残骸,他不得不相信,死者竟然是秋沙婆子!
更加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无别虽然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但是他几乎是怀着某种武断,坚决地认定他便是用“恶作剧”把自己搞得身败名裂,而后从后镇逃走的吴六。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无别惊恐地想到。
这时,野人突然从树洞里窜出来,猛地将他推出去好远,跌倒在地。
无别陷入了昏迷。
当他再次醒来,便看到阿文宋和捡石人站在他面前,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真是让人担心,您跑到哪里去了?万幸!多亏捡石人对这片地带轻车熟路,我们重新找到了你。你难道想成为沼泽地里的淤泥吗?”阿文宋痛心疾首地说道。
“你简直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使自己处在危险之中,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捡石人质问道。
“您要紧紧地跟上,这里是很凶险的,您必须寸步不离。”阿文宋一边说着,一边把无别从地上拉起来。为了防止无别再次走失,他紧紧抓住无别的胳膊,将他和自己束缚在一起。
大概过了十几分钟,他们终于从错综复杂的向日葵丛林里走出来,呼吸上干净的空气。
重新回过荒野的时候,无别已经是满头大汗,并且还沉浸在心神不定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