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无别在疲惫中醒来。
简单用过早餐,感谢了拾荒人的盛情款待,无别收拾好行李,准备再次出发。
“何必如此着急赶路?就像你们看到的,这个博物馆的开设已经相当有年头了,这里有着很丰富的展品可供人饱览,你们可以在这里随意参观。里面的某些展品能对你们产生一些针对性的启发也说不定……”拾荒人说道。
“既然这样,能请您带我们在这里转一圈吗?因为您知道通常参观这类有年头的东西最好有专业人员指点,讲述其历史与渊源,否则很多时候是不大容易看明白的……”阿文宋期待地道。
“我很乐意效劳,不过能否请你们稍等片刻?”捡石人犹豫了一下说道,“请你们不要误会,我不是故意找借口搪塞。博物馆里总是有一些例行的整理和登记的工作必须先完成,所以我得请你们容许我稍微先离开一小会儿。我完成这些例行事务后就马上下来找你们,就请你们先随便看看,大致地游玩一番吧,探索的过程难道不是另有趣味吗?”
“不过在我走之前,还是想作一个必要的提醒。请你们千万不要随意乱动这里的任何展品,那会给别人带麻烦。因为很多展品你们可能看不出其中的区别,但它们的确都是各不相同的,值得认真对待,并且有很重要的研究价值……”捡石人郑重地说道。
在留下了这样一段让他们不知所以的话后,捡石人便从楼梯一路艰难地向上爬,去到五楼了。
难以打消阿文宋的热情,无别只好陪着他走进展厅。很快他们发现,这个博物馆和他们在其他地方看到的博物馆也没有太多不同,只不过展柜里的东西都换成了石头。
一路沿着长廊往里走,在明亮的灯光下,他们看到成千上万的石头摆放在展柜里。而上面除了标注着日期和序号,也没有任何别的注释,解释它们有什么特殊的故事,或者本身有着怎样的价值,甚至看起来也毫无观赏性。
在这些大大小小的石头面前,无别很快就感觉昏昏欲睡。在他看来,这里展出的所有石头都像他衣兜里的那块一样,是最平常和随处可见的。他怀疑这些石头真的有展出的必要吗?而把这么多石头收集到这里作这样的展示又是出于何种目的?是否有什么特殊意义?
他们浮皮潦草地逛完了一楼的展厅,便急匆匆地走上二楼。他们满怀期待地认为到二楼就不用再看那些倒霉的石头了,或许会出现一些能让他们真正开阔眼界的东西。
但实际上二楼整整一层也全都是石头。就其外形来看,无别根本看不出它们和一楼的架子上的那些石头有什么不同。它们都具备很强的普遍性,没什么可供辨别的特征。这样的石头看多了之后,无别甚至有些头晕,呼吸不畅……
不过有一点的确如捡石人所说,那就是这个博物馆的确历史悠久,且展品数量庞大。他看到这些石头上标注的时间最早甚至排到了两三百年前。而且他们才逛到二楼,上面的序号甚至也已经达到了十几万号……
这让无别感到不可思议,难道在这样漫长的时间里,有着一群特殊的人,究其一生做着这样的重复且枯燥的收集石头的工作吗?
“我感觉自己像是遭到了戏弄……这些石头怎么看都是一些没有参观价值的东西,怪不得这样一座奇怪的博物馆是开在山林深处,因为即便把它开在闹市,也完全不会有人来看嘛!”阿文宋不禁抱怨道。
他们又往里面走了一段,粗略地往展架上扫了几眼,终于确信这里除了石头还是石头,压根儿就没有什么好看的。他们没有再继续逛下去的欲望了,便干脆坐在外廊的地上休息。
等待的过程更加漫长和无聊。无别靠着墙壁闭上眼睛,思考着今天何时出发,晚上借宿何处,还有多远能到山顶等问题。而阿文宋则百无聊赖地看看这里,摸摸那里,打发时间。
突然,他灵机一动,从地上站起来。
“我有一个绝妙的的计划!”阿文宋说道。
正当无别感到疑惑的时候,便看到他东跑西跑,在展架上寻找起大小,颜色和质地都差不多的小石头来,并把它们调换位置。当无别意识到他正在干什么,并且阻止他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他已经把好几组石头的位置给替换了,而他们也都没有能力把调换了位置的石头还原回来。
他抓着阿文宋的胳膊将他推到墙角,质问他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
“你太过多虑!难道有人真的能认清这么多石头的模样?我打赌那个老头子肯定看不出来,他不过是一个有些强迫症和收集癖的老人罢了……”阿文宋不以为然,并露出狡黠的表情。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无别却强烈地预感到捡石人一定会发现这其中的蹊跷,并且就这件事向他们来问责。出于这种担忧,他拉着阿文宋想要赶快离开这片区域,并祈祷捡石人能尽可能晚地发现这件事。
就在他们想要溜之大吉的时候,捡石人已经从他们出去的必经路上朝这边走了过来。无奈之下,无别只能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停在那里等他。
“很抱歉让你们等了许久,你们看得怎么样了?”捡石人问道。
“这真是一个让人叹为观止的地方!我们才从一楼转到这里,就已经完全眼花缭乱了,您能告诉我们这里一共有多少石头吗?”阿文宋若无其事地笑道。
捡石人罕有地露出了一丝笑容,“如果算上我刚刚背回来的那一篓,目前该博物馆共拥有一亿九千三百二十一万九千九百四十八件藏品,其中现在作为展品展示的共有七十三万七千一百二十二件,其中一层A区共有展品一千八百四十四件,B区共有展品六万七千三百四十七件,二层A区有展品九千一百二十件,B区有三万三千五百零九件,咱们现在所在的C区有三万三千三百一十六件……”
虽然无别和阿文宋都知道这里有很多石头,但当捡石人报出确切的数目的时候他们还是感到不可置信。阿文宋结结巴巴地问道,“这真是不可思议……难道您对这里的每一块石头都了如指掌吗?”
捡石人指引着他们朝展架走去。无别无比忐忑,但只得跟上。
他们看到捡石人脸上露出几分愧怍的神色,他说道“很惭愧,尽管我在这个地方已经呆了大半辈子,也只能对其中极小的一部分能算得上是有些粗浅的了解。他们太深奥了,而且数量又如此庞大……”
“不过二位所说的了解如果仅限于给客人介绍,那这里的绝大多数展品我还是能作为讲解员讲述一二。除此之外,我也很愿意从个人角度说些我对它们的鄙陋的想法和粗糙的见解,借此抛砖引玉……”捡石人说道。
他伸出一只手像是爱抚一般亲切地拂过身边展架。无别记得在那一排架子上就有好几个阿文宋替换过的石头,他顿时心都跳到了嗓子眼里……
然而,就在他提心吊胆,以为马上就要露馅了的时候,捡石人却没有作出任何反应。
阿文宋在他背后偷偷笑起来,并朝无别眨了眨眼睛。
“那真是太好了!这个特殊的领域对于我们来说是如此陌生,显然我们两个现在还完全没入门呢!不过这里的好多的石头在我们看来都大差不离,照您的意思,您能完全分清这里的每一块石头吗?”阿文宋憋笑,大着胆子开始更进一步试探。
“唔,其实这是最为基本的工作呀。”捡石人道。
“既然如此,您能解释一下这块石头是怎么回事吗?”阿文宋胆大包天地指着一块他替换过的石头问道。
“您是指哪一块?难得有人会对我们的展品产生这样强烈的兴趣……”捡石人说道,从上衣兜里取出老花镜带上。
“这是怎么一会事?”当捡石人的目光触及阿文宋所指的那块石头的时候,他的脸一下子耷拉下来。
“什么怎么回事?”阿文宋故作镇定地问。
“你在掩饰什么?为什么二层C区6-3展架上的116008号展品现在被摆在了7-14展架的117994号展品的位置上,难道不是你把它们调换了吗?”捡石人冰冷地质问道。
“您在说什么……那根本是没有的事,或许是您自己放错了也说不定……”阿文宋没想到自己的把戏竟一下就被拆穿了,他辩解道。
“你们在愚弄我吗?难道我是在毫无理由的情况下在故意冤枉你们吗?为什么老是把别当成傻瓜呢?”捡石人气愤地说道,他拿着那块石头气冲冲地走到前一排展架上,把它放回对应的位置。
“除此之外你还搞了哪些鬼,你最好现在就说罢!”捡石人异常严肃地问道。
“好吧,老先生,我承认我调换了刚刚那两块石头的位置,为得就是想像刚才那样试探您一下,因为常言道:口说无凭,眼见为实。不过您高深的辨察力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现在我心服口服了。我发誓只替换了那一组,并不是刻意捣乱,我很抱歉……”阿文宋撒谎道。
“最好如此。”捡石人望着阿文宋,不苟言笑地说道。
捡石人的目光在那些展架上巡睃着。没过多久,他变得怒不可遏。他从展架上快速而连续地挑出五六块儿石头捧在手里,揪住阿文宋的领子,愤怒地质问“你怎么解释这些!”
阿文宋露出尴尬和窘促的神色。他无法理解,捡石人是通过怎样的方式发现的呢?难道他其实并没有去做所谓的“整理工作”,而是一直跟在他们身后进行监视吗?
“难道我没有特别告诫你们千万不要动上面的任何东西,一旦它们脱离原本的位置,便会给别人造成麻烦吗?你觉得把它们偷偷调换了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还是你认为你做这些小动作我根本就看不出来?你大概满不在乎地以为我和你们两个蠢货一样,即使把这些摆在我面前也看不出其中的区别吧?你们为什么要三番五次去挑战别人的底线呢?难道我对你们两个还不够客气和宽容吗?既然你们这样不识好歹,现在我不得不勒令你们两个渣滓赶快滚出这座博物馆!一旦下次再让我看见你们,我就会拿出一把榔头,把你俩的脑袋给打成烂西瓜一样!”捡石人愤怒地说道。
望着勃然大怒的捡石人,阿文宋终于害怕了。他再也不敢还嘴狡辩,而是畏畏缩缩地想往无别身后躲。无别感到他可恨极了。
他们两个小心翼翼地往后退到C区展厅的门口,直到看不到捡石人的脸为止,才敢调过头,像是过街老鼠一样缩着脑袋灰溜溜地从博物馆里跑出来。
望着高高的日头和茫茫无际的荒野,无别沮丧极了。
他心里无比埋怨阿文宋。要不是他故意找事,他们原本能在捡石人的小屋里吃上热乎乎的午餐,喝些烧开的热汤,全身心地放松地休息,避过日头,再精神饱满地踏上行途。
可现在这些全都泡汤了。他们挨了一顿臭骂,被人当做乞丐一样给赶了出来,并且他们完全是自取其辱。
然而阿文宋绞尽脑汁,思考的却是捡石人怎么发现了他调换石头的问题,他越想越觉得蹊跷。随后他猛地一拍脑袋,信誓旦旦地说道,“该死!咱们上当了!他刚刚不过是在诓诈!”
“他只不过是个有些精神不正常的老头,每天都跑出去背着背篓到处转,把路上遇到的石头一个不落地捡回来,摆在他那个所谓的博物馆里,然后标上序号,摆在展架上。”他念念有词,“既然这样,他又哪有时间去搞什么研究?我敢打赌他根本搞不清那些石头,而我却要他详细讲解,这正戳到了他的痛处,他又哪里解释得上来!”
“你难道没有发现他当时的神情有些不对吗?他恼羞成怒之下,便冤枉咱们动了他的石头。其实咱们根本分不清,他完全可以随便拿出一块儿说替换了,这是他的惯用伎俩……”
无别听着阿文宋信誓旦旦的发言,感到无比厌倦。他不想作任何评价,更不想理会阿文宋。思考了片刻,他决定绕过博物馆,继续往北。为了甩开阿文宋,他脚步匆匆。
当他步伐加快,才注意到上衣兜里有一个东西在甩来甩去,很是偏坠。他想起来那是捡石人给他们的所谓“礼物”,便从兜里把它取出来。
再次仔细端详,他无比确信,那就是一块普通石头。这让无别也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难道他保留着它还有什么特别的事吗?去纪念同捡石人建立的短暂的友情?这块石头完全就是个累赘,只会扰乱他行走的步伐。
无别面朝前方,使出全力把那块石头扔了出去。它飞得又高又远,落地弹了几下,便不知道滚到了哪里。
像是甩掉了某种负担,无别心情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走了许久,他回过头,才发现阿文宋并没跟上来。难道他已经准备放弃了吗?无别先是感到惊喜,紧接着又有些失落。
正疑惑时,没留神提防脚下,他一不小心踩到一块圆滚滚的石头上,脚下一滑,摔倒在地。
他的脑袋重重地磕在地上,眼前一黑。像是连接着他大脑中枢的无数个枢纽上的线“嘣!”地一声全部挣断了似地,他半天都没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缓了好久,他强挣扎着翻过身来坐在地上,摸了摸肿胀的额头。不知是因为剧烈撞击还是充血的缘故,他感觉脑袋是那样的沉重,像是上面绑了好几块砖头似的。迟钝地在地上坐了半天,头重脚轻的恍惚感才稍稍减轻。
简直是倒霉到家了,他心想。难道世界上真有所谓的“命中注定”,就因为他刚刚把捡石人送他的那块石头给扔了,“它”便以这样的方式伪装成巧合故意回来报复不成?他下意识地在地上找寻那块滑倒他的石头,想看看究竟是不是捡石人当初给他的那块。
他在脚边轻易地发现了它,并把它从地上捡起来。
望着那块石头,突然间,他变得脸色煞白,感到一阵强烈的反胃,跪在地上呕吐起来。一切来得似乎毫无征兆,他感到自己全身的血液正在倒流,微妙的变化正在他的体内发生……
他无比吃惊,当他望着手中的那个物体时,感到对它熟悉又陌生。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认得它,可却又对它“是什么”充满疑惑。这是非常不可思议的,因为他虽然能看到它,感觉到它实实在在地握在自己的手心里,有着相应的轮廓,重量,有着冰凉的温度,但他却无法藉此作出对应的判断。
同时,令他感到痛苦的是,方才的那一摔似乎将他体内的某些“感受器”给损坏了。当他看着那个物体,如果要他描述它是什么颜色、质感及类似的其他情况,一旦他开始往这个方向思索,便会感到像是有一个烧红的烙铁插进他的脑袋里肆意搅动着……
他也无法描述它的形状和外观。那个物体不能被简单概括成椭球形,卵形或是其他什么。它本身不是规则的,有着各种各样的弧度和曲线,表现出上千万个细小的局部,上面的每一个坑洼、每一条纹理、每一道痕迹、甚至是每一个细孔都像是虫子一样噬咬着他的内心……
在这种令人窒息的压迫下,他的大脑变得剧痛。为了不使自己精神崩溃,他只能松开手,任它滑落在地。
呕吐感逐渐缓和,这时他才发觉左手传来蜇辣辣的痛感。他抬起手,发现原来自己刚刚在摔倒时擦伤了。他看到自己的手上沾满了黑色的泥土,划破的创口处深红色的血汩汩地流出来,染红了他的整个掌纹,并沿着他的胳膊流进袖子里……
他注视着自己的伤口,无动于衷,还感到无比恶心。
可突然间,他又像是恍然明白了什么。恐惧像是一双巨大的手紧紧扼住他的咽喉,使他透不过气。他清楚地意识到:虽然自己能感觉到疼痛,也知道面前的这个“物体”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但就像他无法形容刚才放在他手心里的是什么一样,他也无法形容自己现在看到的这个是什么东西……
冷汗浸透了他的衣服,逐渐升起的骇意使得他全身颤抖。一种从未有过的无助感袭来,他突然从未像现在这样渴望见到阿文宋。
但他回过头,却发现怎么也找不到他在哪儿,他像是从这个世界上突然消失一般。在这片广袤无垠的荒野上,此时只剩下他一个人。
这一切让他觉得如此陌生。而此时唯一能让他维持真实感的则是不断从伤口处传来的那种疼痛。他用手指用力地挖着那个伤口,以剧痛维持清醒。
鲜血如涌,他撕扯伤口的边缘,掐下一块肉。他注视着那团苍白的,无意义的东西。
肉团从手指滑落。连那种滑落也是苍白的,空洞的,庞大的,无因无序。
他抬起头眺望远方,眼泪不自觉地从眼角落下。在一种巨大的突兀感的环绕中,他已然发觉自己过去所认知的世界已经不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各种无可形容的,空虚的东西,在抽动着,颤涩着……
他感到全身的每个细胞膨胀又痛苦地缩紧。那是一种他从未有过的恶心,他再次伏在地上剧烈地呕吐起来。
“这一切距离结束还有多远?”他痛苦地挣扎着,扑通一声倒在地上,陷入昏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