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跟随捡石人又穿越了几片向日葵丛林。
经过这样高强度的跋涉,他们都开始感到体力有些吃不消。特别是无别注意到像捡石人这样一个高龄的老人,还背着那样沉重的背篓,此时早已累得气喘吁吁。
或许是那些石头太过沉重的原因,无别听到他每走一步身上的关节在发出“咯吱咯吱”的吓人的响声,好像那具枯瘦如柴的身体随时都会散架一般。
“您这样不是太过劳累了吗?我们很乐意帮您分担一下。”阿文宋再也看不下去了,便这样说道。
“你不用假惺惺地去做多余的事情,你管好自己就行。”没想到的是,捡石人冷笑道,“这是我的工作,难不成你是在羞辱我吗?”
“不,我绝没有那个意思……”阿文宋惶恐地说道,“不过我很想问一问,您捡这些石头回去是要做什么呢?因为很明显它们已经把你压得喘不过气来了不是吗?”
“它们并不是用来做什么的……一块石头除了用途还要很多可以说道的地方,只不过这已经不是你浅薄的思想所能理解的了。”捡石人道。
“或许是这样。我这个人向来没有什么大智慧,不过我期望的也并不多,只是赶紧结束这一切快点回家而已……”阿文宋委屈地说道。
“那你多少还有些自知之明。这个地方并不适合你们,因为在我看来很多时候你们无知得简直不可理喻。就像是现在,你们觉得我是一个老头子,背着这样重的一堆毫无用处的石头走那么远的路,累得自己要死要活,于是便把我当成是个傻瓜,上了年纪的神志不清的老昏庸,甚至还怜悯起我来,说出什么‘乐意分担!乐意效劳!’这类虚伪的话来,这简直气得人肺都快炸了!我再问你,你认为我现在背着的是什么呢?”捡石人道。
“恕我眼拙,老先生,不管我再怎么看,把眼睛都瞪干了,我眼里看到您背篓里确实是一堆石头而不是金子什么的呀!如果您要问得更仔细一点,我也只能说它们只是普通的鹅卵石,甚至是路边随处可见的最平常的那一种……”阿文宋道。
“什么东西都很普通,但是什么东西也都不普通。”捡石人说道,“而且你张口闭口石头石头地叫着,究竟什么是石头你能说明白吗?”
阿文宋哑口无言。而后,他呜呜哝哝地嘟囔着,“真是怪事!难道什么是石头还需要解释吗?那这样我们岂不是拿到一根筷子的时候就要问问什么是筷子,看到一只老鼠的时候也要思考一下什么是老鼠了?就算您这样问,我也只能说石头就是我现在看到听到摸到想到的这个东西呀……”
“唉!我该说什么好?正是这样的想法阻碍了你去认识它们。你从来没能真正认识哪怕一块石头不是吗?哪怕你能抽出几分钟的时间,拿出其中一块儿仔细端详一会儿,也不至于轻易得出这样草率的结论,说什么石头就是石头!这样简单地一个词又能体现出什么?难道给他们打上一个名头就完了吗?你需要重新认识它们。”捡石人道。
“你们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我决定送你们两个每人一个礼物……”他继续说道,而后便转过身望着无别和阿文宋,从背篓里拿出两个鸡蛋大小的鹅卵石,郑重其事地交到他们手里。
“真是咄咄怪事,难道我不仅不认识长颈鹿龟,现在甚至连石头是什么也不认识了吗……”阿文宋小声嘟囔着,不情不愿地接过来。
捡石人什么也没说,只是发出一声冷笑。
无别把那块石头放在手心里观察着。他看到那就是一块灰褐色的表面略显粗糙的石头,形状也算不上规整。这种石头到处都有,实在是平平无奇。实际上,他记得这几块石头还是捡石人遇到他们之后在那片苹果树林里捡到的。他捡的时候也是看都不多看它们一眼,就随手丢进自己的背篓里,和其他那些石头混在一起,可见其自身对它们也并不是特别重视……
想到这里,无别感到兴趣缺缺。他观察了一会,没看出什么新鲜花样来。他其实很想把那块石头随手丢回路边,但是碍于捡石人的面子,他还是把那块沉甸甸的石头塞进了上衣兜里。
继续走了一会,当夜幕渐渐降临,他们远眺到前方一个高大的建筑已经逐渐显现。
走近时,无别和阿文宋看到那是一栋完全用石头堆砌而成的巨大的建筑。它大概有五层高,造型古旧,别具美感,甚至像是某种“遗迹”一般。
“欢迎来到博物馆。”捡石人一边说着,一边带领他们朝那里走去。
“今晚我们难道要住在这个大房子里吗?”阿文宋兴奋地问道。
“住在这里?不,这个地方是用来摆放展品的。难道你想和展品睡在一起吗?更何况这里到了晚上就会变得很冷……”捡石人说道,“我的小屋就在博物馆的后面,我们可以到那里休息。那里的物品一应俱全,咱们可以煮点汤来喝,我还有很多不错的吃食,能让劳累了一天的人吃一顿像样的饭……”
“那的确是更合适的选择。”阿文宋略带遗憾地道。
“说起来,就像老蛤是动物园的园长一样,那么你是这个博物馆的馆长了?”
“那不重要,你尽可以不带入那些噱头,只把我当成这里的管理人员来看待。”捡石人说道。
绕过博物馆,他们跟随捡石人来到一间石屋。
点燃柴禾,生起炉火,小屋里变得亮堂且温暖。捡石人慷慨地同他们分享食物,他们麻利地行动起来,很快便吃上了一顿真正意义上的晚餐。
餐后,他们围坐在炉子前,喝着茶水,享受着片刻的惬意。
在无别的示意下,阿文宋问道,“您知道要从哪里通往山顶最便捷吗?”
“山顶?你是说山顶?”捡石人面露疑惑,“这是一种奇怪的说法……”
“那有什么奇怪的。山顶无非是一座山的最高处,可以俯瞰整座山的全景。每座山至少都会有一个称得上是山顶的地方。”
“或许有吧。但是我不是很清楚……这里离着你们所说的那种地方还远着呢,你们可能还得要再往上爬很久才能打听的到。”
“这么说,在您这么多年的捡石生涯中,您从未去过山顶吗?”
“是的,我的确没去过。两位,我虽然经常长途跋涉,但是我的生活区域是不包括山顶的。甚至坦白说,我不确定这里有那么一个能被称为山顶的地方,谁又能说清楚后山的边界究竟在那里呢……”
听到捡石人的话,阿文宋和无别不免露出失望的神色。
“不过我曾一路往北走到过高处,虽然那里也还远远不能称之为山顶。你们可以尝试继续往北走走看,至少这条道还算得上通畅。”捡石人安慰道。
短暂沉默了片刻,捡石人继续道,“在向日葵丛林里还发生了那样的事情后,或许你们都有些累了。请两位安心休息吧,让我们养足精神后再谈。不过,我还有一些必要的整理工作要做——如两位所见,我今天有满满一背篓的收获,或许要忙到很晚——请两位先休息吧,恕我少陪。”
话毕,无别和阿文宋注视着捡石人的背影,看他走向了不远处那座宏伟的石头建筑,消失在黑夜中。
“我们一直往前走,总会到达。”阿文宋道。
或许吧。无别心想。从后镇出来后发生的事情超出了他的意料。他以为自己在攀登一座山峰,哪里想到自己会遭遇动物园和博物馆呢?而在向日葵丛林中发生事又代表着什么?这是一段难忘的经历,他的心情也变得复杂起来。
他缩在毯子里,胡思乱想着。炉火烧得很旺,裹挟在这温柔的热流中,他逐渐感到丝丝倦意。
半夜时,无别疲惫地醒来。
或许是炉火烧得太旺,他出了一身汗,感到像是在沥青里打了个滚儿似的那样不舒服。门和窗紧闭着,小屋里闷热极了。阿文宋尚在酣睡。
他揭开毯子,半坐在床上,深深地呼吸着,仍旧感觉有些胸闷。于是他爬起来,穿好衣服,想到外面去透透气。
无意中,他看到不远处的镜中映照着炉火发出的轻煦的红光。借着那光,他望着镜中自己那干瘪的身体,愣愣地出神。
他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去,虚浮地触摸了一下那团火在镜中映出的幻影。
突然间,他诧异了一下。无意中,隔着镜面他看到在自己身后的地板上,有几只白色的老鼠在爬行。那些老鼠从床沿底下爬出来,发出窸窣的微动,钻进地砖的缝隙,顺床脚而上,钻进被褥的夹层……
他回过头来。恍惚中,他却看到并没有什么老鼠。
当他再把头转过去,面前出现了一道高大的身影。是那个野人!他是什么时候推开门走进来的呢?无别对此竟浑然无觉。
野人沉默地望着无别,一言不发。借机,无别近距离观察着野人的形象。
在他那高大强健的身躯上,无别看到的却是一种沧桑和衰老。他神情漠然,赤裸的身体上沾着灰泥和鸟粪,毛发干枯打结,还挂着一些褐绿色的青苔。
凭借那种难以说清的直觉,无别再次断定他就是吴六,那个写伪造信的人。
一直以来,无别心中存有极大的困惑:吴六的真实身份究竟是什么?他真的只是一个卖兽药的老头子吗?他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才做出那样荒唐的事?难道这种害人不浅的“恶作剧”对他自身有什么好处吗?
同时,面对野人,他又更加恐惧地想,吴六离开后镇后经历了什么,导致他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他为什么会出现在向日葵丛林里?而他成为野人究竟是出于被迫还是出于他自身的追求呢?
“你对我抱有某种成见,这种观点是非常幼稚的。”像是看穿了无别的想法,野人率先开口道。
“那封信……是个错误。”无别不禁黯然神伤。
“你总是过于看重那些表面的东西。直到现在你还无法释怀吗?实际上,‘吴六’的出现只是某种遭遇罢了,寄信者的身份是取决于你自己的。你已经记不清了吗?是你委托谁写了那封信?什么样的思想才能衍生出‘松露’那种高深莫测的幻想呢?或许那封信是你自己写的……”
这种微妙的说法让无别感到震惊,他陷入沉思之中。
“要洞彻在黑暗中发生的事有时候并不容易。向日葵丛林中的环境正是如此,你需要摆脱束缚,成为像我一样的‘野人’。在后山中做一个隐士难道不是你一直以来的素志吗?”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你一直都在尾随吗……”无别感到痛苦。
“难道不是你一次又一次在黑夜中发出呼喊吗?有时候认清自己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谁能够说清?”
“认识到你对我来说是一种沉重的负担。我感到意识已经不再属于自己……”无别缓缓后退着,苶苶地坐在床沿上。
他失意地望着野人。望着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他突然对自己原本的想法产生了质疑。他真如自己想像的那样正是从后镇逃出来的吴六吗?如此长久的相觑,无别开始变得不那么确定了,那张脸普通而又模糊,遮掩在浓密的须发之下,他可能是任何人。
一个惊人的想法诞生在他的脑海里。或许吴六和蓝先生本来就是一个人,“买兽药的老头子”的身份只是一个幌子,是为了将无别牵引至现在的处境而采用的独特的表现形式,他至始至终都被玩弄于股掌之中……
“你究竟是谁?”无别感到恐惧。
“野人没有身份,你可以把我当成任何人。”野人说道。
“关于红衣女郎,你有什么看法……”无别几乎没来得及思考,这句话便脱口而出。
正在这时,无别听到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当他想要进一步追问,他看的捡石人推开屋门走进来,把背篓放在门的一侧,“已经进入子夜,你还没有睡吗?”
无别朝他点头示意。
他躺下来,把头缩进了被子里。